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

柳文龙

海的村庄

傍晚，一些人蜗居城市一角，远离浮世绘中柳丝的纷扰，一边冥想窗边的色调、丰姿和万物缘起，一边小心地透视远近烟火，捧起日落后的余晖与激情。

生活如潮汐退尽的滩涂，俗世就是一枚枚凌乱的贝壳，远看洋洋洒洒，却又单调、重复，手指早就捏出点点盐渍。

喧嚣的涛声即将被内心所拂灭，黑暗处橘红色的灯火，闪现一股暖流，像锚一样抓住了你的魂，让人气定神闲，而刹那间的万千思绪，如水藻，漂浮在灯光以外的边缘地带……

我不知怎样算才是因海而生存，因城市而改变漂泊的余生。夜空中飞舞的麻雀无人点睛，印证波浪之间时刻未变的北斗，以及海面上历久弥新的星象。

灰蒙蒙的窗外，仿佛看不透边际的海疆。

如果一个人害怕抹去心中孤岛，那就让夕照点燃沸腾的海水，火焰贴紧风暴，怒奔大海，游出一条鱼的境界。

海水脱离了海，我进入深海之惑——谵妄、惊骇，逃离水泥森林。

古运河

那些气数，流水皆知，我却只略知一二。

清楚河面绞杀而来的寒气，比刀子冷峻锋利的气势，不溅血，不喧哗，不输出梦里月光。一道道波纹——渗入皮肤深层的勒印，扯紧整个冬天的那张帆篷。

我知道，这堤是溃决之堤，船舱里，那些病人进入还魂状态，随流水附庸何方郎中？缆绳系住疼痛一端，另一头横插的撑杆，拨动波诡云谲的漩涡。

我所眺望的季节迟到了，洄游的鲥鱼，抱籽、噙泪，与我对视，呼吸清凉的空气，把冗长回放留作岸边青蒿、芦荻。

水边渔火，幽幽暗暗——散不尽魅影，长河将成为哪朝哪代的虚拟河山？火光仅表明远去的一代，水声消弭多余的黄昏、多余的春宵。

当夜航船穿梭于时间紊乱的水系，流水如沉溺的脉象，漕运的点点乱篙，将撑走最后一船酷寒。

昨夜星辰昨夜西风，我的河流不再回头。

出水记

临近五月，未曾摘下玫瑰上的短刺，几片浮想中的落瓣，飘出窗外一大片水域。

开阔地带，我的目光不再狐疑。

春光明亮，一切甚好。我对前程了然于心，不管岸边荆条如何羁绊一生，身体都一再退避，到了水边，到了无路可退之境，草茎似我的脊梁，承受东风劲吹。

我仍熟稔流泉的纯净之心，它们滴落屋檐，注入民间，穿过市河的滥觞，并不拘泥于繁琐的城市理学。

隔窗相望，看不到水上孤独的背影，陶埙吹响，万物生长。

谁也不记得河道底下的黏土，鲶鱼翻身上岸；雕栏紧缩旧时光，昨天的花草纷扰一春世事……我无暇顾及春光临近，人生变得易老。慢悠悠的水声使我略显迟钝，微风吹散可供缅怀的一个个水泡。连乌鸦也匆匆离开树，收起羽毛，缄住口舌。

眼前水势即将改变生活的状态。陡涨的波浪，没有一只小船载着我——归去来兮，踏过长调的棹歌，把自己不堪的回忆埋下。

我不知春天的背面是什么？一遍遍从水底探头的胖头鱼，将水面上包容我的蓝天白云，啜入宽嘴。

这波痕中的倒影，这石帮岸不朽的凄美，让我伤神。

水往低处

低一点，更低一点的水，流进洼地，所有平淡日子，都是水纹可以溅湿的月色。

隐没了的思想轨迹，无不浮于萤火虫两翼，无声——发不出去的啼鸣，或许成了孤独的头道门。

一生叩我门环，替我望远，为我结庐人境，而我暗自去与谁心物交融呢？

顺着一个人的南方，独步、慎行，走不到水的尽头，却走到某根藤蔓的心事里，让水做的柔情结成果。

庄稼浸泡在春水里，每个晚上发出半明不灭的光。

对着神秘天空，四鳃鲈鱼的呼吸，勿忘擦亮受潮的火柴。

春 雨

水注从时间缝隙漏下，桃花瓣必将攀上新枝，反季节的历法并未背弃良辰吉时。

闲置的土地恪守彼此感念着的牵挂，当天气变凉了，且一下子凉得如此陌生，凉得盘根错节，水滴汇入到叶脉，谁的栖身地充满成长的烦恼？

草茎执拗地摇滚，是对春雨最好的呼应。一株株夏枯草独善其身，作为清肝明目的妙药，呈现了所有的丰姿、良知。

反观我们——倒成了一群被降伏的蚂蚱，一个个闷头吮吸久违的甘露，不露声色。

一片汪洋，并不是老天浅薄的主见，弯曲的田塍出现偏差，有时候惊叹聚、散就是为了多愁的江南。雨水汇入滔滔河流，迎着黄梅季节的召唤，作物们纷纷昂起头，攥住梦想和绽放的花萼，一些摇曳的想法呼之欲出。

流水漫过前方堤坝。当雨水厚积到一定高度，倾泻的速度，将覆盖我的心律。

东湖夜宴

我曾对窗外的雨雾深表同情，巨大的光环蜕去江南底色。梅雨，恰似春天留下的一次嬗变、一份愧疚。

湖水泛起神奇的变化，朝朝暮暮，无时无刻不穿行于迷离的夜色。遥远的岸线收走了闪烁的灯盏，眺望四周，我又一次错失酒后的清醒。

漂洗尘埃，惜春之真——看透眼前这片天地，将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我们终也走不出这春风沉醉的晚上。

荒径中的那条坎，雨水蓄积的堤岸，即将突破心理防线。

手指在玻璃杯上划出一道弧线，清新的呼吸——那些兰馨香味，并非全部来自杯中美酒……

隐隐看到了报本塔的斜影，它几乎渗进湖水。微波不再喧嚣，水草幽幽生长，湖光水色，领受着春夜这份最后的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