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结束这一切》:反好莱坞叙事的突破与尝试
2021-11-13郭建鹏
郭建鹏
(山东大学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我想结束这一切》改编自伊恩·里德的同名小说,小说讲述了杰克带女朋友露西回家见父母一路上超现实的见闻,并因此发生了一系列的故事。小说在叙事层面打乱了传统的线性叙事,充满着象征符号与意识流,而电影则承继这一点,在象征和隐喻的层面走得更远,杰克和露西的回家探访父母之旅,从深层上演变成了一场庄周梦蝶式的幻梦。《我想结束这一切》的导演查理·考夫曼是《暖暖内含光》《成为约翰·马尔科维奇》《纽约提喻法》等好莱坞经典影片的编剧,在《我想结束这一切》中,查理·考夫曼从反戏剧、反结构、反主题意义三个层面,实现了其对好莱坞传统叙事模式的突破与颠覆。
一、反戏剧:对剧情和结构的破与立
好莱坞影片之所以能网罗广大观众,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就在于其戏剧性。引人入胜的情节、悬念与解谜的节奏、对普世价值观念的褒扬等,都是吸引广大人群观看的重要因素。当然,这些元素也禁锢了电影本身所能够发挥的创造力和展示力,使电影变成了单纯讲故事的工具,从多元走向一元。
《我想结束这一切》的突破首先表现在其对情节性、戏剧化的反叛上。电影的开始是露西的自述,她是一个普通的学画画的姑娘,她有一个普通的男朋友杰克,杰克的表现无功无过,但是她已经对他感到厌倦,想要分手,结束眼下的这一切,就在这时候,她答应了杰克跟他回家见他的父母,一起吃顿饭。影片的大致情节整体都围绕着这趟回家之旅展开,电影不厌其烦地从两人如何在快餐店前见面,两人在路上的对话,杰克和露西讨论音乐剧、谈起母亲身体状况、正在下的暴风雪……这些琐碎的细枝末节的内容填充了电影的每一个角落,当这些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琐碎内容进入观众的视域时,观众很快就能够从好莱坞流水线的电影模式中辨识出其中的区隔。枪战、追车、绝对的好人与坏人、结尾出现的人生道理,这些最常见的好莱坞元素消失了,因此,戏剧性也消失了,但是影片借用影像呈现的魅力,消解了戏剧性消失给观众带来的失落。
画面,特别是不连贯的定格画面对于该片有着重要意义,本片许多内容借由画面进行叙述。当电影提及了年老这样的词汇,画面是一片贴着20世纪70年代乡村风格墙纸的卧室墙壁;当露西的旁白提到厌倦时,镜头里第一次跟随着露西的视角,跳出了杰克的脸。也就是说,《我想结束这一切》的叙事并不构筑在语言为逻辑的叙事单位上,人物之间发生了什么,人物正在思考什么,是通过画面来表达的。电影后半段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用这种方式来解释影片中那一切离奇的不合理,譬如露西看到了破败的老房子前新安装上的儿童秋千,她对此感到奇怪,并对杰克给出的日常解释不以为然,实质上露西不以为然的并不是杰克的解释,而是杰克浑浑噩噩的人生态度。影片特别给出了秋千的特写画面,在暴风雪里,新秋千和老房子的对比并不十分明显,然而露西给出的问题却格外让人不安。这实质上是通过画面指向了露西内心对跟随杰克回家见父母这件事的不安,是对与杰克缔结更紧密的社会关系的焦虑的外化显现。画面直接替代了语言的功能,真正实现了镜头语言在电影中的意义,这是对过于依赖语言推进剧情的好莱坞故事片的反叛与否定。
剪辑中出现的蒙太奇片段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当杰克在车里提到自己偶尔听一听音乐剧时,露西的态度先是惊诧,紧接着便反问杰克听什么音乐剧,在哪里听。杰克提到了镇上的孩子们唱的音乐剧,紧接着画面一转,插入了一段与先前二人回家之旅完全不衔接的画面——一个年老的清洁工在舞台下方,看着舞台上的高中生排练音乐剧。蒙太奇往往意味着一段故事行进发生时间的接续,是情节与情节间的共时性表达,然而这种与主角二人车内生活完全无关的情节,功能上将观众拉出了情侣回家吃饭这条线之外,让观众开始疑惑电影叙事的主体对象到底是什么,从而忽略了露西和杰克在车里的无聊漫谈。当老清洁工在教室坐下来观看电视时,镜头向电视聚焦,播放了一段完全无意义的舞蹈画面,紧接着是演职员表,演职员表结束后,画面又一次切回了露西和杰克的时间线,两人正坐在餐桌前,等待着回家。借由这些看似随意插入的片段,剧情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疑团,老清洁工的身份看似与杰克和露西毫无关系,二者的联系却跟随记忆与意识的活动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将电影推向更深层的冰山之下潜意识的角落。
二、反结构:消解了影片表里之间的真实性与确定性
从19世纪德国新古典主义理论家弗兰泰格提出的戏剧的“五段式”理论开始,以叙事为核心的戏剧就被认为应该包含五段内容,即介绍、上升、高潮、下降、结尾。在好莱坞工业流水线的剧本写作中,这种结构被简化成了三个部分:设置,对抗,结局。这种简明的三段式结构被认为是讲好故事的一切基础,特别是对抗和结局这两部分,对抗可以彰显故事的主题,增强剧情的张力,吸引观众观看,而结局则是“落下最后一只靴子”,点明主题,让观众从紧张中释放。
考夫曼的《我想结束这一切》中,这种三段式戏剧依然存在,不过在功能上,却不同程度地失灵。电影背景在露西和杰克两人开车回家之前,就已经由露西的旁白介绍,旁白非常直截了当地向观众介绍了两人的关系、如今的处境以及两人的心理变化,但当老清洁工出现后,这种开场两分钟就介绍完毕的背景就出现了悖谬。一位莫名其妙的老清洁工始终游离于露西和杰克的故事之外,当露西和杰克在暴风雪中开车行进、在餐桌上被父母尴尬盘问时,老清洁工始终在学校做清洁工作,几个插入的片段是功能性的,对于观众而言,清洁工与露西和杰克这种会旁白、会苦笑的角色相比,他更接近于现实中的真实,因此电影中第一次出现了反结构的桥段。
电影开场情侣归家的桥段,构筑了整个故事的基础,故事应该在不违背前十分钟世界观的状况下进行。因此,在电影如此现实的背景中,闪回出现的老清洁工;在二人回程路上出现的冰激凌店;杰克母亲时而年轻,时而病危;老房子地下室那幅描写暴风雪的绘画,就让一切看似正统与日常的情节脱离原本的轨道,进入了一种非现实的幻想层面。三段式结构中,背景设置成为一种浅层的梦境般的设置,这种手段并不少见,如《穆赫兰道》电影开始的前一个小时,都是迷乱的设置,观众在这种设置营造的谜面中循环打转,找不到出路;在《我想结束这一切》中,设置部分的比例缩小了,但它构成的欺骗性与这种叙事诡计却异常精妙。当清洁工在每一个杰克感到尴尬、无助、苦涩、孤独的情节出现时,老年清洁工的身份就进一步被揭示,他才是《我想结束这一切》这部电影真正的主角,这种主角身份的归属既不依靠旁白,也不依靠叙事视点的落脚对象,而是借助于这种反结构的省察,引发观众最终的遐思。
清洁工反复出现在那些让人尴尬的、令人恐惧的、孤独的片段中间,是一种更为直接的对人生不得不面对的遗憾、琐碎、卑微现实的一次强调,是在敲响主题。与此同时也暗示着影片更为现实的一面与戏剧结构一面的关系。露西和杰克,这组人物遭遇的离奇与无序实质上是《我想结束这一切》的表层内容;而老年清洁工打扫教室、围观高中生排练话剧、看电视短片吃午餐等片段构成影片的深层故事逻辑。两组对照之下,观众便能够从结构的无序、表与里的间离中发掘剧情的真相——原来杰克和露西的归家之旅源自老清洁工的意识世界。
三、反意义:传统主题内涵的模糊与解构
在《我想结束这一切》上映后,查理·考夫曼迎来了不少恶评。美国好莱坞业内权威杂志《综艺》将该片短评为:“一堆剪辑碎片的排列组合。”从考夫曼拍摄的一些个人风格强烈的电影中,可以窥见如今《我想结束这一切》的演变历程。《暖暖内含光》和《纽约提喻法》中,就能看到对于主题的有意含混,《暖暖内含光》中掺杂着大量人为何为人的思考,在爱情内容的背后,它从伦理道德和存在主义层面展示了当代人的身份认同过程——金凯瑞扮演的男主角选择借助洗掉记忆的科技手段忘却失恋痛苦,结果上看,他仍然无法回到过去,人不仅被记忆、环境塑造,人同样被情感塑造。
在《我想结束这一切》中依旧如此,观众只有如同侦探一般抽丝剥茧,最后才有可能发现杰克和露西的故事来自老清洁工的幻想,归家之旅的情节中多次插入老清洁工的片段,正是对现实中引发意识中断的戏仿,借由意识被打断,从而进入了现实界。虽然是意识的活动,但露西和杰克的故事与老清洁工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电影中杰克的母亲随着剧情的发展,一会儿变得老迈衰弱,一会儿又变得年轻拘谨,一会儿又严厉而坚定。短短一晚上的飞速变化,意味着她是老清洁工最特殊的情感对象,她引发了他特殊的意识活动。而当杰克在床边陪伴着母亲去世时,杰克的痛哭和清洁工脸上神情的变化,告知观众意识世界中的母亲与老清洁工之间的联系,她在意识里被不同印象扭曲,装扮成不同的个体,最后又在情感上成为老清洁工宣泄的对象,她就是清洁工现实世界母亲形象的不同变体。
借由这一窗口,露西与杰克的故事也就与老清洁工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表层的戏剧故事成为加工后的记忆,清洁工在年轻时可能也带着这么一个女孩回家吃饭,和性格拘谨怪异的父母一起吃的这顿饭让杰克在喜欢的姑娘面前无所适从。他们可能在这顿饭之后就分手,或许没有,这就是清洁工下午工作时对过去人生的回忆和加工,人生的无序、孤独、无意义在这个下午的记忆里被进一步放大。于是一切形成了完满的回环,回到电影开头,露西对着已经发黄的墙纸说道:“我想结束这一切。”影片在一段幻想的歌舞片桥段之后,老年清洁工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这种悲观主义的、个人被命运打倒的情节打破了好莱坞电影合家欢的最后铁律。
考夫曼在采访中提到《我想结束这一切》会是他本人导演的最后一部作品,因此《我想结束这一切》显得带有其艺术生命的总结色彩。查理·考夫曼在诸多电影中尝试的对现实的否定、对内心或幻想世界的放大、对超自然体验的描摹、对于秩序性的厌恶都体现了其对于传统好莱坞工业电影的负面态度,即便考夫曼是好莱坞炙手可热的编剧,他仍然在《我想结束这一切》中背叛了好莱坞电影的隐形规则,《暖暖内含光》中对意识的讨论、《纽约提喻法》中对精神世界的挖掘、《改编剧本》中对现实生活消极无奈的态度,都在《我想结束这一切》中直观地得到进一步的体现,考夫曼以一种自我解构与重组的方式,完成了一次对好莱坞传统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