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少年》多维叙事的艺术特征与创新
2021-11-14广西财经学院新闻与文化传播学院广西南宁530007
姜 爽(广西财经学院新闻与文化传播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7)
《棒!少年》是由许慧晶执导的体育纪录片,于2020年12月11日上映。该片讲述了一群来自全国各地的“草根少年”在传奇教练的带领下,从零开始学习打棒球,赴美征战的真实故事。学术界对于体育纪录片的定义为“以与体育有关的人或事为关注对象的电视纪录片”,通常来说,体育纪录片都洋溢着热血奋进、永不言弃的奥林匹克精神,而《棒!少年》略有不同之处,它的底色是悲凉的。影片有意地将人生的苦楚表现在影像当中,影片记录的主体是一群“别无他路”的留守儿童,棒球运动作为一种改变命运的手段和策略被赋予了另一层内涵。少年们身处困境,贫困的家庭背景、国内匮乏的棒球人才培养土壤以及时刻面临着拆迁危机的训练基地共同构成了《棒!少年》焦灼的叙事氛围。
地域的变迁是影片的关键要素之一,人物的精神状态随着镜头下地点的转移而发生变化,从而呈现出一种多义的表达。同时,与传统的体育类纪录片大多聚焦于个人奋斗历程的叙事方式不同,《棒!少年》实现了个体、家庭、国家等多个维度和层面上的融合,这使得整部影片具有了强烈的本土特质。
一、基于地理脉络的人物呈现
地域的变迁是影片叙事的关键要素。在《棒!少年》中,影片的叙事地点可以大致分为三类。第一是象征着贫困的故乡:宁夏与河北的乡镇。第二是与故乡相对应,象征着能够改变命运的北京以及中山等地。第三则是美国,是少年们最终征战、实现梦想的地方。在文学地理学角度上,“空间是指与特定地理相联系的空间,同时也包含着作家在作品中表现出的想象空间与心理空间”,换句话说,影片中地域的变迁不仅代表着地理位置的转移,同时也涉及人物内心状态的变化。
在影片的开头,导演的镜头追随马虎从宁夏草地枯黄的郊外一路来到夜色中的北京,最终抵达位于北京市郊的爱心棒球训练基地。一组存在于影像文本当中的二元对立被鲜明地体现了出来。在宁夏,马虎的爷爷对他说,明天就回北京了,一走就是一年,你好好地干,别回咱们这个地方了,以后买楼买车。北京对于马虎一家人的意义由此得到了凸显——它拥有着能够改变马虎命运的力量。同时,棒球这项运动也背负上了超越普通语境的所指。它不再是中产阶级的视野下用于消遣放松、锻炼身体的运动形式,不再是运动员心中和热血、竞技等概念相勾连的存在,而是一种别无他选的手段。就如师爷所说的那样,爱心棒球基地接受学员并不看身体条件,而注重家庭条件。教练也时常警示马虎,不好好练就回家去。从此来看,对于整部影片而言,棒球反而是一个并不那么重要的元素。将棒球替换为任何一种其他运动,影片的整体框架和叙事基调并不会受到影响。“棒球”在此与外出务工等谋生手段具备了同等的地位和内涵。不同的是,它的承载者仅仅是一群尚未小学毕业的少年,过重的负担太早地降临在了他们的身上。
于是,影片所要表达的核心主旨便跃然而出了。不是甲子园式的青春热血,不是追梦赤子心式的个人奋斗与和解,它涉及严峻的社会现实:贫困地区的儿童如何才能改变自己的人生,如何才能获取富裕地区的儿童生来便具有的平等的资源。这一系列论题由马虎和梁正双的故乡进行描定,并自然而然地将答案指向了“北京”与“棒球”。在影片中,家庭的概念不止一次出现。它不单单指的是少年们贫穷的故乡和存在缺憾的原生家庭。由于各类现实的原因,少年们世俗意义上的家庭和故乡无法为他们提供理想的出路。因此,北京市郊的爱心棒球训练基地承担了家庭的作用。教练对梁正双说,你把基地当家,这很好。所有人都意识到,基地是他们的第二个家庭。但这个家庭存在着各式各样的外部风险:拆迁、资金问题、学员们被迫中断的学业。这又与故乡形成了对照:故乡是稳定的,但它没有能力为少年们提供出路;基地存在机会,但它的空间时刻都遭受着挤压。影片用数个场景展示了教练为了基地的存续而进行的努力。
在完成对于空间意义的划定后,影片进而开始描绘少年们的性格特征。马虎与梁正双是两个性格截然相反的个体。马虎的交流手段是粗野、原始的。他的内心并不存在恶意,但他行事的方式却往往令人误解。用教练的话来说,他就是个流氓。梁正双则完全不同。与马虎相比,他显得优柔寡断,缺乏冲劲,更加符合人们对于好孩子的定义。他们的性格存在着巨大的冲突。如前文所述,基地是少年们的第二个家庭,他们在这里完成着自我的社会化。依据美国芝加哥学派的观点,个体的社会化是通过交往实现的,而交往有赖于特定的象征符号,譬如语言、行动等。马虎和梁正双对于某些象征符号的定义存在着天然的分歧。马虎认为,口无遮拦、捉弄和胡闹是他表示友好的方式,但这些统统触及了梁正双的底线,二人曾闹得不欢而散。此前提到,北京是一个改变少年个体命运的场所,而在此时,它还兼具了化解少年性格冲突的功能。棒球从而具备了另一层意义——除了改变前途的途径与手段,它还是改变少年自身性格的方式。棒球是一项讲究团体性的运动。师爷和教练们无数次教导马虎,要注重团队。影片用很多片段展现马虎浑不吝的性格,讲述他对于队友的伤害,又用一系列飞速掠过的训练镜头描述了他们之间的和解。马虎想要做孩子王,教练说,做队长可以,但你要背负对应的责任。梁正双训练认真,肩负数职,但他过于稳健,教练对他说,要向马虎学习,要敢拼,敢冲。一对性格互斥的个体在棒球这项运动中相互理解。影片最令人动容的镜头在于美国比赛失败后,梁正双失落地坐在场地上,马虎固执地要他吃汉堡的画面。直到此时,观众才意识到,马虎的处事方式是与生俱来的。他并不想伤害任何人,只是他不知道如何更好地表达。
影片的高潮是最后的赴美比赛。“这个国家到处都是棒球场”,马虎的一句话为美国这个地理空间赋予了另一层内涵。在中国,棒球是少年们改变命运的途径,但中国的棒球人才培养土壤并不深厚。投资一千万建成的棒球场才使用了两年,便要拆掉,改建商品楼。但在美国,棒球运动早已深入人心。这加重了影片悲凉的基调。而比赛的失败更加深化了这种基调。美国本该是少年们实现梦想的地方,但它迅速地“衰败”了,沦落成伤心之地。“再也没有机会了!”梁正双的哭喊超越了他的年龄。大赛后,梁正双回到河北,拒绝回到北京。而马虎却当起了小学员的教练。此前,马虎的训练态度并不认真,他将回老家挂在嘴边,梁正双拼到手臂受伤,但留到最后的反而是马虎。“大伯,不要丢下我。”影片结尾,梁正双的呼唤从侧面体现出两人不同的精神需求。
二、个体、家庭与国家叙事的融合
“少年强则中国强”,棒球少年们在新闻发布会上的诗朗诵成功地将少年们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联系了起来。影片中,教练和师爷许多次表露过希望少年们成为职业队员,为国争光的希望。它隐含着个人价值的深层次实现:不仅要吃饱穿暖,一个人应当在国家发展的长河上找到自己的位置。马虎在美国的宾馆学习唱国歌、赛场上飞扬的五星红旗、少年们异口同声的合唱……这些片段共同构成了一种有别于西方的自由主义传统的叙事,它深刻地彰显着中国人独特的家国情怀。这种呈现令贫困儿童问题具有了一种普遍意义——马虎与梁正双的境遇不仅代表他们个人,而代表着广袤中国大地上的每一个贫困儿童。影片由此具备了一种广泛的想象力,它超越了个体的同理心,将各自为营的人群联系起来,并纳入国家这个共同体之下。同时,它又一次将贫困儿童的议题带入了公共领域,并呼唤着更广泛的社会层面上的注视与关怀。
家庭则成为对少年精神状态描述的又一个补充。以马虎为例,他的母亲在年幼时出走,父亲在近年才回归。他是由祖辈抚养长大的。马虎在成长的过程中完成了对于敌我的划定。他说,我不恨我母亲,一切都怪爸爸。为了应对自小的成长环境,马虎形成了一种自我防卫的机制:他需要自己保护自己。豪横的马虎不管是在宁夏的校园,还是在北京的训练基地,都一副孩子王的做派。事实上,相比起梁正双,他是过于坚硬的。他敢于展示自己,譬如学校操场上的翻跟头,手机镜头前的“社会摇”。这些都是出于他对父亲形象的不满。既然父亲不够好,那么他就成为一个更好的父亲——当然,这只是针对他自己而言。但他毫不回避对于母亲的思念。在夜晚,他一个人唱“妈妈呀妈妈我想你”。因此,马虎的脆弱更加令人心碎:他甚至不敢一个人睡觉。他说,我什么都不是,就是一条流浪狗。这是他对于自己的定义。他将一切事物的意义变得平常。失去棒球,回到家乡便是。他害怕伤害,拒绝伤害,却在不经意间拒绝了他人的关怀与可能存在的友谊。他下意识地拒绝教导,因为这当中潜藏着父亲的影子。因此,北京的棒球训练基地的意义才更加重大。它以一种抽丝剥茧的方式,卸下了马虎的防备,使其能够清楚地认识到人与人的边界所在,和个体之间交融的可能性。
影片对于梁正双的描述则更加倾向于对人物本身的聚焦。相较于马虎的家庭,影片对梁正双家庭的展示略显单薄。对这一人物形象的呈现多是通过梁正双的自我披露来实现的。梁正双是柔软的。马虎用自己的方式拒绝伤害,但梁正双却无法做到。他畏惧失败,畏惧辜负他人的期望,因此才不断努力训练。马虎渴望寻找母亲,梁正双则渴望找到哥哥。他不认为目前的家庭是他真正的归宿,因此总是小心翼翼。他不希望亏欠任何人。在影片中,教练说梁正双患上了抑郁症,因为家人说他是白眼狼。他徒劳地想要找政府要回他认为属于他的钱,以此来报答二伯的养育之恩。美国大赛失败后,梁正双拒绝回到训练基地,因为他已经感到疲惫。在他与大伯的对话中可以看出,他认为自己成为一个工具,一个忙于报答他人的工具。他不想再如此继续下去。影片以梁正双在山坡上对大伯的呼唤结尾。他说,回家啦。此时,影片对梁正双这个人物的描绘到达了终点。他选择了回归河北的故乡。他需要的也许并非是棒球和所谓的出人头地,而是关爱和情谊,就像他一直将基地视作家庭那般。
正如导演许慧晶所言,“我们想尝试纪录片媒介如何能够跟更多的观众产生链接及互动交流,使其成为社会不同群体沟通的桥梁和润滑剂,从而使一些问题有缓解的可能,使需要帮助的人得到更多人的协助。我们也想记录为改变命运努力拼搏的人,为社会发展及乡村的未来提供建设性意见持续努力的人们”。《棒!少年》里的孩子们有的是孤儿,有的来自单亲家庭,有的是留守儿童。虽然孩子们都有不幸的过往,但棒球给予了他们努力奋斗的方向和改变命运的机会。影片超越了常规意义上运动类纪录片对于个体的关注,使其拥有了更加深厚和广泛的内涵,成为描述当代中国贫困儿童问题的又一个范本。热血与激情的撤退,使影片能够更充分和具体地展现人生之苦,给人以更多思考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