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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处平行,两个宇宙:评析电影《胭脂扣》

2021-11-14

戏剧之家 2021年34期
关键词:香港爱情

徐 楠

(北京师范大学 北京 100091)

一、故事背景

《胭脂扣》改编自李碧华同名小说,由关锦鹏导演,拍摄于1988 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香港社会充斥着冲击、质疑和焦虑。自1984 年中英签署香港回归协议后,“九七”提上日程,被英帝国统治一百五十余年的香港即将面临新一轮的文化冲击。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中,知识分子开始思考“东方之珠”的归属,同年上映的本土电影《鸡同鸭讲》即借传统烧鸭店与西式炸鸡店的竞争故事,表达了中方与西方观念在香港这个“既中又西”环境下的碰撞和冲突。诸如此类话题,在彼时的香港成为热门——殖民地身份即将消失,横亘在大陆和西方之间的香港社会开始对本土状况的探索。

电影《胭脂扣》借“一代名伶”如花的鬼魂之口,向现代青年情侣袁永定与阿楚讲述了一个发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香港富家公子陈十二少与青楼女子如花的悲剧爱情故事。电影女主角如花原本是倚红楼中红牌阿姑,在南北行少爷陈振邦的热烈追求下,二人陷入爱河。然而,妓女出身的如花不被望族陈家所接受,十二少出走家庭与如花同居,并借一枚胭脂扣定情。最终被生活所迫的两人决定双双赴死,并许诺来世之约。然而,如花在黄泉路苦等五十年始终不见爱人,遂来人间寻找陈十二少,以赴“三八一一”的约定。如花来到报馆登记寻人启事,得到报馆职员阿定及其女友阿楚的帮助,最终找到昔日恋人仍存活于世,却已潦倒落魄,在愧疚中垂垂老矣。

影片借现实与回忆的交织,在明灭间展现如梦幻影,交叉叙事的方式带给观众以强烈的冲击。三十年代的香港与八十年代的香港在电影中以平行空间呈现,然而,无论是外在的集体环境,还是内在的个人意识,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二者彼此平行,却是两处截然不同的宇宙。

二、外在环境:不同风格的冲击

电影甫一开场,即展现了一幅风情万种的民国画卷。热闹嘈杂的接客声,往来不断的人群,妓女们头戴粉花,身着艳丽旗袍,在时明时暗的暖光下游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香港夜景呈现出油画般的风格,色彩饱满,跟镜头展示出夜晚的倚红楼,一时奢靡浮华之景尽现眼前。对比之下,《胭脂扣》中的现代生活则通过明亮的白光给人以冰冷质感,井然有序的桌椅分布在略显空旷的办公室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被从视觉上分割,黑白方块相间的地板、冷淡纯色的宽大衣饰,呈现出现代社会明朗简约的风格。同时,与之相匹配的,在现代戏中的镜头移动也更为减省,使人一目了然。

当如花再次回到石塘嘴,镜头以闪回的形式展现出过去与现在的不同,锣鼓喧天的太平戏院拆作金碧辉煌的金陵酒家被暗淡的新塘酒楼代替,四间大寨之一的怡红楼竟已成为幼稚园,曾经的温言软语变作钢筋水泥,令人啼笑皆非。同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三十年代和八十年代的香港街道。三十年代的香港,深夜的街头仍是灯红酒绿;而当主人公在深夜走过现代街道,则更多是辽阔、静谧与冷清。在这样的比对中,今时往昔的相互映衬,形成巨大冲击。对于三十年代的香港,《胭脂扣》原作者李碧华曾言:“说得玄一点,对于30 年代,我有一种‘来过了’的感觉,所以特别熟悉。说得不玄一点,就是我特别喜欢那个时空——那是中国开始繁华的时代,中西交流刚起步,战争还没开始,就像一个美丽的梦境,人们特别懒散、优雅、绮丽。但是一切不过10 年就消失了。”因此,锦绣繁华的香江风月在电影中展现得淋漓尽致,“那时我们一起穿旗袍、走路、坐手拉车、抽鸦片、认命”,贫寒之人顺从生活,富家子弟享受生活,闲适且慵懒。

而当香港来到八十年代,则被高强度的现代生活所笼罩,影片中报社诸人加班加点地工作,工业化运转使人的内心高度紧张,而影片中作为记者的阿定和阿楚记者,更是需要争分夺秒。在原著《胭脂扣》小说中的八十年代,涉及了港人对于“九七”大限的忐忑,经济的繁荣能否持续、现有的生活方式是否需要被迫改变,亦成为当时社会的一份焦虑。就整体环境而言,50 年间社会变迁,在电影中平行出现的两个时空下,突出地展现了当代的忙碌与不适。

三、内在意识:女性观念的转变

整部电影以如花和十二少的爱情为主线,阿楚和阿定的爱情为副线呈现。就个人内在意识而言,最为明显的是其中女性意识与恋爱观念的改变。

三十年代的如花信命,当她初次去寻十二少时,电影采取逆光的拍摄,如花从远处走来,全景的景别展现出在黑暗大堂中个人的渺小,高跟鞋声回荡其中更显孤寂落寞。在个人命运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如花只能崇敬。如影片中所言:“每逢初一十五,我都要去文武庙,到现在已经二百多支了,大部分都是上签”,文武庙卜凶吉,当一对恋人行至末路时,如花在烛光下翻看签文,“两意同谋必有佳期”,使得如花决意二人共赴黄泉;当如花遇到十二少后,“以前有这些签,现在有你,我这一生也不冤枉了”,从签文到恋人,如花始终都在寻觅一种寄托和依附。两人的爱情亦因此缠绵悱恻,“为了永远在一起”而双双殉情。

而到了八十年代的香港,在小说中对现代女友阿楚着墨更多:可以为拍明星同男人打架、为抢新闻而四处奔走,阿定在评价女友阿楚(凌楚娟)的名字时调侃:“楚,是‘横施夏楚’;娟,是‘苛捐杂税’。”忙于工作和生存而更大程度上忽略情感,阿楚作为现代女性的独立、强干和自信一览无余。因此,在影片的另一个平行时空,作为副线的现代青年阿定和阿楚,与现代商业化都市步伐相匹配的,是两人的“速食主义”爱情。因为要抢先报道落选港姐的内幕新闻,阿楚告知阿定:“你今晚自生自灭吧。”即使是当时被送礼物,第一反应也是:“明天才给我吧,碍手碍脚的。”现代青年对于感情有更为务实和冷静的思考,尽管门第不再是阻碍二人相恋的绊脚石,但双方的情感却更加游离。正如当如花问阿定为何不娶阿楚时,特写镜头下阿定的眼中展现出迷惘的神态,他回答道:“很难说,有些事没人逼就暂时不做。”当代人强调独立与个体的自由,也因此产生距离,消费文化下的隔阂显而易见。在影片中,当阿定想同样买给阿楚胭脂盒时,阿楚反问道:“学人家买胭脂盒,难道你会变十二少,我会变成如花吗?”即使可以在物品上相似,但爱情观念已经不同——阿定听到阿楚的反问后松开手率先走进古董店,一时间镜头下两人相依的亲密关系又被瞬间拉开。

同时,值得被注意的是,当两个平行空间交织,影片亦展现了两种不同观念的碰撞。受如花与十二少爱情的触动,阿楚感叹:“如果我见过十二少,又英俊又痴情,又肯为女人死,我一定会投向他的怀抱。”在提出“你会不会为我自杀”的问题时,阿定和阿楚两人最终的回答都是“不会”,随后的近景画幅下二人背对,展示出一种背离的关系:画面中阿楚看向阿定若有所思。最终,阿楚在迫走如花后崩溃:“我妒忌如花,我佩服她,她敢做的事,我这辈子也不敢做,连想也没有想过。”

而对于如花,面对心上人偷生,如花看到烈火烹油般的爱情之下“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的幻象,同样对现世的阿定与阿楚感到嫉妒:最令人惊悚的莫过于在特写里侧逆光中的如花在百叶窗格影覆盖下,面对如胶似漆的小情侣时阴冷的眼神。象征着传统的如花,曾经被现代青年阿定短暂的留恋。而当如花望向窗内的现代情侣时所展露的情感,更体现出传统与现代复杂的关系。在整部电影中,个人不同的思维观念亦如同电影中交叉出现的空间般彼此交织。

四、结语

1988 年《胭脂扣》电影甫一公映,就获得了当年香港电影金像奖的最佳电影,此后更是被奉为香港电影经典,在世界范围内引起热议。其被观众与学者重视的原因不仅局限于爱情的动人与缠绵,更在于影片中所映现出的对于当下与历史的对比和反思。电影以时空交错的方式,将不同年代下个人意识与集体环境的矛盾在历史与当代的铺陈中展现。当香港从三十年代走入八十年代,空间的错位与情感的缺失,指向时间秩序下身份认同的混乱。

在当时的香港,涌现出一批怀旧热潮。导演关锦鹏曾坦言:“我拍《胭脂扣》,大概跟香港面对回归大陆有关”“香港人对未来的很茫然,反趋向怀旧,缅怀过去的一些情境”。影片中不乏怀旧的因素,然而在今昔的碰撞中,消费文化下的怀旧被割裂。“要么是怀旧,要么是扮鬼”,女记者阿楚的话更让这种怀旧显示出被戏谑的色彩。霓虹灯下寻觅旧日恋人而不得的如花,终于得悟五十年永不失约的誓言是一场空。一枚小小的胭脂扣,不仅是影片中男女主人公定情的信物,更代表着香港旧时的风俗。如花固执地佩戴了五十三年的胭脂扣,便如影片中反复出现的镜子所代表的意象一样,恰似镜中花与水中月,最终走向消亡,由此隐喻着香港过去的传统观念、风物文化都早已更迭,取而代之的是现代社会的快节奏生活。

借由两个时代的两对情侣,影片展现了两种观念,反映出时代更迭中外在环境与个人认知的变迁,借此回溯历史,追望过去,在对历史的反思和怀旧的同时探寻香港本土社会的现状。时间的差距,空间的隔断,人事的变迁,都在电影《胭脂扣》的平行中被切实反映。

注释:

①罗如兰.血腥爱情的塑造者——专访香港神秘女作家李碧华〈霸王别姬〉[M].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265.

②李碧华.胭脂扣 生死桥[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55.

③吕剑虹.历史·诗意·现实——与香港电影导演关锦鹏对话[J].当代电影,1996,(04):90-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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