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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含的修辞
——《你好,李焕英》的艺术策略与审美功能

2021-11-13黔南民族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贵州都匀558000华中科技大学湖北武汉430074

电影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你好,李焕英李焕英母女

谭 华(1.黔南民族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贵州 都匀 558000;2.华中科技大学,湖北 武汉 430074)

由贾玲首次导演,贾玲、张小斐、沈腾等当红演员执演的贺岁片电影《你好,李焕英》,于2021年2月12上映。截至2021年2月22日,该剧累计票房高达“40.69亿”,成为中国电影史上第6部突破40亿元票房的电影,贾玲也因此成为“中国影史票房最高女导演”。电影《你好,李焕英》的成功,自然有全球疫情尚未结束背景下,“原地过节”造成的情感缺失与共情匮乏,以及贾玲、张小斐、沈腾等演员既往的文化资本积累和文化场域建构等原因,但这些只是电影成功的外部因素,电影爆款的秘密更在于多元艺术策略的运用及其审美功能的发挥。

一、从冲突到和解的母女关系镜像与情感互文

电影《你好,李焕英》隐含的第一个艺术策略是对从冲突到和解母女关系的镜像表达,由此形成与观众的情感互文。影片中的母女关系既是贾玲个人经历的镜像,又是她着力塑造的戏剧元素,成为贯穿电影叙事的情节主线,也构成影片叙事的逻辑起点。影片以贾晓玲的出生开启电影叙事,在以母亲为“镜像阶段”,“我”的主体建构并没有遵行母亲对“我”的想象与认同,而是以反向的想象和“误认”的方式进行。“我一出生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九斤八两”的“巨婴”一改“五斤六两”的正常体重阈值;别人家的女孩是“妈妈的小棉袄”而“我”却是“我妈的貂”;别人家的孩子开口第一句不是爸爸就是妈妈,而“我”却是“再来一碗”;“我”从小“总会给妈妈带来一些麻烦”,即使“女大十八变”也没有改变“坏孩子”的形象。尤其是“我”伪造成人教育本科假证,更让母亲“颜面扫地”。

这一系列充满反讽的桥段,却在观众中获得共鸣,原因何在呢?首先是导演运用“反转”的手法,改变着既往的母女关系,从而引起大众对一种新型母女关系的身份认同与情感互文。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母女/子关系建立在“孝”“忠”的前提和基础上,本质上是一种从属和臣服关系。在以父子关系为核心的家庭伦理关系中,子对父的孝顺是子女必须首先遵行的行为规范和价值准则,“为人子,止于孝”(《礼记·大学》),甚至在孝和顺的基础上,还要上升到“无改于父之道”(《论语·学而》)。所以在传统的亲子关系中,子女往往处于被压抑、被遮蔽的境遇和存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母女/子关系的“差序格局”被打破,以“平等”“对话”为要义的母女/子关系得以建构,但也留下“父子冲突”“母女撕扯”的历史教训。鲁迅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对威权父亲形象的解构,张爱玲在《金锁记》中对慈善母亲形象的拆解,朱自清的《背影》中“我”对“父亲”做事不够妥帖的埋怨,《伤逝》中子君喊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巴金的《家》中觉慧勇敢走出父亲和兄长的安排,皆是五四时期“审父”“审母”“娜拉走后”情结的文学表达,象征着子对父的叛离和审问。因此,无论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还是在“五四”现代文明语境中,母女关系总存在着对立和错位,融合平等的亲子关系一直未得到具体落实与践行。电影中,李焕英没有因女儿的善意欺骗和“没有出息”而否定女儿的未来,子女也并没有因母亲的意外离世,而不亲不孝,反而生出“子欲养亲不待”的感伤,皆是导演打破传统文化中家长对子女的威严,弥合“五四”以降“父子冲突”裂隙的象征化表达。这种新型的母女关系相当于拉康的“原乐”,人们是害怕面对“原乐”的,电影通过转喻的方式,将其嫁接到其他人物身上,因而就能激发观众与影片互动,并由此生成真挚而具有互文力量的情感与情怀。

其次,导演通过塑造母女之爱的真诚与珍贵,能引导观众“发现”亲子冲突的症结乃在于爱的缺失,从而使观众获得教谕,引起情感的互文。如果说贾晓玲从出生到母亲突然离世,母女之间还存在着龃龉和冲突,那么李焕英的意外离世,则象征着母亲关系和解的开始。电影开头和结尾反复出现母亲弥留之际,女儿运用彩色胶卷将母亲的“黑白”青春“调色”多彩人生的桥段,分明象征着母女关系由冲突到和解的现代路径。导演对以“孝”为本位的传统母女关系的修正和以“平等”为核心的现代母女关系的重建,正应和着当下观众对健康融洽亲子关系的“审美期待”。当贾晓玲的母亲酒后吐出真言:“我的女儿,我就要她健康快乐就行。”贾晓玲已泪流满面,当贾晓玲再次从天上砸下来,母亲奋不顾身地喊着“我宝”去迎接,即是当下父母对子女期望值过高,适龄人口生育意愿偏低导致代沟的现实指涉,也是导演对良好的代际关系的诗意想象。当下,由于升学压力、价值观分歧、原生家庭与再生家庭的内部矛盾,导致亲子关系冲突紧张。电影中,演员对这些日常家庭症候予以审美化呈现,比如李焕英的同事王琴的孩子,在国外当导演,月薪八万,而自己的孩子连一个普通本科也考上不,正映射出当下父母对子女成才的焦虑。又如贾晓玲穿着后现代漏空风格的“奇装异服”,而母亲以巧手将其缝合完整,正反映出当下80后父母与00后子女在审美观、价值观上的错位。贾玲并非有意扩大这种代际差异,但她将这些共同的代际症候带入电影,满足了观众对和解的亲子关系的现代想象。导演通过电影叙事与现实语境的“互文”,一方面确立了代际沟通的现实意义,另一方面让人们在虚拟的影像艺术中获得对亲子矛盾、生育问题、赡养问题等的正确认知,从而补偿了观众的认知与意义匮乏,因而能引起观众的认同与共鸣。

二、碎片化景观拼贴与震惊美感

电影《你好,李焕英》隐含的第二个艺术策略是“碎片化景观拼贴”,并由此制造“震惊”美感。20世纪以降,人存在的一个最主要特征是由“整全性”走向“碎片化”。尼采认为:“大多数人把人表现为断片和部件……在这个意义上,所有时代、所有民族就都有某种碎片性质。”继之,巴塔耶对这一命题进行了深入思考,他认为人的“行动”的“特殊化”导致人由“整全性”沦为“破碎化”。本雅明不仅从历史哲学层面提出现代性的过程即为“碎片化”的过程:“连续统一的历史”已经被“爆破”,“现在的概念是一个把现在看作透入了弥赛亚时间的碎片的‘当下时间’的概念”,而且还从艺术理论与实践层面,创造出与之匹配的审美方式——“震惊审美”:“如今,用手指触一下快门就使人能够不受时间限制地把个事件固定下来。照相机赋予瞬间一种追忆的震惊”,“一部电影里,震惊作为感知的形式已被确立为种正式的原则。”导演抓住“世界图像时代”与“机械复制时代”,现代性“整体图景”裂变为“碎片景观”的总体特征,在电影中将各种时尚的文化元素,剪辑、拼贴成一个流行的影像,以期达到“震惊”观众的审美效果。

“碎片化景观拼贴”在影片中最明显地体现为“穿越”手法的运用。电影片头和片尾,导演将叙述时间设定为当下,中间部分则将故事时间拉回到20世纪80年代。导演之所以如此设置,从剧本内部而言,是因为这种时间处理方式容易在“间离”中生成“震惊”的艺术效果。在后现代主义时代,大众感知时间的方式,已经由现代主义的整体时间走向碎片化时间,欣赏艺术的形式,已经由古典主义的“崇拜”转向“观赏”。导演对情节时间的分层切割与集中展示,有利于将观众的注意力从他们不感兴趣的时间点上,分离转移到他们感兴趣的时间点上,再通过瞬间的审美注入,达到“震惊”观众的美学效果。从剧本外部而言,大众的日常生活世界日益沦为时间上非连续的,结构上无中心的整体,能引起大众兴趣的不再是宏观体验,而是碎片经验。因此,要想满足大众娱乐休闲的欲望,电影必须打断时间的线性链条,尽力捕捉时间上非连续性的新奇碎片景观。

电影《你好,李焕英》中“碎片化景观拼贴”手法的运用还表现在:将各种有意思、有意义的典型桥段,拼贴组构到一起,形成密集的段子、套路、包袱。比如导演挪用拼凑了小品中的经典段子“我想死你们啦”“砸地上了”,比如电影塑造组合了20世纪80年代各种典型人物形象:“显摆公主”王琴、“古惑仔大哥”冷特、“纨绔子弟”沈光林,比如电影展现组构了20世纪80年代各种典型的社会现象和问题:自行车上的爱情、女排精神、打补丁工裤、凭票供应现象、生活作风问题。还比如一场排球比赛就混合拼贴了厂长讲话、铁娘子队、卖冰棍、聘请外援、判法争议、脱发、“上火”等过去与现在的景观与经验。作为一部拼贴技法十分明显的电影,《你好,李焕英》并没有沦为日常生活碎片的简单堆积,而是在一个个碎片景观中创造审美惊奇,其秘密在于导演有效发挥了“震惊”的美学功能。比如排球比赛中,导演特意将故事时间停止于厂长讲话场景中,通过厂长搜寻讲话稿的动作特写,凸显厂长的尴尬与窘态。还比如,导演故意放慢贾晓玲的发球动作,又快速推进她的发球效果,意在制造桂香意外遭遇鬼剃头的事件。由于厂长讲话与当下个别领导照稿讲话现象构成同构,桂香的鬼剃头与当下职场中年过早脱发现象形成互文,电影能唤起“在场”观众对现实境况的想象,还由于这些“曾经体验过的瞬间”,“没有思考”,又“突然地开始”,容易对沉浸在“一本正经”剧场氛围中的观众,造成“震惊的感觉”,从而让他们体验到“茶杯风波”里的乐趣。作为一种西方现代文学艺术的审美机制,“震惊”美学“不再是对现实的‘模仿’‘再现’,而是‘消解’‘去蔽’;不再是对现实的‘反映’,而是‘反应’;不再是情感的‘抒发’,而是‘理解’”。电影对亲子冲突、代际差异、婚姻问题、健康问题、家教问题等当下现象,不是简单地“反映”“再现”或“堆积”,而是从生活的隐喻层面表现生活,从生活的表征层面把握生活,从而以寓言的方式把日常生活的碎片景观展示了出来,既完成了本雅明在现代性废墟上的“审美救赎”,又实现了对同类电影的审美超越。

三、梦工厂的仿像生产与文化寻根

电影《你好,李焕英》隐含的第三个艺术策略是“仿像生产”,并因此展开文化寻根。电影从本体论上而言是一种模仿的艺术,但在波德里亚看来,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艺术生产模式已经由古典时期的“仿造”模式,工业时期的“生产”模式,进入后现代时期的“仿真”模式,即在后现代社会,电影生产表现为操控符号,混合真实与想象,制造一种“仿像”的审美幻境。导演显然掌握了后现代电影生产的秘密,以20世纪80年代的工厂生活为“拟像”对象,运用现代的电子技术,试图构建一个超真实的“梦工厂”。

“仿像生产”在影片中典型体现在对“胜利化工厂”的塑造。电影中,贾玲以“胜利化工厂”为镜像,以符号编码为叙事方式,从声音和图像层面,“仿像生产”了一个表征20世纪80年代时代特征与情感结构的“梦工厂”。这个梦工厂几乎被导演转译成一个“符号社会”,处处都是迈克·费瑟斯通所言的“充斥于当代社会日常生活之经纬的迅捷的符号与影像之流”。《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路灯下的小姑娘》《万里长城永不倒》《迟到》《你的眼神》《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等是电影对时代金曲符号的集纳,“顾客至上,童叟无欺”“友谊第一”“无所畏惧,披荆斩棘,顽强拼搏”等是电影对久违的红色标语符号的再现,秋收割稻、排球比赛、车间作业、电影院约会、“文艺汇演”等是电影对80年代日常生活景观的呈现,“蓝色工装”、花衬衣、连衣裙、自行车、黑白电视机等是电影对80年代消费物品符号的摆设。仅在花絮,张江背着贾晓玲送往医院的过程中,电影就集中呈现了《路灯下的小姑娘》、“发挥工人阶级主力军作用,加快实现四个现代化”、跳皮筋、炸米花、自行车售卖、职工食堂就餐、职工医院就医等80年代经典生活场景。时代金曲、红色标语、生活景观、消费物品,表面上不过是表征80年代的抽象符号,内里链接着导演“重返80年代”的审美意图,包含着导演“文化寻根”的艺术实践和价值诉求。导演对这一核心主题和价值判断有过明确的表达。影片中,导演通过画外音的形式,向观众宣谕,她要将“在80年代,成为一名工人,是最光荣的事情”“蓝色工装和自行车,是他们的标配”等“很多人关于80年代的记忆”,从“封存”的“老照片”,提取出来,施予“彩绘”,还原一个“激情燃烧的”“拥抱世界的”“80年代”。导演精心塑造的《路灯下的小姑娘》《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等“声音景观”,不仅标示出“80年代”青年恋爱、交友、生活的样态,而且还传达出“80年代”青年纯洁与激情、蓬勃与进取、积极与浪漫的精神氛围。比如影片中《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这首创作于1980年的歌曲,不仅唱出了“80年代的新一辈”的青春与激情,而且还构成了对当下青年颓废与佛系的反讽,让“80后”观众更加缅怀积极昂扬的“80年代”精神气质,从而一方面呼应电影从2001年梦回1981年的繁复主题,另一方面使观众在时代旋律中与过去的自己重逢。导演还通过虚构李焕英与沈光林、贾文田的恋爱故事,再现了一个“超真实”的80年代恋爱场景:沈光林用毛豆拼出的心形图案,贾文田送给李焕英的一束野菊花,李焕英宁愿嫁给毫无家庭背景的锅炉工,也不愿选择厂长的儿子,象征着80年代爱情的朴素,彰显出80年代爱情的真挚。影片尾声部分,导演安排沈光林脱离父亲的光环,独自一人南下闯荡,不仅型构出80年代末期“下海潮”的历史图景,而且折射出80年代青年崇尚个人奋斗的精神气质。这些皆是导演“文化寻根”的表征。正是由于这些声音景观、图像符码与“80后”观众的生命体验紧密相关,直接唤起了“80后”观众对一个时代的感官记忆,因此能获得观众的认同,引发他们的精神“寻根”。总之,电影从开头到结尾,从时间到空间,从声音到图像,无不彰显出导演对20世纪80年代文化符号的有效操控。在时代金曲、红色标语、蓝色工装等“符号化的系统化操控活动”背后,潜隐的则是导演文化怀旧的价值倾向。

电影《你好,李焕英》准确把握了“消费社会”的艺术流行规律,成功运用了后现代主义的艺术策略,有效发挥了大众文化的审美功能,因此创造了中国电影史上的票房奇迹。当然,这部电影也存在批评者指出的“大关节和基础逻辑,都是硬给”的缺陷,如何有机整合戏剧、影视、综艺的表现手法,综合运用古典主义、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艺术技法,创造更加精彩的影视新生活,是导演贾玲努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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