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如意》:嵌套结构下的伦理镜像
2021-11-14刘珊珊
刘珊珊
(海南师范大学,海南 海口 570100)
凭借着喜剧《煎饼侠》《缝纫机乐队》在影坛站稳脚跟后,大鹏以一部现实题材文艺片《吉祥如意》完成了对自己的突破。而整部电影给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便是其嵌套结构,《吉祥》与《如意》是以“戏外有戏”形式衔接和相互作用的两个文本。在这一极具实验性的结构中,值得抽丝剥茧的,分属家庭空间与片场空间的伦理问题也显现出来。
一、“戏外戏”式嵌套结构
嵌套结构早已存在于如《一千零一夜》、薄伽丘《十日谈》等文学作品中,在这一结构中,外层叙事(框架文本)的内部,又包含了内层叙事(也称为嵌入文本)。如《一千零一夜》中山鲁佐德为推迟自己死期而给国王山鲁亚尔讲故事,此即框架文本,山鲁佐德所讲一百余个故事则是嵌入文本。而嵌入文本内部还可以包含更多的嵌入文本。20世纪70年代,如杰拉尔·热奈特、米克·巴尔等叙事学家开始对这一叙事形式进行界定与阐释,将其纳入系统的叙事学理论中。
电影作为一种叙事艺术,同样可以运用嵌套结构,如今敏的《千年女优》、北野武的《导演万岁!》等,都是典型的“戏中戏”式电影。在这一类电影中,观众先接触到的是框架文本,随后才接触到嵌入文本,对于嵌入文本制造的来龙去脉,观众能有较为清晰的认识。而另一类电影则反其道而行之。先呈现嵌入文本,再将视角拉出,呈现框架文本。这方面较为典型的便是行定勋的《粉与灰》,以及上田慎一郎的《摄影机不要停》等。观众很容易由《吉祥如意》想到大热的《摄影机不要停》,事实上,大鹏拍摄《吉祥如意》的计划要在《摄》上映前成形。相比起“戏中戏”,“戏外戏”更能给观众制造一种错愕情绪和对剧情理解的延宕。即在观众沉浸于嵌入结构的情感中时,画面陡变,或是幕布落下,或是摄影机入镜,观众才得知前面所看的只是一出戏。
《吉祥如意》采用的便是“戏外戏”式的嵌套叙事结构。全片由《吉祥》与《如意》两部分组成。前半部分的《吉祥》可以被视为是一个加入了纪录片手法的剧情短片。剧情为一个北漂女性王庆丽(小名丽丽)在离家多年之后的一个春节回到了东北农村老家,她面对的是奶奶突然去世后,自己身患脑炎后遗症的父亲王吉祥无人照管,整个家族彼此推托的困境。这一部分的人物除王庆丽外,全部由本人扮演自己。而《如意》则是一部纯纪录片,拍摄的是《吉祥》剧组拍电影的过程。主人公从王吉祥和王庆丽,变成了导演大鹏,扮演王庆丽的女演员刘陆以及王庆丽本人。《吉祥》的拍摄过程,实际上也是三个人不断交流,彼此试探的过程。
而串联起两部分的则是《吉祥》的最后一个镜头变为电影资料馆银幕上的图像,也即《吉祥》上映并赢得了荣誉,观众对导演大鹏提问道:“您作为一位商业片的导演,为什么要拍摄这样一部影片?”对此大鹏表情凝重,沉默不语。此后《如意》的叙事便徐徐展开。荷兰叙事学家米克·巴尔曾指出:“嵌入的故事可以说明主要故事……这种关系通过行动者叙述嵌入故事而显而易见。”以色列批评家雷蒙-凯南也以福克纳小说《押沙龙,押沙龙!》为例指出,次故事层之于外故事层有着解释的作用。而他们其实针对的是“戏中戏”的形式。而在“戏外戏”中,框架文本反而成为嵌入文本的说明解释者。如《如意》显然便有着隐晦回答“为什么”以及“怎样”拍摄了《吉祥》这一影片的作用。也正是《如意》的出现,为观众提供了另一个有趣的观照《吉祥》的视角。《吉祥》中的“真”,在《如意》中便成为“假”。而这种真假交错,虚实相生,除了让观众嗟叹电影中的人物困境外,也促使着观众反观自己的生存状态。
二、嵌入文本的伦理危机
在嵌入文本《吉祥》中,一个当代家庭真实而又暧昧的伦理问题得到暴露。在大鹏原本的计划中,他要拍摄的主人公是与自己感情深厚的姥姥,而演员刘陆饰演的则是大鹏本人,寄希望于“拍天意”的大鹏认为这两个(一个一生生活于农村,另一个北漂多年)年纪悬殊的女性,能自然而然地产生一些观念上的碰撞,而这些碰撞就包括了关于姥姥去世后,一直和姥姥相依为命的,有智力障碍的三舅王吉祥的安排问题。换言之,大鹏原本有着书写伦理关系的前摄性期待。而在《如意》中我们可以得知,剧组到来时姥姥突然陷入了昏迷并被送去了医院,随后去世,在团圆的佳节大鹏及其家人面对的却是葬礼。在这样的情况下,大鹏选择直接将主人公换为三舅王吉祥,而刘陆所饰演的角色也变为王吉祥的女儿王庆丽,她与王吉祥命运有了更密切的联系,而不再是一个旁观者,电影的伦理冲突也更为强烈。
《吉祥》由在白雪皑皑的小路上,王庆丽坐车回家展开。如前所述,《吉祥》运用了纪录片手法,电影除了以画面进行叙事,如王庆丽喂父亲吃饭,和已经完全不认识自己,说着“王庆丽,庆屁”的父亲交谈,和其他亲戚见面,王吉祥被带去理发,一边念叨着“文武香贵,一二四五”“文武香贵,我打你贵”。对别人的“今天挺高兴啊”等话毫无回应,只会如孩童一般,重复着吃饭、抽烟、遛弯、睡觉这些事,睡醒第一件事就是找妈妈等,又加入了采访的画面,让人物直接介绍情况,袒露心声。在采访中,观众得知,王吉祥每日反复念的“文武香贵,一二四五”实际上是其余几个手足王吉文、王吉武、王吉香、王吉贵的排行和名字。而年轻时王吉祥在一家国企内担任保卫科科长,更曾是王家的顶梁柱与骄傲,孝顺母亲,帮助兄弟。不料因病致残,失去了几乎所有的记忆和理智,以致妻离女散,只能和老母亲一块生活。
在这种介绍中,观众对这一家庭的认识,对王吉祥和丽丽的情感初步建立了起来。大鹏选择将剧情的高潮设置在年夜饭一幕戏中。一家人讨论起王吉祥,终于爆发了争吵。原本菜肴齐备,烟花绽放,亲人们彼此问候恭维,举杯祝贺。但当王吉祥由谁照顾的问题无可回避时,饭局的气氛越来越微妙。每个人都提出自己的难处,而丽丽也要照顾自己幼子。“文武香贵”们一边说着血浓于水,一边却都在等着其他人第一个开口成为抛弃兄弟的恶人,直至彻底撕破脸,一直在一旁垂头丧气,不发一言的丽丽泪流满面,下跪求长辈们停止争吵。电影的最后一幕则是王吉祥独自在大雪中抽着烟踱步,镜头慢慢拉远。他的最后归宿在哪儿,这家人的下一个春节会如何,大鹏有意没有给出答案。
这部分50分钟的短片始终聚焦于人到老年,无法自理的失智者被配偶、子女和兄弟姐妹所抛弃,在母亲去世后,在家庭中无立足之地的伦理问题,以王庆丽视角下发生的情景,以及人物面对镜头的阐述交代得十分清楚。而对这次过年经历的记录与剪辑,并非自然主义式的,在将“生活世界”化为具体的视听质料时,观众能明显感觉到大鹏主观能动的干涉。如具有讽刺意味的人物言行对照。王吉祥喜欢看电视,并且时不时会唱两句“常回家看看”,而他的女儿却十年不曾回家;在一家人因为他而争吵时,他依然将注意力放在电视上,似乎旁边的一切与他毫不相干。王吉香与王吉贵看似对哥哥不无感情和责任感,表示过:“他懂事,他怎么不懂事。我说他是最可怜的你知道吗?”“一个管四个管不了,四个管一个怎么还管不了吗?”但一到责任落实到自己身上时马上变色。以及电影有意收录了人们的“老王家这么一大家子人,你们这帮子女都孝顺”“孝顺,都孝顺”的评价,而在老人尸骨未寒之际,他们对老人最为在乎怜爱的王吉祥避之唯恐不及,观众很容易就能得出他们并不是真正孝顺的价值判断。
又如锋锐而留有余味的结尾。在电影中,村里一面写有红色计划生育标语的白墙反复出现,标语为:实施全面两孩政策,促进人口均衡发展。而在结尾中,全家人正是在白墙前照了面和心不和的,可能是最后一张的全家福。团聚指向的是离别,融洽共处背后实际上是厌憎与对立,而在生育问题上,无论是姥姥生养五个子女,抑或是王吉祥只有丽丽一个孩子,其实于个体而言,都并不足以抵御风险,保障幸福。
三、框架文本的伦理争议
而随着镜头转向了《吉祥》的上映与大鹏的答观众问,《如意》拉开帷幕,电影整体的复合式叙事空间得以形成。主创们的讨论过程,有着88个小时素材的《如意》的拍摄过程,大鹏与亲人相处的过程等,都一一出现在观众面前。
一般来说,“纪录片一旦被创作出来,创作者就到了幕后,在一定程度上‘消失’了。但这种‘消失’不是真正的消失,而是在作品中的‘藏身’”。但是大鹏没有选择“消失”和“藏身”,而是在花絮式的《如意》中出镜,他在是《吉祥》创作者的同时,又成为《如意》中的一个角色,并且是作为叙事主人公的,有着成长性建构的重要角色。这也就造成了,一方面,《吉祥》中人物的生活质感与生存状态因为《如意》而显得更为真实,因为拍摄者的“当下在场”,被拍摄的人物的真实身份和关系得到了进一步确证,观众有理由相信《吉祥》中人物的言行确实出自他们真实的日常经验;但另一方面,伦理争议也由此形成。
一则,从心理伦理的角度来看,随着电影边界被撕扯,“文武香贵”们难免在无意识的情况下陷入“过度自我暴露”中,即个体在群体中过度地对深度自我(如情绪、观念等)进行展现,最终受到心理伤害。二则,大鹏有意让现场出现了一真一假两个丽丽。而观众不难看出,刘陆似乎要比王庆丽本人更为关注王吉祥何去何从。如影片中刘陆质问王庆丽:“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十年不回来啊?”使得王庆丽不知所措,无言以对。又如刘陆在拍摄完给叔伯磕头的一幕后控制不住情绪,离开拍摄现场,回到房间里崩溃大哭,而王庆丽则在她身边玩手机。“真假丽丽”的情绪对比成为一种审美对象。而并非所有观众都能理解父亲已经在自己生命中缺席十几年的王庆丽的真实感受,而会很容易对一个真实人物给予道德上的谴责。三则,从艺术性的角度来看,大鹏的现身反而又造成了对《吉祥》真实性的一种损害。如在观众有了类似“大鹏是相对于普通人经济条件更好的明星”这一理解的情况下,就难以为大鹏三舅无依无靠的结局打动。这样,观众与大鹏这一《吉祥》创作主体间的对话和理解就受到了阻滞。但大鹏的《如意》的确给予了观众一个更宏阔的视野,一个更高级的思考层面,这是毋庸置疑的。
应该说,大鹏的《吉祥如意》对于观众的线性叙事审美认同形成了较大挑战。大鹏以一种混同戏里戏外,模糊虚实界限的嵌套结构,冲破了传统剧情片与纪录片的叙事框约,大胆地进行了一种将私密家庭关系与个体情感镜像化的尝试。在这一结构中,嵌入文本暴露出大鹏家庭因三舅王吉祥而产生的伦理危机,而框架文本则因为对这种危机的展现又形成了伦理争议。但大鹏积极开拓个人风格边界的勇气,运用嵌套结构手法的前瞻性,以及《吉祥如意》本身的美学价值,无疑是值得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