刍议阿彼察邦电影中的“异托邦”形象
2021-11-14冯丽华
冯丽华
(海南科技职业大学,海南 海口 571100)
阿彼察邦作为泰国“新浪潮”中特殊的一员,用实验性质浓厚的表现手法将神秘主义的东方世界再一次呈现于银幕之上。本文借用米歇尔·福柯“异托邦”这一空间概念对阿彼察邦长片电影进行分析。福柯在名为《异托邦》的演讲中,集中介绍了“异托邦”的概念及原则。“异托邦”与“乌托邦”相对,是一种真实存在于现实之中的空间。常常表现为无法还原的不同空间的并置,呈现出矛盾、片段、破碎之态。真实和异化相互联结形成的空间是“异托邦”的存在方式,在这种空间内,异托邦的呈现方式大多表现为颠倒乃至于反抗场域。
一、在电影叙事作为异托邦的“森林”
森林是万物之母,其丰富的地理资源哺育了众多生灵,其中也包括人类。阿彼察邦电影中的森林主要取景于泰国东北部,与他出生的孔敬地区地理方位接近。“泰国作为一个以旅游业与农业为主的东南亚国家,北部内陆地区主要是热带原始丛林和农田。”森林不仅是他个人记忆植根的场所,更由于神秘性和原始性,成为孕育其电影精神的重要空间。
在一些“古老”社会中,存在具有特殊意义的场所,这些场所被神圣化,供那些特权阶级使用并且普通人不具有进入其中的资格。这些特权阶级不同于现代社会的特权阶级的意义,而是那些在社会中生存不易的、经常处于危险中的孩童、孕妇、老人等。这种异托邦形式被称为危机异托邦,受到福柯的影像影响,阿彼察邦在自己的电影中把“森林”营造成他影片独有的“危机异托邦”。
阿彼察邦用高耸的树木与浓密的矮丛隔绝森林,塑造了一个封闭的空间形象。这种独特的“异托邦”形式是大自然所孕育出的,超脱出时间之外,简言之,这个封闭的空间不受时光流逝的影响。阳光只能透过树叶的缝隙投射进来,阴暗潮湿让时间的流逝失去了原有的感知维度。阿彼察邦注重人在森林中的关系。他大多选择远景拍摄,将树枝等遮蔽物放置在前景位置,通过空隙记录人物的动作,有意识地制造一种抽离感。
另外,与森林占据同等分量的是对森林边缘环境的描摹。深及膝盖,大片枯黄的草丛以及碧绿的稻田隔断了村镇和丛林,形成一块中间地带。这里并非神秘,但也不日常,是世俗与神秘的交界之处。对于边缘地带的重视,也是因为阿彼察邦电影中森林总存在一种被进入的状态。
相对封闭的森林以对生命极大的包容度向生活于边缘的少数人群开放。电影中进入森林的多是非法入境者、同性恋的士兵、濒死之人等。回归森林本身就是危机人类的自我保护和对危险的逃避。这些人群进入“危机异托邦以后”,不再受到传统社会的危险胁迫,危机异托邦的保护功能开始涌现出来。他们不必担心现实生活的种种压力。森林成为压抑世界中唯一能享受生活的伊甸园,一片反思自身的净土。如《祝福》中在森林外存在矛盾的奥恩和龙,在丛林戏水的过程中逐渐展露笑颜。世间的烦恼都蒸发于午后的阳光之中。在《热带疾病》中,角色在未进入森林这个“危机异托邦”之前,自身的欲望被传统社会所束缚,当他进入封闭的危机异托邦后,传统秩序无法制约他,他的天性充分暴露。同性之爱的禁忌与矛盾充分暴露。布米叔叔临死前执意要回到森林中去,也是一种回归自然、回归母体、向往救赎与解脱的举动。“洞穴和丛林一样,象征着我们的根源、生灵过去的家园,布米回到洞穴,就如同时空穿梭一样。”
二、医院作为异托邦
阿彼察邦的医院情结同样与其生活经历密不可分。他出身于医生世家,从小在医院家属区长大。小时候,父母的病室就是他整个世界。电影中他通过对医院的构建展示自然与现代的矛盾。福柯将休息的房屋、精神病诊所、养老院等与社会行为准则所偏离的人群聚集场所都看作“偏离乌托邦”。
在《幻梦墓园》中,医院不是真正的医院,而是军队不知道如何处理沉睡不醒的士兵暂时征用,用以摆放无处安放之人。这座建筑实际上已不具有医院的功能,从医生对前来看病的人说的话也能看出:“我会把您转到一所真正的医院去。”名不副实的医院成为一种“偏离乌托邦”。在传统社会中出现某种问题而不被融入时,“偏离乌托邦”开始发挥自己的作用。在《疾病的隐喻》中,苏珊·桑格塔提到过,正常人一旦偏离了固定的秩序常规,这种行为可被视为疾病的一种。沉睡的士兵不仅生理患病,更是影响部分社会功能的正常运转,进而医院这一“异托邦”“颠倒了、毁坏了正常空间的秩序和功能——那里的人要么不劳动,要么无法劳动”。
如果说在《恋爱症候群》中,医院空间还是以上下两部分分离的形式做隔空的对照,到了《幻梦墓园》中,则是将不同时空在同一位置上进行真正的重叠,从而形成一种时间上的“异托邦”,福柯也将其称作“异托时”。士兵伊特的病床正是瘸腿女人珍以前上学坐的位置。临时医院本身又是三个时空的叠合位所。在珍和当地人的记忆里,那里是学校,墙上还存留着黑板和儿童画。从老挝女神处得知,医院原来是国王墓室的遗址,又是古战场。死去国王的灵魂依旧带领着士兵的灵魂战斗着。医院在空间上依然是医院,但是在时间上已然呈现为一种“异托时”,在时间的维度上,医院由无数“医院”组成。士兵的灵魂附在灵媒身上,两人走在医院外的一片绿林中。士兵向珍介绍原来的皇宫,珍也向士兵介绍自己以前对这片土地所有的记忆。观众和珍一样看不见过去皇宫的样子,只能够跟随士兵的口头描述猜测,低头进门,或是跨过门槛,猜测皇宫的恢宏。空间的重叠通过口头描述与现实世界再次重合。后来,珍突然在士兵的床前苏醒,两人互相说看到了对方的梦。时空的真实性再次因重叠而扭曲模糊。
与医院相连,阿彼察邦每部电影中都有人物存在身体上的缺陷。比如脖子上莫名出现的印痕、皮肤病、嗜睡症、急性肾衰竭、关节痛、牙痛、失眠等。由金吉拉扮演的长短脚这一形象更是成为穿梭在电影中的重要人物。反复出现的身体问题幻化为一种隐喻,共同构成电影中人物的集体病态,一种对自我生活中不同程度的焦虑和排斥。《祝福》中明的皮肤病某种程度上正是其非法入境的外在表征。涂抹药膏这一触摸方式是人类渴望交流的最直接表达。阿彼察邦利用布米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展现一个国家的政治对个人的蚕食。在象征回归母胎的洞穴之中,和积累的肾液一起流淌而出的是他军队的回忆。“他是一种终将逝去的象征……在传统社会中起作用的行为模式是不适用于这个暴力横行的社会的”。兽化更是对疾病的一种极限推移,彻底将其疯狂化和浪漫化。在狂暴状态下,人们的思想被无限开发,这种状态不是持续性的而是片段式的。总的来说,电影中这些人物的疾病都是“肌体所接纳的所有那些破坏性的、异己的力量的象征”。在阿彼察邦的作品中,不管是他对医院这个场所还是对病人这个群体的描写,都是利用了这些病态心理和行为来表达他对于这个固化的传统社会的不满。在阿彼察邦看来,疾病并不仅是身体出问题,而是心理上的问题,患者通过身体患病来体现内心的病态。
三、电影作为异托邦
不管是空间还是场地,都必须遵循现实社会的空间规律,一些不能同时存在的空间在现实社会中不可能同时出现,但是异托邦有这样的能力。正是因为异托邦的作用,在电影院的二维银幕上可以播放三维画面,这些三维画面内的空间和二维的银幕就是相互矛盾的场所,但它们依然同时存在了。
福柯在论述“异托邦”的时候,就已经提及到电影本身就具有“异托邦”色彩。电影院的空间和电影屏幕之上投影出的空间形成并置和重合。福柯用镜子这一实体阐释异托邦的实质。镜子中的空间和现实生活的空间是不一致的,当我站在镜子前,镜子内的另一块空间却有一种反作用,那这个镜子就可以看作是异托邦的实质。镜子中的我并不在自己原来的空间内,因为镜子中的我被注视到。反过来,当镜中我看现实中的我的时候,同样是建构了自己新的空间,那么这个镜子就是一种异托邦,现实空间中的位置是真实的,但是由于镜子的存在,又进入了一种虚拟的空间。电影的观赏机制同样如此。观众通过进入投射在二维银幕上的“三维”世界而重新意识到自身世界的真实性。
阿彼察邦认为电影一直被笼罩在神秘的面纱下,他试图利用电影的形式来保存记忆。“所有的事情都储存在我们的记忆之中,电影从本质上来看也在保存事物。”他利用森林和医院对自己小时候的记忆重新建构的同时也为观众创造出一种全新的记忆。电影中布米的儿子布松正是在摄影机中发现了鬼猴的影踪而被魅惑,拿着摄影机进入丛林,成为另一物种。“主体通过失去自我又实现了自我,为了变成真正的自我首先要变成他者。”他同样希望观众通过电影的另一角度去观察自身,回溯自身。
阿彼察邦在采访中多次提及电影与轮回的关系。电影是虚拟时空,那么在真实空间内不存在的事物,到了电影中又出现了,只是换了个存在方式,事物进入了电影时空。电影就是用人类的方法创造另一个宇宙。“偶然的重复也反映我对于轮回的信仰。”他电影中人物流动和空间重复正是一种电影形式的轮回。重复的人物和情节更是作为流动的元素将所有的电影串联起来。森林和医院重复的空间母题构成了整体的电影空间。可以说所有的电影自始至终都是一部电影,或是一种轮回。电影的再生和重现也正是阿彼察邦试图在观众的内心创造一个完整的富有灵气的精神世界。“一个新的(模拟)记忆增强了观众的体验。在这方面,电影制作与创造前世无异。”他正是企图创造一个前世。 “过去并非形成于它所曾是的当刻之后,而是与它同时形成,所以时间必须在每一瞬间皆分裂为当刻过去,两两本质相异,或同样地将当刻分化为两个异质方向,但却是一方面冲向未来,另一方面落入过去。”阿彼察邦的电影将时间的这种分裂性集中体现在被高度浓缩异化的“异托邦”中,展现现实的多维度。“时间是有多重维度的,真实也是。”
在电影中人、鬼、神三者占据平等的空间。异世界中的形象不似西方影像中那般以异化的方式出现。他们的出现毫无预兆,自然而然。老挝女神如同平常人一样和现实生活中的人聊天吃东西。鬼魂、鬼猴和人可以在一个桌子上自然地聊天。人们不会惊奇,也不会恐惧,而是平静地包容着一切。灵魂不再固定于肉体之上,而是可以从中抽离,同时位于两个时空。其实,观众观看电影的过程也类似灵魂出窍,试图将自我代入银幕中的虚拟人物之上,努力理解并重现他们的精神状态。他电影中所展现的对于森林回归的渴望和医院病患身上对现实生活的排斥焦虑,也是他心目中观众所可以共鸣的一种内在表达。因此,《幻梦墓园》中灯光的治疗不仅是为了士兵,也适用于观众。他将电影与观影世界努力用超现实的表达尽可能逼近重叠。从这一维度来说,他的电影是名副其实的“异托邦”。
结 语
作为唯一没有被殖民化、西化的东南亚国家,泰国一直对西方的文明抱有想象。扎根于宗教和王权的价值观念与世俗社会及物质社会的力量碰撞,“衍生出一种杂糅而宽容的纷乱,呼应着被异化的欲望”。阿彼察邦认为自己的国家是一个极其矛盾的存在,宗教和信仰充斥着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也被信仰深深影响着,为了追求成为一个资本主义国家,他们做出许多努力,但是他们却依然对怪力鬼神深信不疑。有时候改变的只是外壳。他用一种全世界都可以接受的语言将民族和个人、过去与现在、自然与科技、精神与肉体全部融合于影像表达之中,将泰国现代化生活中的矛盾展现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