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
2021-11-13邵风华
邵风华
我在家里养了一头大象。我们有时会一起坐在阳台上喝茶。它最喜欢喝绿茶,我也是。喝完了,它总是要把茶叶吃掉。楼前绿地上种有很多树,有一棵苦楝树的树枝朝向阳台。它把大鼻子伸出去,想卷些树叶来吃,但怎么也够不着,大约还差两米左右的样子。为此,它有一阵子心情黯淡下来,变得有些心不在焉。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它。总不能弄一把电锯去把树枝给锯下来吧?为了解决它的吃饭问题,我已经伤透了脑筋。每个深夜我都要悄悄出门,把小区所有绿化带里的野草割来给它。我腰里别着一把镰刀,手里提着一个硕大的编织袋,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夜幕下的幽灵,在整个小区的树木间巡游。我弯腰割草,时间久了,我担心自己的腰可能再也直不起来了。
真的,有一天,这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的脸朝向地面,好像随时准备去割下地面上看到的每一株草。我成了小区里的怪人,大家看到我都要躲着走,没人再亲亲热热地和我打招呼了。随他们的便吧,这也不能怪他们,他们怎么会知道我在家里养了一头大象呢?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只好默默领受。我在小区里走来走去,白天看好了地点,深夜就去劳动。看到大象吃得津津有味,闻着从它皮肤上散发出来的一阵阵独特的咸腥的气息,我就觉得自己的一切辛劳都是值得的。
大象刚来我家的时候,还只能称为小象,现在,看着它一天天长大,我感到无比欣慰。想起它刚来到我家时的那些趣事,我到现在都会笑得肚皮疼。早上起来,我站在客厅的立式穿衣镜前刮胡子,小象走过来站在我身边。它忽然看到镜子里出现了一个怪怪的家伙,但并不知道那是它自己。它惊奇地,甚至有些惊恐地看着镜子里突然出现的那个怪物,赶紧躲到我的身后。后来,它似乎发现了那个怪物和它的动作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比如,当它后退,镜子里的怪物也会后退;当它往镜子前走,怪物也在往前走;当它甩甩自己的长鼻子,镜子里的怪物也在甩鼻子。小象突然叫了一声,从镜子前面跑开了。从那以后,它再也不到镜子前面去了。也许直到这时,它才发现自己的脸上还长着一个如此难看的东西。它把自己的鼻子摆在客厅的沙发上,仔细地研究着,好奇地翻过来看,翻过去看。它那么小,又早早地离开父母,还不知道如何对待和使用这个长长的皮管子一样的东西。有一阵子,它在客厅里把鼻子一圈圈地甩起来,边甩边跑,就像刚会跑的小孩甩着自己的胳膊。但很快它就玩厌了,脸上写满了困惑和无聊。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刚打开房门,就看见它正把鼻子踩在地板上,然后使劲地甩头。啊,它是想把这个貌似多余的东西踩下来吗?但是疼痛又使它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我也差点陪它一起哭起来。我把小象抱住,给它擦去眼泪。我去洗手间打了一盆水,拿过一块大毛巾准备给它洗把脸。它忽然把踩得酸痛的鼻子伸进脸盆,一下子吸了一管子水。它为这个新鲜的游戏开心起来,围着客厅不停地撒欢。我握着它的鼻子,把它领到阳台上的花盆那儿,示意它把水喷在花上。从此以后,浇花的任务就交给它了。
看着小象一天天长成了大象,我就像一个成功的父亲那样充满了自豪。在单位,我工作得十分起劲,看着他们为了一丁点儿利益明争暗斗,我就觉得十分好笑。谁会知道我在家里养了一头大象呢?这个念头让我内心充满了欢喜。我弯着腰走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超市里。我不再与人打招呼,因为我越来越看不到他们的脸了。虽然看不到他们的脸,就凭鞋子我也能认出他们。不过既然他们不知道这个秘密,我也懒得告诉他们。就当我再也无法认出他们好了,就让他们把我当成怪物远远地躲开好了。这也算不上是什么损失。我本来就不喜欢说话。现在我想到,除了自己的内心,我似乎并不需要别的世界。再说,我的世界里有我的房间,有我的大象,这就足够了。我们俩一起在房间里散步,我们绕过餐桌、沙发、茶几、阳台上的花盆,就像穿行在森林里那样。我弯着腰走在前面,大象跟在我的后面。有一次,我偶然侧过头看了一眼客厅里的镜子,看到了我俩一起散步的情景。我就像一头老年的大象,腰身弯向地面,手臂也快够到地上了。身后那头年轻的大象,就像是我的儿子。哎呀,我们俩长得越来越像了。我为此而感到了慌恐。好在,我的鼻子还是正常的,没有一点变长变粗的迹象。谢天谢地,我仍然能够像一个人那样出门,去单位上班,去超市采购,去为大象准备食物。它每天都要吃掉二十几斤青草,小区里的草很快就被我割完了,我不得不到邻近的沟渠边去割。那里经常有几个钓鱼人,看到我弯着身子费力地割草,都对我投来同情的目光。我假装看不见。我心里根本就瞧不上他们。钓鱼算什么,我的心里只有我的大象。
有时候我突发奇想,假如我带着大象在深夜出门散步,会怎么样呢?我们俩一起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那情景多么让人心醉。可我终究没敢那样做。你想想吧,在这么一个封闭的小城里,万一有人看到我带着一头大象散步,那可就成了头号新闻。难以预料会有多少人跑到我家里来看个究竟,甚至会有人跑到单位去找我,还可能会惊动报纸、电台和各种媒体。那可怎么办呢?我的生活肯定会完全乱套的。所以,我把这个念头忍了又忍。毕竟我养这头大象,并不是为了出什么风头。后来有一次,我都把大象带到门口了,才发现它太大了,几乎比房门宽出一倍,根本不可能从门口出去。这样正好,也绝了我带它外出散步的念头。然而,消停的日子没过多久,新的问题又来了:我的腰弯得太厉害了,手也开始不听使唤,连镰刀也握不住了。好在我还有一份固定的薪水,可以花钱买草。我联系上一个远房亲戚,让他每周来给我送一次草,我付给他一百块钱。他想到我家里来坐坐,我只能回绝。这虽然有些不近情理,可有什么办法呢?总比让他被大象吓出病来好吧。让我感到沮丧的是,单位领导在上周找我谈了一次话,说我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应继续工作,让我提前办理退休手续。那样的话,我的薪水就会减少四分之一。难道我这么早就要开始节衣缩食的老年生活了吗?不过,我并没有失望太久,这么多年的生活经验告诉我,再糟糕的事情也有好的一面,不是吗?至少,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陪伴我的大象了。
最近,除了喝茶之外,它又有了新的嗜好:看书。它坐在阳台上,用鼻子把我放在沙发旁边的书卷到茶桌上,一页一页认真地翻看。它明明不认得字,可是它看得那样专心。比我年轻的时候看书专心多了。后来,它不知从哪儿把我的眼镜也找了出来,像模像样地挂在耳朵上。当然,眼镜只能罩住它的一只眼睛(那样子实在是太滑稽了)。总之,凡是我作为一个主人所做过的事情,它都想要尝试一下。这样一来,在这个家里,除了供给它食物之外,我仿佛成了一个多余的人。这样的想法不免让我有些沮丧。我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千方百计地讨好我的大象了。为了能让它自由行动,我把大部分墙都拆掉了,客厅、卧室、卫生间连成了一体,就像刚买到手的毛坯房。家具也大都被挪到地下室去了。可这有什么呢?和大象在一起,让我觉得心安。只要在镜子里看到我的鼻子没有变长,这一切就都是可以忍受的。不过我还是把越来越多时间用于走出家门,在小区里、大街上游荡。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对他的妈妈说:妈妈,你看那个人好像一头大象啊。我赶快跑回家,用被子蒙上头,睡了半天。
一天夜里,我忽然发现大象爬到我的床上来睡觉了。以前,它都是睡客厅的。我在沙发旁边给他铺了一张厚厚的垫子。而现在,它竟然悄悄地跑到我的床上来了。我可以将此看作它对我亲近的表示吗?一开始,它规规矩矩地躺着,占据了大约三分之二的地方。几天后,就变得越来越放肆了,它卧倒在床上,将它的四条腿用力向我这边伸展。为了避免在睡着时被它压得窒息,或蹬到床下,我只好一点一点地往床边挪。但是,随着大象越来越大,床上终于没有我的位置了。我只好抱着我的被子来到客厅,睡在那张垫子上。这样的角色互换并没有让我感到别扭。我想,这种新奇的人生经验还没有任何人体验过吧。我开始真的把自己当成一头老年的大象。我和我的儿子住在一起,无论它怎样强壮、霸道,我都必须细心照顾它的饮食起居。
到后来,我干脆像任何一个自我牺牲的父亲那样搬出了我的房子,把它留给了大象(就像留下一份遗产)。除了每周一次给它送来青草和清除粪便,我都在小城的各处漫游。我发现小城里有好几处破败的尚未完工的楼盘。我找到城西鸣翠湖边的一处驻扎下来,这里风景不错。我把一个被杂乱的灌木丛遮掩的房间打扫干净,把行李放进里面。现在,我独自拥有了一整栋大楼。而大象的家,一直就是那曾经属于我的房子。谁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坚持多久?我担心有一天,它会突然从那间房子里冲出来,像一个好奇的孩子一样冲进汹涌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