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哨子的风筝
2021-11-13刘剑波
刘剑波
进了腊月,李煜就跟淑玉商量接老爸来上海过年的事。李煜的理由是:“我伲结婚好多年,小鬼也上一年级了,老爸连我屋里门朝哪儿开都勿晓得,再说我姆妈……”李煜说的是上海话,他来上海打拼多年,耳濡目染,上海话说得呱呱叫,连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淑玉都佩服。
李煜话没说完,淑玉就打断他,侬勿要讲了,阿拉没意见。淑玉的这个态度让李煜颇感意外。前些年,李煜不止一次探过淑玉的口风——请父母来过年——淑玉都以各种理由婉拒了。
李煜认为,淑玉这次松了口,与去年回老家奔丧有关。李煜的母亲缠绵病床多年,去年这个时候终于撒手西归了。淑玉主动提出跟他回老家跟婆母告别,这让李煜很欣慰。
说起来,淑玉和李煜结婚多年,只见过婆母一次,那还是在他们的婚礼上。他们的婚礼是在上海一家酒店办的,堂兄开了五菱面包,送李煜父母和几个亲戚过来。婚礼结束后已经是深夜,二老顾不上到他们的新房坐坐,又连夜赶回乡下了。
淑玉做梦也没想到,去年跟李煜回乡下奔丧,结局却是灰溜溜的。
问题出在“关脸”上。当地风俗,安葬头天午夜十二点前,要给死者“关脸”,即把棺盖钉上。后来禁止土葬,没了棺盖可钉,只好用白被单把死者包扎起来,等到第二天送到火葬场火化。
死者在被“关脸”之前,身下垫的尿布要抽掉,俗称“抽尿布”。当地人普遍认为,要是不把这块尿布抽掉,死者将无法顺畅“往生”。
乡下人是很看重“往生”的。“往生”就是“舍此往彼”。“舍此”是舍离目前的苦海,“往彼”,“彼”是哪里呢?就是彼国,就是极乐世界,弥陀的净土。
本来,抽尿布这差使应该是死者的女儿来做。要是死者没有女儿,那就要由儿媳来完成了。李煜是独子,所以这项很重要的任务就历史性地落到淑玉头上了。
淑玉当时倒吸了口冷气,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就是打死她,她也不敢给婆母抽尿布啊。事实上,淑玉到了乡下后,一直没敢看躺在灵堂上的婆母一眼。
在她十岁那年,母亲带她去殡仪馆,跟躺在鲜花丛中的曾祖母告别。她曾见过慈祥可亲的曾祖母。可是,那天在殡仪馆大厅,当她把目光投射到曾祖母的脸上时,她看到的是骇人的表情,狰狞、扭曲,仿佛曾祖母是在极度痛苦中死去的。从此,曾祖母可怕的表情就一直印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她再也不敢一个人在夜晚的弄堂走路,睡觉都要亮着灯。在她的成长过程中,有很多次去殡仪馆跟死去的长辈告别的经历,但她再不敢看亡者的脸了。如果挨近婆母给她抽尿布,她无法保证自己的目光不投射到婆母的脸上,一想到那种可怕的情景,她就毛骨悚然。
就在众亲戚等着她给婆母抽尿布时,她却夺门而出,朝停车的河道奔去。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把所有人都惊呆了。当人们回过神来时,就听到汽车发动的引擎声。淑玉连夜赶回了上海。
李煜认为,这次淑玉同意公公来上海过年,有弥补去年的“过失”、向公公道歉的意思。
第二天,李煜打电话给他的老爸李秀奎。李秀奎刚过六旬,在上海,这个年纪的男人还算中年,被称作“大叔”什么的,但乡下人李秀奎看上去就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头了,头发胡子都白了,牙齿松动了,腰背佝偻了。李秀奎勤俭持家,老实善良,村里人都叫他秀奎。他习惯了,有时小孩子冲他喊一声“秀奎”,他也答应。
李煜在电话里很郑重地说,爸爸,请您来上海过年。李煜把“请”字咬得很重。秀奎却轻描淡写道,再说吧,离过年还早呢。李煜说,今天都腊月初五了,也就三个多星期的事了,三个星期一眨眼就过去了。秀奎还是不改口,再说,再说吧。
在李煜看来,“再说”意味着可能性。他了解老爸的脾性,老爸不愿干的事,直接就回绝了,从不拖泥带水。李煜觉得,老爸的轻描淡写其实是举轻若重。站在老爸的角度考虑,他现在成了老鳏夫,他会害怕孤独,尤其是在万家团圆的除夕。何况,老爸舐犊情深,一直惦念着从未见过面的小孙子。总之,老爸没有理由不来上海过年。
随后的几天,李煜每天晚上都不厌其烦地给老爸打电话,直到老爸不再端着了。不过,秀奎说要到腊月二十五六才能动身,在这之前,他要收拾好田里的农活,要洒扫屋舍,要把猪圈里的猪杀了,还要蒸点馒头捯点糕,再做点花生糖什么的。
李煜说,上海什么都有,空着手来就行。
秀奎语气很坚决:哪有过年不蒸馒头不捯糕的?老祖宗的规矩不能破。
时间很快,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五。李煜准备回乡下接老爸。秀奎说,三伢要到上海办年货,顺便把我捎过去。三伢是李煜的堂兄,开五菱面包,专门给村里跑运输。
腊月二十六上午,五菱面包就到了李煜夫妇居住的小区。这套离黄浦江不远的房子,还是十年前买的,去年他们在浦东买了一栋别墅,正在装修中。
五菱面包直接开到楼下。早已候着的李煜推开车门,吓了一跳。车子的两排座位都卸掉了,车厢装满了东西,计有:
新酿米酒两坛、新鲜大米两布袋、红薯两麻袋、蔬菜两筐、猪肉两扇、宰杀好的鸡两只、菜籽油三桶、土鸡蛋两箩、馒头五方便袋、年糕五方便袋、花生糖两玻璃罐。
此外,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袋口扎着,不知里面装着什么。车厢角落里还摆着一只很大的风筝,上面嵌着好多竹哨,呈五角星排列。这种风筝一上天,就会发出悦耳动听的哨声,方圆十里都能听到。
李煜开玩笑说,老爸,您这是到上海来赶集啊。
秀奎不紧不慢地说,都是自家种的养的,没打过药水,没施过化肥,没用过复合饲料,安全环保。
淑玉呢,喜煞了,又忧煞了。
喜的是公公带来的每样物什都是好东西。在上海,你可能一辈子都吃不到没打过药水没施过化肥的蔬菜。超市的大米有股陈芝麻烂谷子的味道,而公公带来的大米,隔着布袋就有好闻的米香溢出来。红薯近年来风靡上海居民的餐桌,要长寿吃红薯嘛。虽然上海大大小小的超市都有红薯出售,但大都颜色灰暗,老气横秋,硬得像土坷垃,来路可疑。而公公带来的红薯脆灵灵的,红茵茵的,娇嫩嫩的,一看就忍不住想咬一口。
淑玉喜欢吃鸡,但现在用复合饲料沤大的肉鸡松垮垮的,让人一看就没了胃口,所以她很久没吃鸡了。她看到公公带来的鸡,味蕾一下被挑起来了。公公带来的鸡,腿又细又紧绷,这可是土鸡的明显特征。几年前,她吃过一次土鸡。那是她乡下的姑妈到上海看病时带来的。那只又结实又香的土鸡,全家人整整吃了三天,最后用鸡架烧汤,又吃了一顿。
那次姑妈也带来了土鸡蛋。跟超市买的肉鸡蛋比,土鸡蛋的味道就是不一样,炒出来是黄灿灿的,不像肉鸡蛋,炒出来是白花花的,一看就没有了吃的兴致。
公公说他的猪喂的是野菜和粮食,整整养了一年才长大。这年头到哪儿去找这样的猪啊。
淑玉愁的是,这么多东西放哪儿啊!冰箱倒是还有空间,不过也只能放两只鸡、一部分猪肉和鸡蛋。剩下的可是大头,厨房小,根本搁不下,单是那两坛米酒就占了很大的地方。
这一天淑玉没去上班,忙着处理公公带来的年货。淑玉打电话给姆妈和阿爸,说乡下的东西,老宝贝的。阿爸听说有乡下的米酒,忙说,别的阿爸勿要,米酒给我留一坛。阿爸已经好多年没吃到乡下的米酒了。老头子还说,请转告李煜的父亲,有机会老兄弟俩喝一杯。
淑玉当即每样拿点,米酒则灌在纯净水桶里,全放进后备厢,送到姆妈家里。
从姆妈家回来的路上,淑玉又打电话给姨娘、舅舅和几个朋友,让他们来拿年货。
作为女主人,淑玉既周到地接待来客,又不冷落公公。她让公公坐到沙发上看电视,斟了香茶,剥了橘子,茶几上摆满精致的上海小点心。她是最讨厌来人在家里抽烟的,但她还是递给公公一包软中华。
秀奎捧着茶杯,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心里暖洋洋的。他觉得来上海过年是正确的选择。他无法想象一个人在冷冷清清的乡下家里过年。他已经好多年没抽到中华烟了,心里痒得像有小虫子在爬,不过最后还是忍住了。
电视在播东方台的一部滑稽戏,一群上海大妈坐在那儿笑得东倒西歪。秀奎早年间跑过码头,上海方言多少懂一点,可是他没心思看,他的心思都在小孙子身上。
上午一到儿子家,秀奎最想看到的就是小孙子。可是小孙子去补习英语了,要中午才能回来。
淑玉一直在厨房乒乒乓乓地忙,中间还削了个苹果送过来。秀奎很过意不去,他很伤感地想,要是老伴还活着,一起到儿子家来过年多好啊。
十二点刚过,门就被敲得咚咚乱响。淑玉从厨房里出来,嚷着,这小鬼从来不按门铃。
门刚开,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就闯进来了,那脸蛋,那眉眼,长得太像李煜小时候的样子了。秀奎赶忙跑过去。
淑玉说,快叫爷爷。孩子也不认生,天生对他有种亲切感,一声“爷爷”叫得他差点掉下泪来。
秀奎把准备好的红包递给小孙子。红包鼓鼓的,显得很有分量。小孙子把两只小手背到身后去,连声说,不要,不要。一旁的淑玉说,爷爷给你,你就拿着吧。小孙子这才拿过去,说谢谢爷爷,谢谢爷爷。淑玉说,阿爸,让您破费了。秀奎道,头一次见孙子,应该的,应该的。
秀奎对小孙子说,大年初一爷爷带你出去放风筝好吗?爷爷花了两天两夜给你做了个大风筝。小孙子乐得拍起了手。
淑玉在边上喝了一声,杰克,快回你房间做作业,不做完今天的作业,勿许出来。
秀奎有点蒙,怎么取这么个名啊?以前听李煜说过,小孙子叫“帮帮”。唉,“帮帮”多好听啊。
杰克做完作业从房间出来,天已经擦黑了。淑玉已经把公公带来的年货处理完毕,李煜也下班回来了。根据事先安排,全家人要去小区附近的饭店吃饭,也算是给秀奎接风。要动身时,杰克问爷爷,你想看看黄浦江吗?淑玉说,等回来再看。杰克不愿,我要让爷爷现在就看。秀奎有点摸不着头脑,黄浦江离这很远吧?杰克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口气像个大人。他把爷爷拉到阳台上去,指着立在那儿的高倍望远镜说,黄浦江就在里面。
秀奎把望远镜对准眼睛,一下就看到了灯火璀璨的黄浦江,看到了船只、浪涛、栏杆和江边的广场,那些行人的面孔多清晰啊,眼睛、耳朵、鼻子都能看到。他还看到了偶尔掠过的飞鸟的翅影,而这一切近得仿佛就在楼下。
杰克说,爷爷,大年初一我们去黄浦江边放风筝。秀奎连声道,好啊,好啊。杰克又说,望远镜是爸爸给我买的,爸爸想让我当天文学家。妈妈想让我当钢琴家,我上幼儿园时,妈妈就给我买了钢琴,等吃好饭回来,我要弹首歌给你听。
秀奎恨不得把杰克抱起来,就像抱小时候的李煜那样。
李煜把菜单递给老爸,让老爸点菜。
秀奎正忙着给杰克变戏法呢。秀奎年轻时学过魔术,会几招,虽然很多年不玩了,但功夫还在。秀奎从衣兜里掏出三只红色塑料球,分别扣在两只碗里,然后指着其中的一只碗问杰克,里面有几只球?杰克刚才亲眼看到爷爷把两只球扣在碗里,于是回答“两只”。
秀奎说,你揭开看看。
杰克揭开碗,里面却是空的。杰克瞪大眼睛,惊奇得说不出话来。
秀奎说,看好了,爷爷再来一遍。
杰克目不转睛地看着爷爷将一只球扣进左边的碗里,另外两只扣进右边的碗里。
秀奎指着左边的碗问,几只?
杰克说,当然一只啦。
秀奎揭开碗,里面却是两只。
杰克再次惊奇得说不出话来。他用手背揉揉眼睛,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我看错了啊?爷爷再来一遍!
在爷孙兴致勃勃地玩这个游戏时,淑玉一直埋头玩手机。她的注意力完全被手机屏幕黏住了。
秀奎又来了一遍。这次杰克的眼睛瞪得比汤圆还大,不放过秀奎任何细微的动作,可最后还是猜错了。杰克很沮丧,但同时也成了爷爷的“铁粉”。他拉住爷爷的手,大声嚷嚷,快教教我,快教教我!
秀奎说,马上就要吃饭了,爷爷大年初一教你好吗?爷爷已经想好了,大年初一上午,我们去放风筝,下午教你魔术。
杰克拍着手,用英文说,good,good,very good!
爷爷,你会讲故事吗?
爷爷太会讲故事了,你爸爸小时候就是听我的故事长大的。你喜欢听啥故事啊?
我喜欢听鬼怪故事。
咋这么巧啊,爷爷的故事可全都是乡下的鬼怪故事啊。
杰克喜不自禁,那我今天晚上跟你睡好吗?
爷爷说,那得你妈妈同意啊。
杰克对妈妈说,今天晚上我要跟爷爷睡。
淑玉从手机上抬起头来,侬说啥呀?
杰克又说了一遍。
淑玉拉下脸来,侬哪能跟爷爷睡呢?
杰克不高兴了,嘟哝着,我就要跟爷爷睡,我就要跟爷爷睡。
李煜打圆场,吃了饭再说嘛。点的菜全端上来了,给秀奎要的上海老酒也热好了,四个人开始吃饭。
淑玉说,阿爸别客气,随便吃,上海就是你的家啊。这话明显夸张了,但老爸爱听,觉得比喝进肚子里的热乎乎的上海老酒还暖和。李煜知道老爸爱吃红烧肉,特地要了个大份,还不停地搛到老爸面前的瓷碟里。
秀奎的碟子里已经有了一堆红烧肉了,秀奎搛了一块红烧肉放到坐在身边的杰克的碟子里,然后又搛了几块放进去,说,快吃,快吃。
坐在对面的淑玉眼疾手快,站起来夹了一块红烧肉,送到杰克嘴边,来,吃妈妈的。杰克一口吃进嘴里,边嚼边问妈妈,怎么不能吃爷爷的?
秀奎笑着说,一样的,一样的。李煜注意到,老爸脸上的笑,越来越僵硬了,可还一直挂在脸上。
淑玉又搛了几块,放进杰克的碗里。李煜把杰克的碟子端过去,把里面的红烧肉倒进自己的碗里。
就像戏台上冷场一样,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谁都不说话了,大家只是闷头吃着。
李煜没话找话,老爸,我们安排您睡我的书房,委屈您老人家了,等明年新房子装修好了,就有房间了。
老爸摆着手说,没事的,没事的。
杰克说,我要跟爷爷睡。
李煜说,爷爷睡的是沙发床,两个人睡不下啊。
淑玉没说话,只是用筷子敲了敲碗。
到家已经快九点了。李煜把老爸领到卫生间洗澡。杰克在房间里缠着妈妈,要妈妈同意他跟爷爷睡,好听爷爷讲乡下的鬼故事。淑玉不知怎么突然提到了奥特曼。淑玉说,你不是喜欢奥特曼吗?你有没有看出爷爷像一个怪兽?
杰克很茫然地看着妈妈,爷爷不像怪兽啊!
淑玉用神秘的语气说,本来妈妈不想告诉你,可是为了你安全,妈妈还是要告诉你,爷爷其实是怪兽变的。你看着不像,这说明爷爷伪装得好。
杰克笑了起来,我不信爷爷是怪兽变的,妈妈在编故事。
淑玉信誓旦旦地说,爷爷真的是怪兽变的,妈妈啥时骗过你?
那爷爷是哪个怪兽变的?
爷爷是“艾雷王”变的。
杰克有点疑惑,“艾雷王”有很长的尾巴,爷爷怎么没有啊?
淑玉说,傻瓜,他会变啊,就像孙悟空,把那么大的金箍棒变成了一根绣花针。
杰克又问,那么,他会吃人吗?
淑玉说,只要不靠近他,他就不会吃人。你可千万不要靠近他啊,更不能跟他睡,要不,他会吃了你。
这边母子俩在房间里谈怪兽,那边父子俩在书房里说话。
秀奎说,你们忙,我来帮你们准备过年的菜,我的厨艺还是可以的,村里有红白喜事,他们都请我去烧菜呢。
李煜说,这个不用爸爸操心,年夜饭我们去锦江饭店吃。半年前就订了,订金也给了。
秀奎听说好像以前外国元首来上海,都住在锦江饭店,便忧心忡忡地说,那要花多少钱啊?
李煜说,挣钱不就是为了享受吗?要不挣钱还有什么意义呢?
秀奎说,你们年轻人的想法真搞不懂。
李煜呵呵笑着说,爸爸难得来上海过年,我打算春节期间陪爸爸四处逛逛,南京路、城隍庙、外滩什么的,尽尽做儿子的孝心。
秀奎说,我一直想去“一大”会址看看,这还是上初中时的梦想,算起来有半个世纪了。
李煜说,爸爸半个世纪的梦想,几天后就能实现。李煜又说了一句很文艺的话,有时,梦想与现实之间只隔着一层窗户纸。
秀奎说,那我也不能闲着啊,你家掸尘扫屋的营生我包了。
李煜说,这个也不用爸爸操心,每年我家都是请保洁工来打扫的。爸爸平时很辛苦,这几天就好好休息休息,看看电视,到小区里转转。
秀奎央求着说,总得找个事做做,给我派个差使吧。
李煜说,从明天起,杰克不去补习英文了,在家里做寒假作业,爸爸帮我照看照看,主要是督促小家伙,别让他偷懒。我和淑玉要到腊月二十九才放假。
一想到能在未来几天跟杰克朝夕相处,含饴弄孙,刚才在饭桌上产生的那丝不快一下烟消云散,秀奎咧开嘴笑了。
李煜走后,秀奎就在等杰克,他很希望杰克能跟他睡。可是等来等去也没等到杰克。就在他准备睡觉时,杰克突然跑过来了,但只是倚着门不进来。秀奎喜出望外,让杰克进门。杰克却问,爷爷,你是怪兽变的吗?
怪兽?秀奎一下没拐过弯来,只是听到淑玉在客厅里不知骂谁。杰克很快跑掉了。秀奎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被悬在半空中了。
也许是换了个环境,也许是外面的噪音干扰——楼下马路上的公交车疲乏的引擎发出的隆隆声,从远处传来的打桩机的轰鸣声,楼下人行道上模糊的人声,它们构成的这片嗡嗡的声响,不仅在窗玻璃上回荡,也引起屋里的物品微微共鸣——秀奎像烙烧饼那样在沙发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看老人机上的时间,都十一点了。在乡下老家,这个时候,都睡了一大觉了。
到后半夜时,秀奎终于睡着了,但很快又醒过来。秀奎醒来后,一时间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睡在这儿,这个房间又是哪儿的。秀奎爬起来,撩开窗帘,灯火灿烂的城市一下涌了进来,这时他才回过神来,明白自己在儿子家。秀奎突然想起一件大事来,使劲捶自己的脑袋,要死,这么大的事,差点忘了!
秀奎把搁在墙角的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拖过来。蛇皮袋里装着草纸、锡铂做的金元宝、金额大到上亿的冥票和五只红纸糊的大包子。
秀奎开始将草纸、金元宝、冥票分别均匀地塞进那五只大包子里。这是个细活,草纸不能囫囵地塞进去,得一张张团成团,冥票和金元宝要间隔着放。以前,他都是和老伴打包子,四只,两只给丈人和丈母,两只给爹和娘。现在多出来的一只,是给老伴的。
按照乡下的规矩,除夕那天早上要把包子烧给亡人。可是明天是老伴的忌日,秀奎决定提前把五只包子烧了,让在阴间的五位亲人提前收到纸钱,提早买年货,过个好年。
打好五只包子,已经是早晨五点了。在乡下,这个时辰人们已经起床了。女人煮早饭、喂猪、扫场院;男人下地找点活儿干,或者用电三轮驮着蔬菜、鸡蛋、自家鱼塘养的鱼,去镇上赶集。公鸡打鸣已经打累了,此刻安静下来,跟母鸡一起,迈着四方步,在村道上觅食。猪和羊开始在屠夫的利刃下尖叫起来,它们凄厉的哀鸣声,撕裂了早晨清新的空气——它们很快就会安详地出现在人声鼎沸的集市上。
秀奎用带来的晨光牌水笔,在五只包子上分别写上接收人的名字,然后装进蛇皮袋。蛇皮袋只能装三只。他左手拎着蛇皮袋,右手拎着那两只包子,从书房走出来。
除了冰箱的马达声,客厅一片寂静。这寂静一直延续到楼梯上,甚至延续到楼下——整幢住宅楼都还在沉睡。秀奎来到楼下,找烧包子的地方。楼下有一长溜附房,在附房与楼体之间有一条狭长地带。秀奎特地跑到最东头,那儿偏僻,不会妨碍任何人。
五只大红纸包围成一圈摆在地上。秀奎掏出打火机,“啪哒”一声打着了火,晨光中的火苗靛蓝靛蓝的。秀奎先点着一个包子,晨风恰到好处地刮过来,火借风势,包子一下燃烧起来,火舌迫不及待地舔向别的包子,仿佛是向它们发出邀请。
秀奎毕恭毕敬地立着,两手作揖,双目微闭,先是唤爹娘、丈人、岳母,还有老伴贵凤,然后说,秀奎给你们送钱了,你们别省,都花了吧。最后说,秀奎过些日子再给你们送钱。秀奎一年要给故去的亲人烧四次纸,按时序,分别是春节、清明、中元、过冬。
侬咋在阿拉附房门口烧纸啊!耳边突如其来响起女人炸雷般的咆哮。
秀奎还没缓过神来,就见一个穿碎花棉睡衣的老妇,从天而降般冲上来,用脚狠踩包子,火一下被踩灭了,青烟弥漫起来。秀奎急得直跺脚,指着老妇,嘴里却说不出话来。
侬懂勿懂,在阿拉附房门口烧,阿拉全家要触霉头的啊!老妇捶胸顿足,呼天抢地。
秀奎紧张得手足无措,眼前发黑。这时,又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是谁让你在这儿烧纸的?与老妇不同,这声音温和,而且是普通话。
秀奎回头一看,是个穿黑羽绒服,手里拎着个垃圾袋,面容祥和的中年男人。你应该到自家的附房门口烧,你知道吗?上海人对这个是很忌讳的。中年男人说。
秀奎使劲搓着手,好像手上有脏东西,要把脏东西搓掉。秀奎搓着手对老妇说,对不起!
老妇横眉冷对,脸拉得比苦瓜还长,责问道,侬是啥地方的?
中年男人说,怎么从来没看到过你,你是谁家的亲戚?
秀奎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是李煜的爸爸,刚从乡下来。
老妇朝着楼上的窗户声嘶力竭地吼:淑玉,淑——玉——!
四楼上有扇窗户打开了,不是李煜家的窗户。李煜住三楼。有人从窗户探出脑袋往下看。
接着,五楼的窗户打开了,也探出颗脑袋。为了看清楼下发生的事,这颗脑袋从窗户垂下来,看上去就像悬挂着的葫芦。
伴随着老妇的吼叫,更多的窗户打开了,更多的葫芦垂挂下来。有人大声问,张家姆妈,啥事体啊?
李煜家的窗户是最后打开的,出现在窗口的是李煜。张家姆妈还在吼,淑玉,淑——玉——!李煜从窗口消失了,很快,淑玉从窗口向下张望。
一看到淑玉,张家姆妈的声音更大了:侬快下来,勿得了啦!
李煜和淑玉一起下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邻居。都穿着棉睡衣。
张家姆妈一把揪住淑玉,拖到秀奎烧包子的地方,侬看看,侬公公做了啥好事!
现在,青烟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地上有些许的浅白色灰烬,在晨风的吹拂下微微颤动着,随时都会飘飞起来。五个包子都被点着了,其中一个包子烧了一半,地上的灰烬就是来自这个包子。另外四个包子被踩趴在地上,冥票裸露了出来。
张家姆妈啰里啰唆说了一大堆,淑玉才明白过来。淑玉赔着笑脸,张家姆妈,对不起啊,公公年纪大了,脑子勿清爽,还请张家姆妈多多包涵。
张家姆妈不依不饶,一声对不起就能冲掉阿拉门口的晦气啊?
淑玉依然笑着,那张家姆妈的意思?
中年男人建议,包个红包吧。中年男人不知从哪儿找来了扫帚和畚箕。
张家姆妈“哼”了声,红包就算了,阿拉勿是那种贪小财的人。看在老邻居的份上,这次就算了。要是下次再发生这种事体,一定勿客气!
淑玉一下被呛住了,直愣愣地看着张家姆妈气呼呼上楼。秀奎看到,淑玉脸上的笑容一直保持着,到最后都变了形。
望着张家姆妈走向楼梯的背影,中年男人改用上海话说,伊肯定回家念经消灾去了。淑玉没搭腔,跟在张家姆妈后面上楼了。几个看热闹的人也相继走了。中年男人准备把那堆灰烬和几只残破的包子扫掉。李煜把扫帚和畚箕接过去,我来吧,谢谢赵老师。
赵老师也上楼了。楼下只剩下爷俩了。
李煜埋怨老爸,你是怎么搞的?要烧也要在我家附房门口烧。
秀奎委屈地说,早晓得尿床就一夜不睡了。
李煜把那个角落打扫干净了。上楼前,秀奎转身回望了一下不远处的橙红色垃圾桶,但他并没有看到被倒在里面的包子残骸。
秀奎一进屋,就听到杰克在房间里哭。又听到李煜在说,小鬼今朝勿补英文,让伊困觉吧。淑玉不满的声音传来,侬勿要啰唆,这儿没你啥事。秀奎进了书房,闷头闷脑坐在沙发床上。他产生了想躲起来的念头,所以把书房门关上了。
门虽关上了,但还能听到外面的说话声。杰克用标准的普通话说,我不跟妈妈上班,我要在家做作业。淑玉说,你爷爷会吃了你的。杰克说,我不相信爷爷是怪兽变的。淑玉的声音高起来,侬是勿是要吃巴掌?姆妈好久没让侬吃巴掌了。杰克不说话了,只是不停地嘟嘟囔囔。客厅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朝屋门口移过去。
接着,屋门被打开了,高跟鞋的声音骤然响起。屋门随即被使劲带上去,震得墙壁嗡嗡发抖。高跟鞋在下楼梯。一同下楼梯的,还有杰克哭哭咧咧的声音。
李煜敲了敲书房门,爸爸,我去上班了,楼下有早点铺,你去买点东西吃吧。李煜出去时,带门很轻,几乎不易察觉。
秀奎下楼时想,我怎么成怪兽变的了?他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他在小区里转悠着,逢人就打听小卖铺在哪儿。在乡下,祭祀用品都是在小卖铺出售。
没有小卖铺,只有超市,所有的人都这么回答。
上海人其实很热情,详细告诉他去超市怎么走。
小区的几家超市秀奎都去过了,可是没有一家卖祭祀用品。超市肯定没有,只有小卖铺里才会有,秀奎的这种想法根深蒂固。他打算去外面找小卖铺。他不相信这么大的上海,没有小卖铺。
实际上,秀奎一出小区就迷路了。到处都是马路,到处都是车辆,到处都是人流,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到处都是喧嚣的市声——这些构成了一张复杂的蜘蛛网。秀奎像一只衰老无助的蜘蛛,在这张网中瞎踯躅。
后来秀奎进入了一条拥挤的街道。琳琅满目的店铺一眼望不到边:卖服装的,卖食品的,卖鞋帽的,卖汽车的,饭店,酒店,银行,写字楼,广告牌……就是没有小卖铺。
秀奎有点绝望,但还是执拗地寻找着。
这条街的尽头是一条马路,秀奎穿过去,又来到了一条街。这条街道跟刚才的那条比,无论是店铺、道路、建筑、树木还是行人,都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浇出来的。秀奎悟出了一个道理,上海之所以让人容易迷路,是因为一切都很相似。
总会找到小卖铺的!秀奎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不过,一直找到日头偏西,还是没有找到小卖铺。
秀奎饿得前胸贴到了后背。秀奎太想吃一碗面条了,里面最好放几根青菜,当然,要是面条上搁一颗荷包蛋,那就更美了。
现在,秀奎要找的,不是小卖铺,而是面条店。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是秀奎现在唯一的奢望。不要求有青菜,更不要求有荷包蛋,只要一碗热气腾腾的光面。
可是找面条店,好像跟找小卖铺一样难。秀奎坐在路边的花坛休息了一阵。秀奎饿得再也走不动了。后来他发现左手方向不远处有一家肯德基,墙上的那个老头很亲切,像是遥远的外国亲戚。
肯德基里也是人山人海,柜台前排着长队。秀奎想,要是轮到我可能就会饿死了。秀奎仔细看着墙上的价目表,最便宜的套餐也要几十元。秀奎走了出去。
秀奎到隔壁超市买了两瓶水。这是家便利店,除了水,还有酒、香烟和面包。秀奎想找那种不超过十元的面包,可是没有找到。秀奎最后就买了两瓶农夫山泉。
一口气喝下一瓶农夫山泉后,秀奎不那么饿了。另一瓶他掖在腰里,等到饿了再喝。
附近有个公交车站台。秀奎一屁股坐在了候车的长椅上。很多人宁愿站着等公交,也不愿坐在长椅上。所以,长椅上只有秀奎一个人。
公交车来来往往,吐出来很多人,又吞进去很多人。秀奎却一直坐在那里。后来有个衣着和派头很像上海人的老头也坐到长椅上来了。
老头主动跟秀奎打招呼,你是苏北人吧?
秀奎觉得这个老头很像他死去的哥哥。秀奎差一点要掉下泪来。
我祖上是苏北的,从本质上来说,我也是苏北人。老头不仅中气十足,而且目光敏锐,你孩子在上海吧?你是到孩子家来的吧?
一提到这个话题,秀奎就喜形于色。他想说,我儿子来上海好多年了,娶的老婆也是上海的,这小子有本事啊。他的老婆,也就是我的儿媳,好看得像电影演员呢。他们早就有房有车了,还生了个漂亮儿子,取了个外国名字,长得也像外国孩子。小家伙又聪明又可爱。
可是从秀奎嘴里出来的却是:你知道哪儿有小卖铺吗?你是老上海,肯定知道。
秀奎满怀希望地盯着老头。
老头说,上海怎么会有小卖铺呢?小卖铺乡下才有啊。你找小卖铺干吗?老头又说了很多,可是秀奎一句都没听进去,他脑袋里好像飞进了很多蜜蜂,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爹、娘、丈人、丈母、贵凤,今年过年没钱烧给你们了,秀奎对不起你们!没有钱,你们这个年怎么过啊?秀奎心里不好受啊。你们委屈一下吧,过完年我就回乡下,到时给你们补上。
老头不知什么时候走了,长椅上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秀奎掏出老人机看时间。手机上有很多未接电话,都是李煜打来的。秀奎赶紧拨过去。
一听到李煜的声音,秀奎的眼泪就簌簌往下掉。
爸爸,我往家里打电话找不到你,又打你手机,你怎么不接电话啊?
爸爸没听到,爸爸在外面呢。
你怎么跑到外面去了,外面多冷啊。
出来溜达溜达……
你在哪儿?
秀奎看到对面小区门口的大石头上写着“康城”,就说爸爸在康城呢。
啊,你怎么跑这么远?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跑着跑着就跑到这儿来了。
爸爸啊,我要下班才能来接你。你不要瞎跑,到附近的商场去暖和暖和,那儿有空调。
秀奎十分感慨,到底是亲骨肉,打断骨头连着筋啊。
李煜接回秀奎,《焦点访谈》刚开始,播音员对着空空的沙发说话。播音员看到沙发上方挂着一幅镶在长方形镜框里的山水画。那是淑玉的母亲,一位老年大学学员的手笔。
淑玉和杰克在房间里说话。房间门紧闭着。
我不想吃东西,秀奎对李煜说——在回来的路上,李煜就说下面条或者煮馄饨给秀奎吃——我想躺会儿。
秀奎像一摊泥似的躺到书房里的沙发床上。秀奎想贵凤了,呕心抽肠地想。贵凤啊,请你给你爹你娘,还有你公婆说一声,让他们再等几天,我过了年就回乡下给你们烧纸。你们还有钱吗?过冬我烧给你们的钱都花完了吗?要是没花完,你们就凑合买点年货。要是花完了,你们这个年就过不好了。你们过不好,我心里不好受啊。我恨不得连夜赶回乡下,这样,明天就能把纸钱烧给你们了。其实,今天在街上找小卖铺时,我也动过这个念头。有几次我差点上了公交去长途车站了。可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要是我走了,儿子会伤心的。还有,我还没跟孙子亲热够呢。我太喜欢这个小家伙了,他跟我也蛮亲,到底是李家的骨肉啊。
秀奎跟贵凤说了一阵话,心里舒坦多了,随即睡意像潮水般涌来。
跟昨晚一样,秀奎没睡多久,又突然醒过来了。秀奎醒来后,发现客厅的灯还亮着。从枕头底下摸出老人机看了看,还不到九点。小家伙还没睡吧,我得跟他解释一下,我不是怪兽变的,我怎么会是怪兽变的呢?我只是他的爷爷,是爱他的爷爷。只有跟小家伙解释清楚了,我才能睡得踏实。
秀奎昏头涨脑地从沙发床上爬起来。
客厅里的电视还开着。刚才说话的房间现在已经安静下来了。秀奎觉得那是李煜和淑玉的房间,杰克的房间应该在客厅对面,秀奎没去过杰克的房间,但他凭直觉认为,那就是杰克的房间。杰克可能睡了,不管他睡没睡,我都得进去看一下,哪怕在他床头坐会儿也好。
秀奎推开门时就像跌进了一个大坑,不,是万丈深渊——那根本不是杰克的房间,是卫生间。淑玉正光着身子在淋浴。秀奎听到一声尖叫,眼前一阵发黑。他想赶紧躲开,可是他的腿和脚根本不听使唤,身上所有的零部件都失灵了。
李煜从厨房抢奔过来。他看到淑玉裹着浴巾从卫生间跑出来,披头散发,丧魂失魄,好像整个人都疯了。他看到秀奎像根木头杵在卫生间门口,嘴大张着喘气,嗓子里像是塞进了一团无法下咽的东西。
秀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书房的。他六神无主地坐在沙发床上。他觉得沙发床在坍塌,地在坍塌,房子在坍塌,整个世界都在坍塌。
他想象着即将发生的一幕:穿上衣服的淑玉像泼妇那样跑过来大吵大闹,破口大骂“老不死的”,不,她会骂“老流氓”。你个千刀万剐的老流氓!她会指着我的鼻子骂,她尖细得像锥子的手指快要戳到我鼻子了。不,不,她不会戳着我的鼻子,她会揪住我衣领,扇我耳刮子。
李煜站在旁边干看着,他除了干看着,还能做什么呢?说句公道话吗?他又能说什么公道话呢?
秀奎进书房时把门关上了,现在他又把书房门推开了。他不想让淑玉一脚把门踹开,不想弄出很大的动静,不想让邻居听到,不想惊醒睡着了的杰克。
秀奎想象中的一幕并没有出现。真实的情况是,淑玉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嘤嘤地哭。李煜不知在说着什么,声音很小。
秀奎在等待,等淑玉来兴师问罪。其实秀奎倒是希望淑玉来大闹一场,甚至揍他一顿。
可是淑玉没来。秀奎就等李煜来。淑玉不来,你做儿子的应该来吧。我要跟你解释,我不是故意的。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是故意的。可是,李煜也没来。
天亮时,秀奎听到淑玉的说话声,很模糊,就像隔着厚厚的玻璃。秀奎从沙发床上爬起来。客厅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响声。
秀奎窥见淑玉拖着行李箱,朝门口走去。
那是一只特大号的行李箱,当年李煜考上了大学,秀奎也买了个这样大的行李箱。那天,秀奎和贵凤去车站送李煜。贵凤挽着儿子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秀奎拖着行李箱,跟在后面。行李箱的四只轮子在车站的水泥地上滑行,发出的声响也是咕噜咕噜的。
后来,行李箱被驾驶员塞进了大巴的肚子里。秀奎眼巴巴地看着大巴朝车站大门驶去,最后消失在了那里。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那种咕噜咕噜声一直萦绕在秀奎心里。
秀奎的注意力都在淑玉身上。当门被打开时,秀奎才发现李煜的身影。李煜和淑玉一起离开了家。门带上后,楼梯上响起了他们下楼的脚步声。
杰克睡得正香,小嘴咧着,还不时吧嗒着。秀奎把杰克露在外面的脚轻轻塞进被子里。
秀奎在床沿上坐了很久。有几次他俯下身来,想亲亲小家伙的脸蛋,但又怕胡子扎疼了小家伙,最后改成了摩挲摩挲杰克的小手。
房间靠窗户那儿搁着一架钢琴,琴盖还敞着,摊着琴谱。钢琴的上方挂着杰克的大照片。杰克微笑地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秀奎想,如果杰克开口说话,会跟他说什么呢?
李煜是在车子里看到秀奎从楼下单元门里出来的。李煜已经在车子里坐了好长时间了。他不想上楼。他觉得无法面对老爸。他觉得自己有了严重的心理障碍。
一看到穿戴整齐,左手拎着包,右手拿着风筝的老爸,李煜就松了口气,他觉得这是最完美的结局。
老爸的白头发在阳光下特别刺眼。老爸的腰背已经越来越佝偻了,而以前是多么挺直啊。老爸的腿脚也没有以前利索了,有点笨重和僵滞。老爸走几步就扭头往后看看,好像有什么东西落下似的。老爸走近了李煜的车——住户的车都停在两幢楼之间的空地上——还朝挡风玻璃看了一眼,可是并没有看清车里的李煜。老爸擦着车子走过去了。
李煜从后视镜里看到,老爸在路边停了下来,从腰里掏出老人机。李煜的直觉是,老爸会打电话给他。他一下子紧张起来。他的苹果手机放在副驾座上,他拿起来,想把手机关了。他往后视镜瞥了一眼,老爸并没有打电话,只是犹豫了一下,又把老人机放回了腰里。接着,老爸拎起包又往前走。
出于一种复杂的心情,李煜下了车,远远跟在老爸后面。有几次他想喊老爸,却始终喊不出来。他能做的,就是远远跟在老爸后面。
秀奎走出小区,来到了马路上。秀奎停下来,又掏出了老人机。秀奎还是没打,又放回去了。
不远处有公交站台,李煜以为老爸会去那儿乘公交。这儿离长途车站很远,得转几次车,要是乘地铁就很方便,但老爸应该不知道怎么乘地铁。他这种年纪的乡下老人,不会有地铁的概念。
仿佛有一股力量迫使李煜加快了脚步。如果从空中俯瞰,你会看到他与老爸之间的距离在缩短。还是那股力量,让他说服自己喊停老爸,让老爸跟他回家。
但是老爸上了一辆出租。因为风筝无法拿进车里,只好搁在后备厢里,后备厢的门无法关上,只能打开着。这让李煜很意外。李煜觉得老爸是永远不会坐出租的。老爸是个很节省的人,一分钱都会掰成两半花。他只会坐很便宜的公交,然后坐便宜的大巴回家。
晚上,杰克和妈妈回来了。杰克跑在头里,一上楼梯,杰克就喊“爷爷”。淑玉在后面骂,侬喊魂啊!虽然安装了门铃,以杰克的身高也能够得到,但杰克从来不按,总是乱敲一气。开门的是李煜,杰克也不叫人,直接问,爷爷呢?
李煜说,爷爷回乡下了。杰克不信,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随后进门的淑玉问,阿爸回老家了?李煜黯然地点了点头。杰克没找到爷爷,也没找到那只风筝。杰克伤心地哭了起来。淑玉对李煜说,勿要管伊,小鬼哭一阵就会好的。可是杰克哭了一阵后情绪并没有好,一直郁郁寡欢,百无聊赖,做啥都没劲。这种情绪一直延续到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上海禁放爆竹多年,小区很安静,行人也少,偶尔有人遛狗,在甬道上一闪而过。但黄浦江边却有很多穿着鲜衣华服的人在游玩,还有不少高鼻头的外国人——这是杰克从高倍望远镜里看到的。让杰克惊讶的是,他还看到了在蓝天下翱翔的风筝。
杰克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他一边微调焦距,一边缓缓转动镜头。终于,他看到了爷爷。爷爷穿着黑色棉袄,衬得头发越发白了。爷爷站在广场角落里,那儿游人比较少。爷爷来回走动着,两只手拽着风筝绳,高高举着。这台高倍望远镜的分辨率太高了,杰克甚至能看清那根细细的风筝绳,灰色的,结实,悠长。
爸爸,妈妈,你们快来看爷爷!杰克叫了起来。
李煜和淑玉都在望远镜里看了看。淑玉说,不是阿爸,阿爸肯定回乡下去了。李煜说,我看有点像。杰克信誓旦旦地说,那就是爷爷,你们听,还有哨子声。李煜和淑玉都竖起耳朵听了听,不过他们既没说听到了,也没说没听到。杰克提出了一个在大年初一看来很合理的要求:我要去黄浦江边玩!杰克没有说“我要去黄浦江边和爷爷放风筝”。
李煜用商量的口吻对淑玉说,那就带小鬼去黄浦江边白相白相?
淑玉说,阿拉去换件新衣服,过年要穿新衣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