瑰夏
2021-11-14陈三
文/陈三
01
在东北过了一个长假,也就是在中秋节前后几天,那个叫白山的城外,连绵的群山深谷和河岸流水,衬着山花——各种红、若干黄、浅深若梦的绿,色彩炫然,让人恨不能拿出故宫或敦煌的色卡来比对。
缤纷过后,山气似乎哗地一下肃杀起来。我这个南方人,站在窗户前被一阵风吹过,冷嗖嗖的,不得不回到南方避寒。
没几天,就到了露结为霜的深秋。南方的季节是暧昧的,入秋或者入冬总是不在节奏上,时不时回返往复,比如霜降时节也没个霜降的样子,兀自时不时懊热一下。
霜降这天,收到一张我在东北时经常路过的小北沟路旁的金盅花图片。就是这几天的功夫,那些被我爱怜过的花,色彩依旧浓烈,只是上面凝结着白色的霜花,与寻常的花儿相较,多了几分萧然与不服的力量。
接着在朋友圈里看到怡姐转发的一篇《霜降》美文。我们共同拥有一个霜降,便把这张小野花图片发去分享。
分享的结果是我们有了当天下午一场咖啡的约会。
02
谁能想到呢,同城的我们有30年没见面,甚至没有联系了,直到前年夏才互加了微信。
30年前,我们相识在师大的“专升本”英语夜大班,同学大多是各中学的英语老师。任课的老师都是外语系的名教授,如林本椿、陈凯等,还有一位林则徐的孙子教我们日语。
怡是我的同桌,上了几天课我才知道,她早已研究生毕业,彼时是学校中文系的讲师。我们没有太多深入的聊天,我的印象中,她矜持,眼大有神,就是像个犀利的老师。
似乎是第二年中,她就不再来夜大班了。听说是结婚了,读博士了……我心里曾经也有瞬间的讶叹和崇拜感。夜大班,毕竟不是学生时代的结识,相逢多是浅浅一笑。后续交往则随缘随遇,乃至相忘于江湖了。
2011年前后,我突然对地方文化大感兴趣,也就突然发现一些讲座视频和报端上常常有怡的理论阐述和文史著作。有时她的作品深获我心,遂私自收藏颇多篇。
这期间,犹记得一次大夏天,为了晚清一位大才女薛绍徽的资料,各书店没有,打听后,跑到省方志办乐购之。买之前,已经知道它是怡所点校整理的文献。
因为蹭着了“地方文化”的边缘,偶尔也听到一句半句关于名家或学者的传闻,其中也有她。如“闽都文化研究会上,她面对一大群领导侃侃而谈,直指三坊七巷在管理上存在的一系列问题。她口才一流,那仗义执言的形象,活脱脱就是一位当代的女侠客”云云。
又联系上她,是2019年盛夏时,一位老作者(系清代科举世家的后人)出版一本书,封面题签是我写的。怡是专家,自然得到赠书。老作者牵线搭桥,我们有缘互加了微信。
当时,我正在搜集晚清御医力钧的相关资料。力钧是致用书院学生,中年时与孙葆瑨、陈宝琛、林纾、陈璧等人合办了苍霞精舍、东文学堂、桑蚕公学等新式学校,在福建的现代基础教育和职业教育史上都有不可忽视的奠基作用。
又正好此时,中国医学科学院图书馆罗琳教授新发现一本《芹漈山人杂纂》手稿,鉴定为力钧作品。书中有几则笔记,其中一则记录邓仪中(邓拓之父,福州女子师范学校的老师)婚礼日,力钧前往祝贺的情景。由此想询问邓家后人,是否手中还有力钧先生的手迹或其他纪念物。
经过力丽(力钧曾孙女)联系上邓钢先生(邓仪中之孙、邓拓兄邓叔群之子)。微信中,见到力钧笔记的记录,邓钢先生猛然回忆起爷爷临终前叮嘱父亲务必要重新与力家联系的事。
邓钢先生还对邓叔群在乌山“第一山房”名人故居的待遇感叹了一番——邓叔群是第一山房的合法继承人、房契的主人,在生物学研究方面也成就卓著,1955年被选聘为中国科学院首批学部委员(院士)。但如今,第一山房成了“邓拓故居”,里面邓叔群的史料几乎无存……
我和怡加了微信后,握“机”倾谈,居然毫无滞碍。因为投机,话题中自然有“地方文化”。因此,我随口向她“吐槽”提起邓钢先生的困惑。
不想几天后,怡却给我一个惊喜。原来,她与第一山房的管理部门多次沟通,又是打电话、又是发消息,把情况反馈给有关部门的负责人。第一山房管理者采纳了相关建议,表示说在馆内将重设一个展示柜,并在门口电子屏中对邓叔群院士加以介绍。
对我来说,这是意外的。她是党校的教授,这件事并非她份内的事。
当我把消息转告给北京的力家和邓家后人时,自然把怡的古道热肠和努力争取的过程也一并告知,回头又把他们的感谢之情转达给怡。她却回答我说:“不要说什么感谢,是我们都做得不够,是我们欠着这些乡贤的。”
一瞬间,我被打动了,这就是我和她的区别诶。我真的没有把这些视为己任,或者说,点评它的对错之后,我从很多事情的边缘小心地跨过、避开,但她却在解决和推进,亲手解开一个个纽结,让乡邦文化更好传续。
因为这句话,那天我喊了她“怡姐姐”。
接着,我又听说了她做类似事情的多个例子。我想,在文史界,她的“侠”传说果然真实不虚。
03
约会安排在安泰河畔的一家咖啡店。
下午,我急急赴约。河边的石板路上支着一个大凉伞,伞下一张方桌,三四张圈椅。其中一张上坐着久违的她。我们隔着三十年,互相打量各自时光的赠予。两个不重视保养的中年妇女,在路边握手痴笑。
我们选定了咖啡馆外面的空间落座,自由的空气,不被注视的路边。天空似乎有下雨的意思,不过丝毫没有妨碍我们的 兴致。
在服务生的推荐下,我们点了两杯不同的“瑰夏”咖啡。咖啡门外汉的我只觉得这名字好听。我以为我很钝感,等咖啡入口,我立即就辨别出它与其他咖啡的不同——自带奶香。服务生介绍,瑰夏咖啡据说是1931年在埃塞俄比亚的瑰夏森林中发现,后传到肯尼亚和哥斯达黎加等。1970年代,巴拿马也开始种植。2004年一次大赛中,巴拿马瑰夏咖啡震惊了所有国际评委,获得当年的冠军。
经此一说,如受蛊惑,我渐渐地也能闻到一些花香和果香,然而万万具体不到分别出它的干香、湿香、冷香云云。
我们互相简单地说了各自的近况,接下来的话题就总是不离地方文化和地方人物。
聊得很好,两三个小时过去了。在我们停下来时,发现天黑之前的黄昏,门口的蓝花楹树上传来簌簌的枝叶拂动声。凝神看,一只松鼠“嗖”地跃上更高枝头,眨眼隐在枝叶中。
索性就在咖啡店里解决了晚饭。临起身时,把她赠送我的三本书塞进我包里。担心我拿着吃力,她非要帮我拿,并笑言,她当老师,每天都要拎很多资料上教室,已然成习。我汗颜,心中蓦地窜出“亦侠亦狂亦温文”这一句。没有说出口,因为怡身上找不到“狂”字。
然后我们边走边聊,又在三坊七巷里走了一个多小时。
这里的坊巷对她而言再熟悉不过了。三官堂、早题巷、洗银营……她告诉我很多故事。在昏黄温柔的路灯下,她讲起林氏家族,如林雨化、林则徐、林庚白、林长民等让人心驰的人物。
真是一个美好的下午和夜晚。
04
回家细细拜读《观澜文丛 榕城治学记》等书,才得知,怡出生于螺洲书香人家,1983年,16岁的她考入杭州大学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
这是中国恢复设置该专业的第一年,只有北大和杭大开办。怡这个省三好生,考运不佳,高考临场,考数学时急病发作,数学几乎白卷上交,痛失北大。
她的本科和硕士都是亲炙于蒋礼鸿、郭在贻等文献学大家。继而又入山东大学,师从张可礼、陈庆元攻读魏晋南北朝文学 博士。可以看出前辈大家甘于寂寞的学风和道德方面的雨润风薰,使怡对自己也有极高的要求。
怡姐1995年入选福建省首批“百千万人才工程”。这几年完成了国家九五社科规划、省社科基金项目以及全国高校古籍整理委员会基金项目近十项,著作十几种。
博士毕业后,她任教福州大学。2002年至2004年,她在日本国立冈山大学任教,其间父亲突发脑溢血,她立即请假回国。
父母在,不远游,是她当初从杭州回榕的主要原因。2004年,她结束在日本任教,回国出任福州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院院长。一时间,公务与家务让她忙得昏天黑地。
教师出身的父亲要求她好好搞专业,不要从政。2005年,怡果断辞去所有行政职务,进入省委党校文史部,想寻找一个相对清静的地方专心从教和重检古书。
05
距离见面不觉有三个月了,今天大寒。怡姐不知道,这三个月里我买来几种瑰夏咖啡,已经渐次能品出它的茉莉、蜜柚或橘的气息。我发现当瑰夏冷却,杯底的水里有红薯甜——真是一个有趣而私密的发现。
我突然想起带我喝瑰夏的怡,她的网名“地瓜叶”——我猜,取此名与福建教育史上一段佳话有关联。我在新书《力钧传》中这样写过:
乌石山致用书院开学后的某一天,在书院的空地上,尊长和生徒欢聚钦馔。前前任的林寿图山长也来到祝贺。
桌子上有一道菜,煮番薯叶。用水焯过后,加点蒜头。林寿图问学生:你们知道这道菜名吗?我称之为“中丞菜”。“中丞”,意指王凯泰。众生皆点头含笑称妙。当日,林寿图兴致盎然,向学生讲起当年巡抚、创办书院的王凯泰请他吃饭,米饭是脱粟饭,菜就是这个番薯叶。“我也仿照王公的做法,做过这些饭菜给致用堂的诸生同用,十三年过去了,今天书院有还有没有昔日学生呢?还记得这个事吗?”
力钧看到有同学站起示意。林寿图果然很高兴,“有,我想也是应该有。能记忆否?当时我还以这个题目向同学征诗、征文,这些诗文收在王公的《湖上弦歌集》里,有兴趣的同学可以找来看一看。”
林寿图讲得极兴奋,他还就地取材,向学生指点王公为什么种梅——梅者,俗称为“魁”。此深意经他点拨,众生皆默然立志。
敢问怡姐姐,我猜中了吗?
我们下一次相约不知会是什么时候,但我心里有个感觉,从瑰夏开始,我们还会相谈甚欢,仿佛上一天的话题接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