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近自然,体悟人生
——关于王小忠《车巴河纪事》
2021-11-13王士强
王士强
王小忠的《车巴河纪事》是本真之诗、宁静之诗,它是贴近自然、贴近生活的,来自生活的低处、深处,谛听细弱的声响,凝视被遮蔽的存在,于微小处见广大,于无声处听惊雷。王小忠是藏族人,长期生活于甘肃甘南,在这片距离喧嚣浮躁的现代文明稍远,而距离神与信仰更近的高地,王小忠同样坚守了精神的高地,显出独特的精神追求和人生态度。
《车巴河纪事》围绕他驻村时相伴于斯的河流——“车巴河”——而写,河流、河流两岸、大地、房屋、寺庙、落日、白雪、草原、马匹、鸟雀、野猪……这是空间,是万物;同时又写了由冬到春、由夏到秋、春去春回、四季轮转……这是时间,是成长与衰败。空间与时间相叠加、交互, “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构成了 “宇宙”,抑或者, “世为迁流,界为方位”,构成了“世界”。这个宇宙/世界,是王小忠所身处其中的、现实性的,同时也是精神性、形而上的宇宙/世界。在这个意义上,此时的“车巴河”滋育、培养了诗人王小忠,而王小忠也丰富、创造了“车巴河”,两者之间形成了异质同构、互相成全的关系。
《车巴河纪事》所写,多是“自然”景象。王小忠一定是热爱自然的,在他笔下,大自然呈现出了丰富、旖旎、灵动、神性等特征。这些特征,如果非经看见、听见,往往是被忽略、不为人知的。在叫做“刀告”的村庄, “迷醉的歌谣来自远方,来自金色的草原和吉祥的花滩。/太阳跳出云海,朴素的车舆带着清脆的响铃,寂静的早晨神圣而安详。/天地一片空寂,空寂里万物生长。”“门前是白塔与经幡,桑烟袅袅,经幡猎猎,从不辜负尘世的慈悲。/屋后是数不清的蚁虫,它们忙碌搬运,从不辜负时光馈赠的富裕。/万物沉静,茫茫大雪下,唯有四周的柏木安静地生长,它们在雪的滋润下,静静守护刀告的安详。”自然而深沉,日常而具有神性。在《冬雪》中,他写“人”与“自然”的零距离接触:“天地就是一辆马车,载着寒冷和疲惫。/一直到八什卡这个宁静的牧村,没人说话。/他们都在心底盘算着一个令人不安的词——黑夜。//不能让大地荒芜,也不能让家园空寂。/冬雪覆盖着四野,唯有满天飞雪让他们铭记,慈悲一直就在河岸边的红桦林里,它火亮的纹身正为我们搭建一座阳光的庙宇。”诗中所写类似于一种人类学场景,颇具象征性,而“红桦林”“火亮的纹身”尤其让人过目难忘,具有丰富的内涵,可谓将日常性和神性结合的典范。
王小忠正是通过对于日常生活的凝视而发见了其背后广远而高阔的存在,很大程度上,它们是具有超越性、精神性、永恒性的。尤为重要的是,这种神性与世俗、日常并不相排斥,而是共生的、一体两面的,正如二棍《在乡下,神是朴素的》所写,神是朴素的,朴素之中有神,这里面包含了极为深刻的对生活、对“神”与“人”关系的认知。神性并非完全彼岸式、不食人间烟火的,它是对生活的提升而非对生活的拒绝。甚至可以说,神性就是在红尘、在俗世之中的,它更大的作用在于为人生提供一种方向、坐标、指引,是为了人更好地过生活、面对困难、克服缺欠。所以,在车巴河,他寻找着“精神高地”,而同时这里面本身即有“人间天堂”:“阳光爬满窗台,内心却生出一些空虚,生出失落的温床。”“超然觉悟的时候,那定然是曼珠沙华在盛开。那些虚幻的花语引领着他,走向无穷的精神高地。人间的爱和仇恨,不可预知的死亡和黑暗,都在一起生长。/他视它们为亲人,这样,心怀里太多的污秽,就会在意念的花语里暗自消除。//然而,这是在车巴河,寒冷的风吹皱岁月的容颜,高挂的月照耀孤独的客房。他同样视它们为亲人。薄雪下挺立的桦木燃着火焰,那是他唯一拥有的一座人间天堂。”这中间并不是没有矛盾冲突,而重要的是使其能在更高的层次上得到和解、转化、消除。在异质性、矛盾冲突中求得的和谐,才真正具有生命力,才能够持久。
《买菜》一诗同样很好地体现了王小忠诗歌中日常性与精神性兼备的特征。首先,主要是写实的: “从贡巴菜市场出来时,沙棘林旁边那条路上的行人少了许多。/黄瓜,西红柿,菠菜,这些让他身体不断充盈的物质,此时变得十分沉重。/拎着它们,平静地走过那条路,天色就暗下来了。//草原已萧条,枯叶无牵无挂,随风飘零。/山羊跳在台阶高处,伸长脖子,努力摘食挂在枯枝上的叶片。/高台之上的转经人,一言不发……”继而,写到了自己内心的态度与立场: “他提醒自己,要让心灵之灯照亮简单的幸福。/但他知道,接下来,他依然要在狭小的空间里,面对昏黄的墙壁。/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会想起遥远抑或根本不存在的米格尔街——尽管命运布满了绝望,而生活依然需要兴高采烈地进行。” “简单的幸福”,面对命运的“绝望”,而依然将生活“兴高采烈地进行”,这里面包含着可贵的人生态度以及深刻的人生哲理。
苏格拉底说,未经省察的人生不值得一过。王小忠的诗,便是对人生的省察。他通过书写对生活进行了重新地观照、审视,甚至重新地命名、构造、发明,他所写下的是更值得一过的生活。他的审视与反思随处可见: “他惧怕的并不是寒冷,而是和那盏灯对视的焦虑,以及无法原谅自己荒废青春的可恨与无助。”(《冬至》); “来到车巴河岸,坐在冰凉的石头上,试图找回自己。” (《暮色》); “他想把这一切带到梦里,那样就可以安静下来。可那样的安静过于短暂。” (《洮河》)……通过这样的书写,他写出了一个真实的,有着内在的犹疑、彷徨、苦痛、伤悲的自己,而这种说出,本身就是疗救与治愈,也是勇气与力量的体现。如此,生活呈现了更多、更为内在而复杂的面向,个体对生活的体悟、理解便更为深入,与此同时,个体的形象本身也就变得更为真实、丰满,更为可触、可感。
——王小忠贴近自然,体悟人生,写出了属于自己的沉静、旷远而真切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