论侗族古歌中的灾难叙事
——以《嘎茫莽道时嘉》为例
2021-11-14雷霖
雷 霖
(怀化学院 湖南 怀化 418000)
灾害,这里主要指自然灾害和如战争这样的社会灾害,作为人类历史进程中的必然事物,在很早就得到记录和书写,中国在该方面的记载可追溯到殷商时期。作为一种集体的经验和记忆,每个民族都保有对灾难的独特叙事方式,从中折射出该民族的独特品格和伦理道德观念。《嘎茫莽道时嘉》作为侗族历史最悠久,结构最完整,规模最恢弘的一部叙事古歌,其对灾难的叙事最系统也最完备,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接下来笔者就以这部作品为例,并结合其他相关的侗族古歌作品,探讨侗族古歌中的灾难叙事类型及其隐藏的伦理意义。
一、《嘎茫莽道时嘉》中的灾难叙事类型
与侗族其他的口头文学作品相比,《嘎茫莽道时嘉》不仅建构了以萨天巴为核心的神位系统,而且从史前史到人类史,对侗族历史发展的不同阶段都有较为清晰的想象与描述。而在每个历史阶段,灾难都以不同的方式参与其中。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灾难正是推动侗族文本叙事的重要因素。它浸润在天地诞生、人类起源和族群迁徙等历史场景中,形成别有情致的类型与表现形态。总的来说,《嘎茫莽道时嘉》包括以下几种灾难叙事类型:
(一)神兽人共克型灾难叙事
其在人类之初侗族应对自然灾害的过程中出现。如洪水和干旱的灾难故事,在这两类故事中,通常有遭灾、拯救和再生三个环节。遭灾与拯救都与神有关。洪水暴发是因为雷王报复想杀害他兄弟的猛虎毒蛇,施法连下暴雨。干旱是因为十个太阳违抗萨天巴的命令不肯退去。而在洪水灾难中,姜良姜妹及百蜂百兽靠雷王给的葫芦获救,萨天巴再造九个太阳退去了洪水。除了神的参与,动物在拯救和再生的环节中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首先是啄木鸟啄开葫芦,姜良姜妹才得以在里面造房子,携百蜂百兽进去躲藏。洪水退去后,燕子去采树种,云雀讨谷种,水獭捞歌本,兄妹开亲繁殖人类后,仙鹤养育六十姓,人类得以生存繁衍。在抵抗旱灾时,是皇蜂勇敢地射掉了九个太阳。
在神兽人共克型灾难叙事中,神占主导地位,造洪、造日、退洪这样的行为只能由威力无边的神来完成。而动物也具有神的部分功能,可称之为“动物的神格化”或“拟格神”。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参与抵抗灾难、与人类和谐相处的动物基本都显得轻巧秀气,从外表上而言并不具备强力的特征,反倒那些威猛凶狠的动物如老虎、毒蛇、蟒蛇等成为灾难之源,并最终被消灭。何以如此叙事是需要进一步深究的。人在神兽人共克型的灾难叙事中处于从属地位,是被神与动物关照的对象,更多体现为一种伦理的存在,即自救不忘救人的善行与美德,如姜良姜妹,在躲进葫芦逃生的过程中,不断拯救皇蜂、燕子等动物,使得这些动物获得重生并报恩于人类。
(二)神人共克型灾难叙事
其在侗族迁徙史上应对自然和战争灾难的过程中存在。侗族抵抗的自然灾害除了瘟疫、洪水、沙暴等外,还有恶蟒、毒蟒。歌本生动描写了王素族长勇斗恶蟒的情形,并有月堂月姑放鹇鸡除掉恶蟒的情节。之后王素再斗神鹰,降服神鹰后,作为萨天巴良将的神鹰用自己的翅膀护送侗族先民漂洋过海定居平阳。而抵抗战争灾难的段落中,如纪子龙奴万亮斗魔王,甫刚雅常公曼斗昏王,都有相似的叙事链条,即魔王发难——勇士杀敌——形势危急(龙奴重伤、甫刚雅常被困)——神灵相救(太白星翁引龙奴到月堂,月姑奉萨天巴命怀孕,让纪子投胎到万亮身上;甫刚雅常被萨天巴召回天上;金曼获得雷王的金色葫芦)——打败敌人。
在神人共克型灾难叙事中,人的本质力量和主体性得到加强。王素、纪子、公曼等技艺高超,智勇过人,力大无比,面对险恶能勇往直前,与人类源头之初的从属性相比,人对环境的征服能力提高了,呈现出一定的自主性。但由于敌人狡猾强大狠毒,英雄在战争中会遭遇挫折,这时以萨天巴为核心的神灵体系会介入干预,使这些首领获得神力或者脱离险境或者战胜敌人。这是神性和人的自主性的联姻,这个过程中,侗族卡里斯玛人物出现。
(三)众人共克型灾难叙事
这种类型主要体现在侗族迁徙后期的战争中。萨天巴给族人送来甫刚雅常做族长后,他们制定了团规款约,建立了款军。刚雅常公曼相继升天,公忞(mǐn)任族长与金嘉带领款众打败残暴的屯军。在藩王割据天下大乱的时刻,由接替公忞任族长的金嘉带领款军守卫家乡。并在藩王攻打寨子时,他巧施空城计,以牛代兵、悬羊击鼓,安全逃离,带族人定居在芙蓉。
在这类叙事中,神灵暂时退位,公忞、金嘉、吴王、吴王之子等与王素、纪子、龙奴等相比,神性的色彩已经减弱,他们不再具备神灵赋予的超能力,但作为英雄人物,仍能承担起族群组织的功能,依靠侗族地区特有的政治组织“款”“峒”,将侗人凝聚成更为紧密的具有战斗力的集体,人的自主性和群体性力量得到更大凸显,侗族高度自治的社会结构逐渐形成。三种类型分别对应侗族社会不同的发展阶段,呈现出神性逐渐减弱、人性逐渐加强的历史趋势。同时从这三种叙事类型,结合《嘎茫莽道时嘉》和其它古歌的整个叙事脉络,我们可以从中深刻地体会到侗族社会所建构的族内与族际伦理,以及在伦理中所体现出的民族性格。
二、灾难叙事背后的伦理意义
(一)维持“权威性资源”的族内人际平衡
虽然在《嘎茫莽道时嘉》的叙事中,人们应对灾难的能力越来越强,获得了较大的主体性,但在歌本结尾,当头人公甘、公坦、公伶、公朝想找个能人接他们的位子管理四方时,仍然还是萨天巴给他们送来冠共萨央,继续种族的绵延。在《嘎茫莽道时嘉》中存在一个以萨天巴为核心的神灵体系,马王姜夫月姑雷王等都是她的神将。萨天巴作为创世之神和万能之神,始终扮演侗族拯救者的角色。人们对萨天巴的信仰成为侗族社会的“权威性”资源,它至高无上,处在世界的中心,调谐着人类的活动。当神性退隐后,侗族社会的卡里斯玛人物则是萨天巴诸神的世俗化,承担起拯救族人的功能,他们也是侗族社会的“权威性”资源的一部分。这种“权威性”资源的配置形成侗族人的“中心意识”,即寻求权力的集中及代表物。权力的集中在应对灾难的时候,能够快速决断动员组织,形成抵抗灾难的利益共同体,加强民族的凝聚力,产生强大的合群性。
但我们应该看到这种权威性资源的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并不会形成侗族社会的威权。换言之,它并不会造成集团内成员的压迫,原因在于其与成员在文化和信仰上的一致性,从而形成对一个统一的社会秩序结构的认同。而且这种认同又是以共同体内部成员身份的自我认同为基础的,它在《嘎茫莽道时嘉》中表现在两个细节上,一是“砍牛牯”,二是“投草标”。“砍牛牯”是古代侗族挑选族长的仪式,目的在于“必须接连砍杀这群大牛牯,才能以力服人取得族长的权杖!”侗族的头人都是能力出众的个人,这样头人才能服众,才有可能带领族人克服困难走出困境,实现种族的绵延。
同时,侗族社会会以“投草标”的方式限制头人的权力。在古代侗族社会,每遇到与款众相关的大事,均需投草标,以表示赞同或反对。具体做法是台上放两个竹筒,一为赞成,一为反对,经过辩论后进行投草标,草标用一尺左右的稻草做成,以双方草标多寡评判结果,一旦形成决议,交族长、款首执行,任何人不得违反。这两个仪式都具有范热内普所说的“动力性、主动性、感染性”等特征,即功能性。它们使得侗族社会既能产生符合族群利益的权威性资源(领袖),将大家凝聚在一起,同时又赋予每个成员同等参与族内事务的权利。由此,群体内的个人身份认同在有序的集权系统下反而被塑造和强化,从而产生侗族社会“个人——人人”之间双向交互式的对位与对称,以此形成侗族社会和谐的人际关系与超稳定的社会结构。
(二)维持“配置性资源”的族际交往和谐
这里的“配置性”资源指的是与其他民族的共享资源,主要包括自然资源、生产生活资料等。民族之间的交往需要遵循一定的伦理准则,这就是族际交往伦理,它是本民族与其他民族伦理文化互动的真实反映。每个民族都保有自身的族际交往伦理。对于侗族而言,在获取外部“配置性资源”应对灾难时,侗族既始终以“强调民族群体繁衍生存的模式”为前提,又注意在与外族交往中始终保持谦恭和睦,表现出极大的忍耐克制,甚至做出巨大妥协,形成侗族民族性格中顺随求安的一面,从而实现了与他民族的和谐交往。
在与其他民族交往的过程中,侗族始终保持平等与共享的心理,有时甚至以牺牲自己的利益来避免冲突,形成以和合为底色的去冲突化的民族品格。如《起源之歌》唱到:“苗族的祖先,与我们祖先是平辈的同伴”。苗侗祖先曾一起迁徙,“侗苗祖宗商量,不到别处,到那寨头五千,寨尾五百”。《起源之歌》中有专唱汉人、苗人、瑶人、条人(草苗)的歌,“肉变侗人,侗人老实。肠变汉人,汉人聪明。骨变苗人,苗人勇悍。心变瑶人,瑶人戴大帽。脚变壮人,壮人穿套衣”,“砍成碎块放箩筐,把肉丢进山林。肠子变汉人,汉人善思,汉人聪明,第一句话会叫‘妈’。骨头变苗人,苗人强悍,苗人勇敢,第一句话会叫‘咪’。肌肉变侗人,侗人老实,侗人温和,第一句话会叫‘内’。置汉人在城市,置苗人在山头,置侗人在乡村,造了千千万万个姓氏,姓姓繁衍无数人。天下世界安居乐业。”侗族对与之生活密切的民族都有比较直观客观的认知,能充分尊重其他民族的个性与特性,与其他民族和睦相处。在与汉族的交往中,侗族表现出了对发达文化的艳羡与认同,显得分外的谦逊,如《起源之歌》中唱到:“十个好姓给汉族,独一的坏姓给侗族。”“三百个好姓给汉家,剩下的坏姓留给咱侗人。”“三百六十四姓,好姓给了汉人,坏姓给了我们。”这种谦逊使得侗人的性格偏向于隐忍,在冲突中会避其锋芒,选择比较温和的解决方式。在古歌《祖宗落寨》中,曾写到:迁徙途中,因为官府压迫或者争夺自然资源,侗与汉、苗之间产生冲突,侗民最终都会选择避走他乡,“只因苗族吃上方田,汉族吃下方田,田坵由汉官收,人们由官府管……别人祖宗知守地,咱祖宗只知逃奔”,这样的民族个性自然也不会随意侵占别族的资源,迁徙途中假如有人收留了他们,侗民都会因为给别人增加了田地资源的负担而选择离开,但对处于困境中的外族却又会给予无私的帮助。和关系原则的提取,为当下社会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以及民族与民族之间的关系提供某种启示和借鉴,不断丰富人们正确处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关系的智慧。
三、结语
每个民族应对和书写灾难的方式,决定了该民族的内在的文化逻辑。本文以《嘎茫莽道时嘉》等侗族古歌为例,探讨了侗族灾难叙事的类型,以及其中隐含的伦理道德观念和民族品格,目的在于通过对侗族生存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