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疾
2021-11-13郭淑红
郭淑红
她终于拔掉了那颗蛀牙。一直舍不得,可它痛了又痛,时不时提醒她,口腔里有个病变的东西。
她不知道这颗牙是哪一天开始烂的。由一个黑斑,渐渐形成黑洞,最后烂到了神经上,热也痛,冷也痛,疼得她白天无心做事,晚上难以成眠。被一颗不友好的牙折磨久了,她决定长痛不如短痛,除之而后安。
她咬紧血窟窿里塞的一团棉花,开始做饭。排骨玉米、清炖鲈鱼、青笋鸡蛋,外加一个炸软糕。软糕是豆沙馅的。他们年轻时爱吃这东西,酥脆的皮,软糯的瓤,包裹着甜黏的红豆沙。当然现在这已经不再是稀罕物了,但过往的那些油汪汪的日子里传出的笑声,总是分外令人回味。
她剥了十六粒玉米,放进排骨汤里。玉米粒太多,会夺了肉香。十六粒不多不少,肉香里沁进玉米的清香,富有层次感。其实她没那么多要求,吃饱就行。但他的口味变刁了,她得依着他的口味来做,尽管这样,也不能令他满意。姜片也要切成一般大小的菱形,薄厚均匀,边边角角绝对不要,这是他现在的讲究。
医生说半个小时就可除去牙洞里的棉球,可快两个小时了,她摘掉那东西后血还是很快染红了舌头。麻药从眼角、鼻翼渐渐退下来,她感觉到那个血洞开始对她诉说失去牙齿的痛苦。
她用盐水漱过口,在药箱里找了药棉,重新压进隐隐作痛的伤口。
这时候她才发现,她做了四个菜。这不是一个吉祥的数字。因为牙痛闹腾得她心里毛躁,买菜时竟没想清楚要准备几个菜。她找了找,冰箱里只剩两根黄瓜。她把滚着水珠的黄瓜切了片,孔雀开屏般摆上白瓷盘。她看看,似乎有些过于简单了,便拿了两颗草莓,剁碎,放进盘心。那一簇红,好似那个隐隐作痛的血窟窿,她似乎听到它沉沉地呻吟了一声。
五个盘子摆上了桌。“五”是“无”的谐音,还是不好。她在冰箱里、菜架上翻来找去,可再没菜可做了。她拿了一只空瓷盘摆在桌上。六个,无论如何,凑个好听的数字也好。她重新审视了一遍桌上的菜,盘里放了十个软糕。生活哪能十全十美?她拿掉了一个。九个,挺好。
饭菜的香气氤氲进了卧室。他吸口气,就知道她都做了什么菜。此时他待在卧房里,第一次感觉大脑运行得如此缓慢。他望着对面墙上开裂的壁纸,时间什么时候把一整面墙划成了好几条?天花板厚厚的腻子也裂开了许多缝,弯弯曲曲相互勾连,延伸到了每一条边,像时间的洪水冲过了,又干涸了。头顶的灯带积满了灰尘,当年年轻,设计一条灯带,是为了朦胧的情趣,可他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没用过了。白窗套也浸满了时光泛黄的印记,是该重新装修了。一百三十平,装修要三四十万吧?家具、家电也都该换了。一套旧居,值不值得翻新,这是个问题。装修一次,也得花半年时间吧,可人生有多少个半年?
她爱装不装吧!他提起身边的枕头,打算垫在背后,他想最后在这张床上靠靠。所有的问题都已和平解决,此时他心里不光踏实,还有从来没有过的放松。这顿饭后,他们会去开始的地方,为这段不算完美的旅程画上一个不算完美的句号。
枕头一取,他看见底下压着个小收录机,很多年前他送她的。记得那时为买它,他好几个月没抽烟。当时于他来说,这台小收录机,绝对算得上奢侈品。
他隨手摁下播放键,几秒钟丝丝拉拉的噪音后,他听到一阵忽高忽低、忽急忽缓的呼噜声。她竟然把他的鼾声装进了录音机里!
他想起了那个粉色的降噪耳机。它的主人习惯戴着它,将玲珑的臀部拱进他的怀里,却总也不肯面对着他入眠。他没想到听他打呼噜,倒成了她的习惯!
他听着一条心电图导出般延绵起伏的鼾声,忽然感觉这声音牵动了他的某根神经,牙莫名其妙地疼了起来。左边上头倒数第二颗槽牙已经病了很久,时不时地捣乱,前段时间他找当牙医的朋友看,朋友说把神经挑掉吧,神经是一颗牙齿的灵魂,挑掉神经就相当于把这颗牙杀死了,死去的牙是不会疼痛的。
他把脸凑近镜子,用食指勾住嘴角,使劲往左耳根扯去。那颗失去灵魂的牙齿周围又红又肿,分明是又发炎了。牙是死了,可它毕竟嵌在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