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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刺秦”题材电影的新历史主义美学

2021-11-13

电影文学 2021年16期
关键词:高渐离刺秦嬴政

李 鸣

(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院语言学院,江苏 南京 210038)

最早源自《刺客列传》的“刺秦”故事因其本身的传奇性与戏剧性,一直受到电影人的青睐。迄今为止,“刺秦”题材电影主要以陈凯歌的《荆轲刺秦王》、周晓文的《秦颂》,以及张艺谋的《英雄》最为知名。而这三部电影尽管侧重点不同,但都显现出了新历史主义的美学风格。如,导演无意于还原历史的本真,而是提供给观众多元、开放的时代解读。电影中战国期间残酷血腥的战争杀戮成为背景,而刺客与秦王,刺客与刺客间的种种情感纠葛则得到大力凸显,并且后者在某种程度上被嫁接于现代语境之中,古人被重塑为具有当下情感与意识的角色,而观众也由此获得心灵抚慰与视听快感。

一、历史性与文本性

新历史主义者蒙特洛斯曾提出了“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The historicity of texts and the texuality of the histories)概念,并认为二者紧密相连。所谓“历史的文本性”意为,历史是通过文本而为后人掌握的。这就使得,进入了文本的历史事件已经失去了原貌,由于阐释者立场各异,历史会呈现出不同的面目。而“文本的历史性”,则指任何文本的诞生,都是在一定的历史力量作用之下的,包括作者身处的权力关系以及主流意识形态,文本必然与特定的年代息息相关。

一般来说,“刺秦”题材电影的历史依据都来源于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中关于荆轲生平的记载。而司马迁的材料来源,则主要依靠多年之前秦王嬴政侍医夏无且流传下来的口述,以及与《战国策·燕策》相关史料互参;同时,司马迁本人的汉臣立场和对文学性的追求,也会在其落笔成文时施加影响。这就使得为数不多所能仰赖的史料与历史本身就已经有了一定距离。而当这一故事经由电影人演绎之后,其自然会产生更丰富的如蒙特洛斯所说的“选择性保存和涂抹的微妙过程”。如在荆轲刺秦的细节与相关故事上,陈凯歌在《荆轲刺秦王》中,虚构了一个赵女的角色,并让她成为整个刺杀事件的关键:与秦王政两情相悦的赵女感动于嬴政“在六国都灭的时候,要救护那里的百姓、人民。他要让天下人都说同样的语言,用同样的文字书写,到处都建立郡县,让清廉的官吏来管理”的自白,原本计划以苦肉计来帮助燕丹刺秦,以此来让秦国有攻打燕国的借口,最终让嬴政为天下的百姓带来和平和福祉。然而在发现嬴政残暴一面后,赵女便希望这次刺秦弄假成真,并且还爱上了刺客荆轲。又如人物的个性也经由电影人的想象得到丰满,如嬴政有喜怒无常、时常歇斯底里大喊大叫的一面,而在人们印象中高大威猛,勇敢绝伦的荆轲则被设计成为一个潦倒落魄者,因为盲女的自杀而自暴自弃,木讷呆滞,甚至甘愿受胯下之辱等。无疑,这些都是填补了历史空白的“文本”。

甚至有时电影文本本身就在强调这种“选择性保存和涂抹”。如整部《英雄》实际上就采用了一个“罗生门”式的结构,将一个刺杀故事的三种版本通过人物讲述出来,并且在每一个版本中,导演都有意通过人物颜色区别明显的服饰,来暗示这种叙述的主观性与不可靠性。在人物的叙述中,四名刺客的行为、动机都是合情合理的,但各不相同,并且相互矛盾与解构。包括残剑与飞雪这对情侣的感情,残剑对于刺秦的真实想法等。而最后,随着无名被秦王处死,“真相”被彻底淹没。在权力关系(大秦律法,秦王以及官员们)的控制之下,无名、残剑、飞雪等人作为一种异己的,对秦王有潜在威胁的暴力代表,势必要消失在历史中。从整体上来看,《英雄》无疑是一个极具张力的,包含开放可能的复调文本,而电影的娱乐性很大程度也由这种叙事上的不断反转生成。与之类似的还有如《秦颂》中,高渐离在称帝大典上公开奋死一击,意在为爱人报仇,也是想用生命对秦始皇进行嘲弄,即至此时始皇帝依然在遭受袭击与反抗,然而嬴政却表示“史书由我来写”等,历史叙述的多重可能被电影直接披露。

二、现代话语与历史情境

文本的历史性也就导致在电影艺术中,现代话语必然对其中的历史情境造成某种程度的入侵,原本属于古人的生存经验被改头换面,变成一种当下体验,这甚至成为电影人吸引观众的创作策略。

如在《秦颂》中,原本刺秦故事中,推动刺客刺秦的家国之恨、知己之谊悄然被“情欲”所替换。琴师高渐离刺秦的目的不再是给好友荆轲报仇,虽然他也有为天下人“除暴”,为自己被熏瞎双目报复的动机,但根本上还是为了给爱人栎阳公主报仇。电影中高渐离原本为了激怒嬴政而强暴栎阳公主,不料栎阳多年的瘫痪竟然因此被治好,而两人对彼此的情感也被性激发出来。高渐离因得到了栎阳在精神与肉体上的肯定与依恋而不再一心寻死。激情澎湃的性爱实现了两个人的“获救”,也扭转了高渐离与嬴政之间的征服与反征服关系。无疑,情欲的作用被放大了。这实际上是弗洛伊德的“泛性论”这一现代话语进入历史情境的体现。“弗洛伊德将他的心理学固系在人的动物性的生物学和精神病学上,他……把人看作是一个性欲存在。”弗洛伊德认为,性本能导致人类的一切行为,而艺术的产生,甚至是战争等,也与性相关,性是社会文明的动力。在《秦颂》中,高渐离在与栎阳发生关系后激情四溢地创作了《栎阳颂》,而没有这种际遇的秦国乐师们创作的曲子则被嬴政认为“没有人味儿”。从电影中栎阳与父亲关系的亲近,对父亲不再多注意自己的抱怨也不难看出,栎阳对父亲童年挚友高渐离的喜爱,隐隐有着“厄勒克特拉情结”的意味。最终,在性上自由肆恣的高渐离与栎阳成为胜利者,而压抑了性的嬴政在电影中则成为一个孤独的精神扭曲者,以及被不需要性的赵高玩弄的虚弱者与失败者。此外,栎阳、高渐离、嬴政以及王翦王贲父子,都是处于困境,疲于挣扎的人,他们的际遇与当代人饱受压力的生活状态有着不谋而合之处。这样一来,电影便完成了一种对逸闻趣事的生产,一种对弗洛伊德理论的张扬,同时,正统学术也在此被拆解和质疑。

现代话语的入侵,还意味着电影对当下生活的服务。“对历史的评判,历史学家与文学家和艺术家之间历来就有不同。前者叙事上采用压迫/反抗、邪恶/正义、暴君/刺客二元对立方式,在他们的对立和冲突中叙说故事,所体现的历史价值存在于过去,所以注重对历史本身价值的挖掘与考据:后者认为历史的价值在于为当下生活服务,着重引导提升人们的精神生活质量,因此要求挖掘历史本身在当代的价值。”就“刺秦”的对象来说,嬴政在史家记载下显然是压迫者、邪恶者与暴君,然而新历史主义者却否定这种定位,赋予嬴政种种现代意识,消解了刺杀的合理性与正义性。

如《荆轲刺秦王》中,嬴政对两个韩国画师说:“……你们的王要你们拿出一百万两黄金、三千万两白银、十万匹马、一百万束丝,送给秦国作礼物。你们是韩国的好百姓,我不要韩国百姓的东西,这些东西应该让韩国百姓自己用。”并表示统一后的国家将是:“遍地都长满了禾黍,百姓可以安居乐业,把驰道修到边疆,把长城筑到远方,匈奴和四夷进犯时,挡住他们的马蹄。”史书中的“暴秦”形象被消解了。《英雄》中更是让刺客残剑从书法中悟出了“秦王不能杀”的道理,他甚至以手书“天下”两个字说服了无名,因为:“七国连年混战,百姓受苦,唯有秦王才能停止战乱,一统天下;一个人的痛苦,与天下人比便不再是痛苦,赵国与秦国的仇恨,放在天下也不再是仇恨。”残剑成为一个时代的超脱者,他将嬴政的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转述为“秩序”与和平。在唯恐这种对嬴政的定位并不符历史情境中的合纵连横之势后,电影又借嬴政对“剑”有一十九种写法的不满,对统一文字的展望再次申明秦王扫六合的必要性。甚至电影还制造了“刺秦”矛盾双方惺惺相惜之景,嬴政感慨:“没想到寡人一番苦心,天下竟无人理解,最理解寡人的竟是被寡人三年来遍查通缉的刺客!”电影完成了对“刺秦”的彻底否定,这显然是与大一统话语在当代具有重要价值,能服务于当代生活分不开的。

三、奇观化与时尚化

在当代人以自己的需求或审美倾向来剪裁历史材料,摒弃整体性和确定性时,人们就进入了一种对历史的消费语境。而在需要追求商业效果的电影创作中,这种消费又因为娱乐文化思潮而很容易走向文本上的戏说,以及视觉效果上对历史的奇观化与时尚化。如在《荆轲刺秦王》中,陈凯歌就安排嬴政于秦宫中建立一座由机关开启,能在水中升降的桥,这既是嬴政对在赵国时赵女逼迫他走独木桥的一种纪念(也与嬴政逼迫嫪毐走独木桥形成对应),也使得后来的刺杀场景平添波折。还有如《秦颂》中的乐器祭河等场景,滚滚黄河奔流至有数十米落差的峡口,洪流翻腾倾涌,声势巨大无比,与秦始皇此时的委顿不堪形成对比。而秦始皇命令将祭河礼仪中原本的奏唱秦颂改为用乐器祭河,于是岸边一座座高大沉重的编钟被推入河中,消失在蒸腾的水雾中,岸边乐人跪倒一片。这些都是一种有意而为的奇观。

而最值得一提的是《英雄》。张艺谋在电影中安排了诸多或气势恢宏,或空灵悠远的场景。如秦军在进攻赵国之前,在杀死无名之时,都排成黑压压一片的方阵,射出直逼观众而来的箭雨。在设计武打场面时,电影高度重视意境的营造,如,如月与飞雪在黄色的胡杨林落叶中舞蹈般厮杀,最终如月的死让落叶变为红色;残剑与无名切磋时,在宽阔平静的水面上蜻蜓点水一般轻盈飞行;残剑与嬴政在满挂绿色的帘布的黑漆漆宫廷中打斗,最终帘布如瀑布般掉落;无名与长空激斗时古琴与水滴渲染出了诗意等。这些都是让观众过目难忘、形式感极强的画面。在《英雄》中,历史成为一个消费对象,它的真实湮没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武打以及鲜明的各种色彩中难以辨识。

还需要指出的是,一般来说,新历史主义电影很容易因为消费历史而“降格”,也就是说变为了一种缺乏深度的,重娱乐而轻教化的游戏文本,从而走向美学的困境。然而,“刺秦”题材的电影却规避了这种困境。无论是《荆轲刺秦王》中的人性观照,《秦颂》中对生存价值的追寻,还是《英雄》中对和平的向往,对“天下”精神格局的书写,都可见导演们在大胆假设古人的思想与言行,让刺秦故事服务于当代生活时,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文化使命,没有放弃精英应有的终极关怀和教化意识。尽管当这种教化附着在刺秦故事上时,有可能存在一定的争议。历史与观众的价值关系,不仅是消费性的,也是思想性的。

脍炙人口、千古流传的“刺秦”故事一再被导演们搬上大银幕。在这种搬演中,新历史主义所提出的历史的文本性和文本的历史性得到彰显。导演根据需要,从历史的缝隙里寻找矛盾生发点,让现代话语进入历史情境中,甚至在视觉上,在尽量避免轻率戏说的基础上,将历史奇观化与时尚化了。在国产电影亟须展现民族个性,在古装电影需要于重建历史与寻求当代性之间取得平衡的当下,三部“刺秦”电影的启发是不应被忽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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