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签 毕立伟
2021-11-13胡建君
胡建君
幸运签
他钟爱简洁的图示,既不讲究疏可走马密不透风,也不特别经营笔墨,排兵布阵一波三折,其实有点反中国画法。但具体的用笔又是中国画最传统的雨点皴法和丝毛法,既写实又带有一些抽象美感。他说自己画毛笔就像和尚念经,以中锋用笔匀速绘制,从头至尾一个节奏。
毕立伟抽中的另一支上上签,是他与精神导师的因缘。一直以来,毕立伟用艺术支持偏远地区的公益事业,那也是他的修行。他曾经长途跋涉到海拔4000米的三江源头去做公益事业,在多多峡谷的大元帝师八思巴经堂遗址上沉思良久,发愿要为这片土地贡献更多的力量。他深知如果没有一位优秀的老师指引,即使诸佛菩萨都向自己微笑,他也看不见。承办上师的事业即是自己的功课,那也是与上师相应最便捷的法门。他和众师友发起的支持多多峡谷的公益事业叫“多多艺拍”,多多益善。
除了点亮一炬之光的上师,他还幸运地进入所有美术生都梦寐以求的中央美术学院,遇到了让人生道路豁然开朗的专业导师。从农村到城市,从中专到中央美院雕塑系,大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付出过多少汗水,又拥有着多少幸运,说千里挑一也不为过。在举目无亲的北漂的蜗居日子,毕立伟居住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衣服久晾不干,第一天睡醒就发现身下压死了五只小强。
但只要心中有光,再苦再难也不怕。他一直记得那次相约去一位雕塑系老师的工作室聚会。当时在洗手间门口等候女朋友,突然看到蔡志松远远走来,端着杯子冲他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走啊,喝酒啊!”在杂志上见过的导师突然出现在眼前,如此激动人心,又如此亲切。在后来的学习过程中,才发现蔡老师的教学如同他的发型,严谨得一丝不苟。每位学生之间的细微差别他都能仔细捕捉,从不敷衍。毕立伟有幸得到了蔡老师的认可与褒奖,并获得过第一名的好成绩。
另一位对他影响至深的导师是孙家钵先生。选择进入工作室学习时,孙家钵开门见山地说:“要学造型欢迎来我们工作室,想赚钱的就别来了。”毕立伟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第一工作室。但踌躇满志的他在第一次泥塑人体课上就受到了打击。孙先生伸手在他光溜溜的泥塑人体的腰部狠狠地挠了一把,然后说:“你这没形”。接下来的两年,孙先生一遍遍地重复着他要大家看的“形”,告诉他们滑田友先生在法国七年重复在找的建筑性与形的不二。
毕立伟深深记得所有的嘉奖和批评;记得自己衣衫褴褛的来路;记得无数个与老师一起创作干活的日日夜夜;记得在秋风中用自行车载着蔡老师,一路欢快颠簸地去村口打车;记得有幸在孙先生家小住,跟院子里的黑儿和兔儿两条狗聊天晒太阳。后来离开了激情燃烧的北京,毕立伟在万顷碧波的西湖边安家,收拾起刻刀,拿出毛笔画起了小画。雕塑系五年的扎实训练,还有与生俱来的血气与才情,让他拿起毛笔如鱼得水举重若轻。每每当他的心跑偏或不安分的时候,就感觉到孙先生在后面说:“你这没形”!
他经历的所有苦辛与悲欢,经过自身的智慧升华,都成为锤炼与磨砺他生命的上上签。
琉璃心
畢立伟说自己常常忘事,庆幸还可以画画,作品能留住一段段的美好。他很喜欢那句话:“最是天真琉璃心”,总希望真正的艺术创作,可以保护这颗琉璃心不被辜负。内心细致浪漫的毕立伟,把自己的工作室名命名为“云半间”,这个隐在杭州高楼中的小空间,让他可以安居一隅,如卧天堂,并给自己起了笔名叫“伴云”。他回忆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刚刚为了一位逝去的朋友大哭一场,当时他被我感动得也想哭。只记欢喜不记愁的我,完全想不起他所说的事,只感叹他心思细腻。他笔下的作品也温柔敦厚或平淡天真,有充满童趣的旧日记忆,或满含机趣的诙谐幽默,甚至一超直入如来地的顿悟,如余光中所说的“水晶绝句轻叩我额头,当地一弹挑起的回音”。
中秋节他送我们画在纸上的月饼,可以乱真。还画了一堆快乐的开心果,写着“好开心”。还有画在老棋子上的小红鱼,画满瓜子的小碟,“深藏Blue”的团扇,甚至有天送我一只黑布缝制的小猫咪,四周用白线锁边,还有长长的棉线尾巴。这么一位毕业于雕塑系的山东大汉,心里一直住着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吧。常常在杭州佛学院见到他的身影,与小师父释源心一起画画、煮茶、打雪仗、赏花草,就像他所说的,他们都拥有一颗透明的“琉璃心”。
可可爱爱的毕立伟,文字感觉也好。跟他也熟的小起、新阳姐妹唤我“懒君”,他便拟了一联相赠:“暗香疏影横卧,懒君小起新阳。”特别具有暖洋洋的冬日意境。那日上三竿才起的我,刚好就出生于暗香疏影的梅花时节。
导师蔡志松对他最为了解,中肯地评价道:“毕立伟表里忠厚,但不影响他是一个感情与感觉都很细腻敏锐的人。更难能可贵的是,这种细腻与敏锐都能被他通过艺术的语言和技巧,淋漓尽致地表达在画面之上。”蔡老师认为雕塑的学习功不可没。
子文兄说,毕立伟第一次选中的笔,就是他人生的“上上签”,他的未来道路就此铺展。一路上,他遇到蔡志松、孙家钵,还有帮他作品和展览题字的陆康老师,都是他事业的上上签;他的上师,则是他精神与灵魂之路的上上签;而他经历的所有苦辛与悲欢,经过自身的智慧升华,都成为锤炼与磨砺他生命的上上签。
那是内心深处的一种坚守,安静自在,不偏不倚,无上欢喜,是指向光明与远方的“上上签”。
小世界
毕立伟说自己不是一个专一的画家,也不太善于计划性创作,总是迷恋各种尝试与试验。但这些年积累下来的作品也大致能成几个系列:“上上签”系列,“吉祥清供”系列, “阿罗汉”系列,“小角色弥藏”系列,“云荷生心”系列,以及偏写意的“意笔草草”系列……每一张作品都藏着一些秘密,那些秘密是对敏感而颖悟的观众的嘉奖。
“云荷生心”系列源自疫情期间他在山东老家的几张线描。那段时间诸事不宁,他一个人蜗居宅家,搭了个简易的小桌子,窝在上面静静描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喜欢画将要凋败的花。这个世间所有因缘都是此起彼伏,向死而生的。画莲花的时候他感觉身心极其安静,只剩下笔墨构筑的小世界。创作是他对多舛生活的抵抗,也是自我驱魔。记得疫情期间他还曾在朋友圈亮相了一群“红牛”,与莲花的笔墨完全不同。这批牛气冲天的作品不同寻常,往往乱头粗服,率性不羁甚至充满野性,仿佛是以退为进、长久沉默后的一声呐喊与发泄。
有时候,毕立伟迷恋于单纯的笔墨与点线面在纸上呈现的随机效果。“意笔草草”系列有几张是用宿墨画在日本老纸上的,很有一种岁月的印痕。还有几张是用水墨来描绘莫兰迪的作品,他喜欢莫兰迪的禅意与静气,下笔时仿佛有种与画家隔空对话的感觉,但是呈现出来的是宁静优雅又从容漫漶的东方味道。这些不是他的常规作品,却是他直白而坦诚的内心话语。
“小角色弥藏”系列,源自毕立伟希望打破古代人物肖像画给人的常规刻板印象的尝试。古代肖像绘画的人物大多一本正经,他试着加入生动的调侃与戏剧性,特别在眼神中增添了各种剧情,就像摇摇摆摆的人生百态,有着含笑带泪的幽默,有迷惑尴尬与哭笑不得,有忧伤更有欣喜。这些小品带着智慧与机趣,仿佛多解的偈语一般,读来让人耳目一新。
畢立伟觉得自己的身心总是居无定所,他不知道自己将要通向哪里,也放弃了所谓的主义和技法。而画画的自由精神,本来就是自内心汩汩流出的。才情四溢的他可以法无定法,“不择手段”,只要面对笔墨的那一刻,有着足够的自在与真诚,就是一种内心的朝圣。他 喜欢莫兰迪,常玉,还有巴尔蒂斯,都是带着一些孤独和特立独行的味道,有着童年与故乡的记忆,奇谲又平淡,寂寞又梦幻。他们的故乡,不再局限于一块土地,而是无限辽阔又空无的心情,来安置他们沉默而凝聚的灵魂。
记得毕业后的某一天,毕立伟和同学们又一次相聚在孙家钵先生下苑的院落里。看着满屋子的雕塑,他问先生:“您年纪这么大了,天天还抡斧子打木雕,不辛苦吗?现在的大腕儿不都找助手帮忙嘛?”先生回答:“这是我自己一乐,干嘛要找别人帮我享受呢?”毕立伟幡然醒悟,觉得自己似乎领悟到了先生一直所讲的“形”,那是内心深处的一种坚守,安静自在,不偏不倚,无上欢喜,是指向光明与远方的“上上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