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香港“新武侠”电影的形态蝶变与精神重置

2021-11-13陈可唯

电影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武侠片叶问武林

陈可唯

(1.广东工业大学通识教育中心,广东 广州 510006;2.广东工业大学 艺术设计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武侠电影历来是港片的经典类型,2003年CEPA协议之后,香港电影真正打开内地市场,迎来北上发展的机遇,华语电影的格局变化带动香港电影观念、美学和话语的大转型,合拍片成为香港电影的新出路。纵览2003—2017年的年度华语合拍片,古装(或民国)动作片和奇幻片成为绝对主力:《七剑》《神话》《功夫》《墨攻》《投名状》《画皮》《赤壁》《花木兰》《十月围城》《锦衣卫》《狄仁杰之通天帝国》《关云长》《精武风云》《新少林寺》《龙门飞甲》《十二生肖》《画皮2》《狄仁杰之神都龙王》《西游记之大闹天宫》《捉妖记》《寻龙诀》《西游伏妖篇》……这些电影几乎都以动作武侠作为演绎重点,像印度电影的歌舞一样成为一个时期华语大片的某种标志。

在这个过程中,香港武侠电影对器械设计推陈出新,用数字化特技精心锻造,在动作美学上进行现代开拓,让武侠片在形式和美学上再次蝶变。这种“新武侠”电影不仅在制作层面脱胎换骨,也在精神层面全面重置,“侠义”的隐退,“身份”的复现,“家园”的回归,都在重建一个“去江湖化”的“新武侠”影像世界。

一、重武重器,轻道轻侠

武侠片之于香港电影乃至整个中国电影都是至关重要的类型,早在1928年的上海引发的“万人空巷”的《火烧红莲寺》就是一部武侠片,改编自武侠小说《江湖奇侠传》,从此,武侠小说与电影就成为一组“双生花”,如徐浩峰所述:“武侠电影首先诞生于武侠小说。武侠小说和武侠电影犹如一对姐妹花,近乎同时诞生于民国时期……武侠小说和武侠电影的双胞胎现象,构筑了现代史上的武侠文化。”《火烧红莲寺》的热映很大程度上源于当时民间对神怪武侠小说的追捧。“武侠”的概念本身是 20 世纪后的中国,在内忧外患的社会环境下,于“游侠”基础上发展而来的文化概念,兵荒马乱中的中国民众急需一种文化意象获得精神力量,而那些除暴安良、仗义扶危、救民水火的故事则恰逢其时。

“游侠”的概念早在司马迁的《史记》中就有渊源,《游侠列传》对“战国四公子”之类的贵族君子不吝赞誉,而更对闾巷布衣出身的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这些平民侠客亦称颂有加,还为荆轲、侯嬴等人立《刺客列传》,将这些人也归入游侠之列。太史公深知这些人并不为主流政治接纳,开篇就引韩非子言“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江湖中人”自古就属于不稳定阶层,也天生是秩序的挑战者和体制的游离者。20世纪20年代末自上海引发的武侠电影热潮也很快受到官方抑制,1931年南京政府全面禁止拍摄武侠片,大批武侠电影制作人才南移,最后落脚至香港,武侠电影开始与整个岭南的尚武传统相结合,与殖民地香港游离的文化身份相碰撞,也与“黑社会风尘处、烟花地英雄所”的南国市井趣味融为一体,共同成就了粤语武侠片的辉煌时代。

冷战时期香港武侠电影与武侠小说共同进入风生水起的盛世,“金梁古温黄”纸上刀剑江湖,张彻胡金铨映像侠客恩仇。那个时代的武侠电影以“侠义”为宗,“南来影人”有某种“礼失求诸野”的情结,张彻的武侠片通常以侠客牺牲收尾,舍生取义,慷慨赴死,而胡金铨更喜以佛法禅理入武,讲求顿悟,终篇通常是恶人自尽。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香港武侠片又与殖民经验及抽象的民族主义相勾兑(如《黄飞鸿》系列),香港电影不是民族国家意义上的电影工业,武侠电影作为一种文化生产,借“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文化象征,成为香港人殖民时代民族想象的载体。

到2003年CEPA之后,武侠片成为华语合拍片的重要类型,但这中间也涉及叙事编码、文化协商、内核重构等问题,其中至关重要的是对江湖侠客的重塑。传统港产武侠片中与庙堂体系相抵触的江湖规则,与主流价值相游离的侠客精神,与殖民经验相勾连的化外想象,都成为需要再协商、再想象、再建构的文化要素。在这个过程中,雄厚资本和现代科技的介入,为新世纪华语武侠片的形式拓展插上了翅膀,技术的渗透不仅影响到制作层面,也改变了武侠电影的内在精神。徐克北上后的武侠制作就在“器械”和“特技”上大做文章,从《七剑》开始,比起剑客的个性魅力和人格塑造,倒是莫问、日月、舍神、竞星、游龙、青干、天瀑这七把剑的锻造更为精心,在“拯救武庄”这个抽象的道义使命之下,剑客的精神世界淹没在精致器械的刀光剑影中,七个剑客最终剩下一张张模糊不清的脸庞。之后《龙门飞甲》的华丽3D,《狄仁杰》系列的迷幻特技,都在奇观动作领域层层跃进,也同时隐退了文人之“侠”的深度诠释,这也是21世纪以来整个华语武侠大片的制作趋势,在数字化特技的影响下整个武侠片的审美内质发生改变,开始向国际化的魔幻片靠拢,这也让武侠片成为华语电影最易被复制并产生同质化生产的类型。

新武侠电影对动作美学的现代开拓同样不遗余力,比如陈可辛的《武侠》用颇具科学感的微观动作锻造了一种全新的动作质地,通过人体医学影像、动画图示分解以及电脑CG镜头,将打斗中每一次发力在人体上所造成的创伤表现出来,每一个拳脚如何透过肌肉直达穴位与心脏,陈可辛将这种手法命名为“微观武侠”,试图以科学、医学、微观的呈现,改变人们对于传统武侠片的认知目的,这个过程也同时消解了“功夫之躯”的神秘性。陈可辛也是武侠精神的重建者,从《投名状》开始,歃血为盟的三兄弟最终共同沉沦,二哥赵二虎的“义”和三弟姜午阳的“信”,都倒在了大哥庞青云的权谋之下。《武侠》则是刘金喜的身份“洗底”历程,他弑父杀妻,只为与西夏“七十二地煞”二当家的过去彻底诀别。新武侠片中的侠士不再是对抗建制、游走江湖的力量,而已经悄然发展成为自己的反面,他们在竭尽全力告别江湖,只为得到庙堂或他乡的接纳。

二、江湖不再,家园回归

新武侠片的内核重置,以精兵良器弱化江湖道义,以个人欲望置换侠客精神,更将身份焦虑拉入武侠电影的精神世界,“身份”成为“新武侠”反复呈现的母题。《武侠》的故事就是一个身份置换的故事,刘金喜一家本在刘家村过着平静的生活,两个通缉犯突然到来洗劫村落,被刘金喜错杀,村里人将他奉为英雄,徐捕快在调查此案的过程中,发现刘金喜功夫了得且身份神秘,层层查证后他的真实身份浮出水面,而整个刘家村也陷入危机。刘金喜原本是西夏杀手组织“七十二煞”的二当家唐龙,曾经杀人如麻、嗜血如命,当徐捕快准备将他缉捕归案时,教主(亦是唐龙父亲)前来拿人,而唐龙已不愿回去,不惜自断左臂,断绝父子关系,以刘金喜的身份继续在刘家村生活。

《武侠》中唐龙/刘金喜原本是西夏人,跑到汉人居住的刘家村过田园生活,试图背叛和逃离过去的身份,指认他乡为故乡。表面上看汉人的乡村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文明恬静;西夏人的杀手组织四处屠戮,黑暗残酷。但“七十二煞”杀戮之家的过往已借徐捕快之口道明原委:“这个七十二地煞以前是西夏族人,原本跟我们中原人一样知书达理。但是当年整族80万人被屠杀精光,如今变成三不像,割鲜而食,死而不葬,苟延残喘,是为了报80万同族的仇。”无论是西夏人还是中原人,大家的手里都沾了血,早已难分正邪。唐龙厌倦了江湖厮杀,试图告别过往变成刘金喜,但这个自新的过程又必须以大开杀戒来达成,甚至赔上妻儿性命。即使是徐捕快这个看似调查真相的正义身份,也并不具备造福乡民的大义,只是内在人格分裂,对所有案件的真相有偏执的渴求,他坚持不懈的调查也给平静的刘家村带来灭顶之灾。当所有人都是戴罪之身,也就不存在快意恩仇,最好的结果就是各自翻篇过往,然后继续维持现状。

当江湖已无大义,恩仇亦无正邪,那么告别腥风血雨的江湖生活回归“家园”就成为新武侠电影的精神追求,“当宏大叙事与理想主义逐渐远去,家庭港湾实实在在的温暖与社会体制内被认可的成功需求,相比于江湖中充满刺激的自由生活而言,似乎对当代观众更有吸引力。”如果说传统武侠电影一直致力于维护“江湖法则”,那么新武侠则在逐渐“去江湖化”,绝世高手选择隐匿于市井与田园,回归个人家庭的安乐,这是一种与天高海阔、把酒言欢的侠客生活背道而驰的追求。

香港武侠电影近年来呈现出明显的讴歌田园、回归家庭的趋势,在叶伟信执导的《叶问》系列中体现得极为明显。2008年甄子丹版的叶问,是继新世纪前后港片男主角扎堆“废柴群像”之后,出现的有代表性的阳刚男主角形象,香港电影素有“超人”与“英雄”(或枭雄)情结,“上一个港式超人,大抵已是黄飞鸿(徐克带头打造);雄风占据了整个20世纪90年代。随着1997年黄飞鸿流落西域失忆(《黄飞鸿西域雄狮》),港片男主角便走入弱男、废男、无能男的泥淖……直至叶问(其实是甄子丹)出现,港片男主角恢复了某种雄风。”这个叶问形象,一头承接了“功夫民族英雄”的类型叙事,另一头又被塑造成了“港式新男人”典范,他低调顾家,谦谦君子,懂功夫但不出手,怕老婆又爱孩子,国难当头时为了家人去挖煤,省下地瓜给妻儿,被日本人带走时不忘拜托好友带家人离开佛山。叶问最终出手的“终极一战”,其动机比20世纪八九十年代银幕上的黄飞鸿、霍元甲等更为纯粹,他最大的因由就是不堪目睹好友被杀,比武时要一心一意将咏春拳的武技使用到极致。最终妻子张永成没有听从吩咐先行离开,而是回来接走了比武受伤的叶问,终极愿望还是回到“最重要是一家人在一起”。如果说传统武侠片是背离家庭的世俗束缚,投入自由浪漫的江湖世界,那么本世纪以来的“新武侠”已经通过对“家”的反复强调,将武侠精神中“拯救苍生”的社会责任转移到了“核心家庭”的个人情怀,而那个承载武侠精神的“江湖”亦渐行渐远。

三、南国一隅,武林回首

香港武侠片的兴盛很大程度上与整个中国武林的南迁历史有关,“武林”并不是一个抽象的文学概念,中国历史上确有各种武学门派的代代相承,而整个中国武林自民国起逐渐走向凋零,残存的武林后人有许多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辗转流落到香港隐于市井,很多功夫大师从此在南国一隅开设武馆谋生,武学逐渐变成强身健体的体育运动,连带传统的“师父文化”和武林规则一起渐渐消失,习武之人亦变为“艺人”身份。香港武侠电影通常热衷于天马行空的武林传奇,从武侠小说中取选传奇故事,以形体舞蹈的标准设计动作,而集体回避了真正的武林历史,其实这也事出有因。徐浩峰一针见血地指出:“民国武林是习武人的心理禁区,在以往武打片的历史中是被集体回避的。大多数电影圈的武术指导,虽然有武术传承,但他们出于对自己家族或师父的尊重,不愿意提及那段历史。因为几代武术人曾经深入政治操作,投靠不同的政党,担任了军官、秘书、特务、保镖、民意代表等身份,而在历次政治斗争或战争中被迫害。所以,他们更愿意讲一个虚假的武林,而不愿意讲真实的武林。”

这种情况到《一代宗师》(2013)发生了改变,王家卫一直想拍一部关于中国武林历史的电影,而徐浩峰的著作《消失的武林》给了他广阔的视野和拍摄的动力,他在中国各地寻访民间宗师后人,有了数年磨一剑的《一代宗师》,回首民国武林宗师南迁的过往。王家卫在寻访中发现如今的中国武术都被体制转变为竞技运动,都是套路,没有门派观念,而没有门派就没有真正的师徒关系,也就没有传承。《一代宗师》让功夫成为真正的主角,一招一式,有章有法,民国各派武林宗师“群像”般错落而出,从东北到佛山,最后落脚香港,梳理出整个民国武林的时空脉络,影像叙事极尽“叶底藏花”之妙。纤毫写实的功夫,暧昧隐晦的恋慕,沧桑变幻的历史,阴错阳差的际遇,天衣无缝地回首了一段逝去的武林往事。用徐浩峰的话说:“《一代宗师》可以说是武打片,也可以说是民俗电影。正是民俗的引进改变了武打片类型,让民俗焕发出的新武侠形态,也是这部影片在武侠电影史上值得记录的一笔。”

影片中的人物都各有原型,又非完全实录,比如八卦掌传人宫二,原型是民国时代的奇女子们,最主要的原型来自施剑翘,其父是奉系第二军军长施从滨,被北洋军阀孙传芳所杀,悬首曝尸三日。20岁的施剑翘立誓复仇,寄望堂兄无望,又遇到一军官承诺代为复仇并向她求婚,施遂下嫁,丈夫一路升官却总推托报仇一事,施剑翘携幼子不辞而别,探得孙传芳下落,在其去天津佛教居士林进香时,用勃朗宁手枪连发三枪将其击毙,此时距她父亲被杀已10年,事件轰动全国。王家卫以此为原型塑造了“宫二”这个具有古典悲剧感的人物,影片中的宫二是东北八卦掌宗师宫宝田的独生女,系出名门,自幼被父亲及叔辈奉为掌上明珠,对功夫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与痴迷,因时势与家境的变故,师兄马三弑杀师父并投靠日本人,宫二为复仇奉道,遵循一辈子不嫁人、不传艺、不留后的信诺,即便对叶问有着江湖儿女的痴情,也只能发乎情、止乎礼。宫二终以武林中人的方式击败马三,而面对乱世动荡和家门变故,她又不得不隐姓埋名背井离乡,颠沛流离至香港,在异乡悄然逝去。

《一代宗师》中叶问的人生轨迹其实隐晦地描绘了时代的变迁,在模糊的时间轴里连起整个中国武林的流变历史:

1936年:佛山“金楼”,是温柔乡,亦是英雄地。宫宝森举行隐退仪式,各门派高手与叶问过招,叶问与宫宝森交手。叶问与宫二过招,相约东北再见。

1937年:叶问把大衣拿去典当,“民国二十六年,打算去东北”。

1938年:佛山沦陷,东北未成行。

1950年:叶问流落到香港教授咏春拳;八极拳传人“一线天”流亡香港开“白玫瑰理发厅”;大年夜,叶问与宫二重逢,宗师们在香港大隐隐于市。

1952年:一线天与三江水在“白玫瑰理发厅”交手,八极拳传入香港;同年冬天,八卦掌传人宫二停止挂牌。

1953年:叶问领取香港身份证;宫二病逝香港;中港边境关闭。

1960年:叶问妻子张永成在佛山病逝,叶问终身再未踏足佛山。

回顾整个电影的时间轴,叶问的主线牵连出整个民国武林的变迁史,叶问与宫二在香港重逢那夜,街头踱步,举目四望,见武馆林立,宫二感叹:“这就是一个武林啊!”武林可大可小,可广播于大江南北,也可蜷缩于南国一巷。叶问、丁连山、一线天、宫二,这些功夫宗师都在风雨飘摇中南下香港,成了寄居南国一隅的“新客家”,从此回不了头。咏春拳只有“眼前路”,八卦掌留有“身后身”,绝活便是“老猿挂印,志在回头”,但不仅是当了汉奸的马三回不了头,复了仇的宫二也欠一个转身,宗师们在时代风雨中一路向南,有些人成了“面子”(如叶问、宫宝森),有些人成了“里子”(如一线天、李存义)。叶问尚能顾着眼前路,却断了身后事,而宫二沉沦于鸦片,断尽前路。影片中的宗师群像穿插在一起,有些线索详尽、情仇丰满(如叶问、宫二),有些简略带过、无头无尾(如一线天、丁连山),“大成若缺”的叙事,却无一闲笔,如整个民国武林一般,叶底藏花,点到即止。《一代宗师》中的功夫,在手心上下、半步崩拳、掰半块饼、取一个扣的纤毫之间,不只打斗,更是时间,或是仪轨。宗师已去,但“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一个时代的精气神,一代宗师的那口气,都已表达得淋漓尽致。

结 语

武侠电影曾经作为一种文化生产,成为香港人在殖民时代进行民族想象的载体,CEPA后融入华语电影发展洪流的新武侠电影,在器械创意、数字特技和动作设计上不断开拓,让武侠片的影像美学有了广阔的延伸空间。在现代科技和丰厚资本的助力下,华语玄幻片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武侠片的变种和亚类型,而在制作模式和影像美学拓展的同时,新武侠动作片的精神世界也发生了重置。在“新武侠”的影像世界里,武者纷纷告别腥风血雨的江湖生活回归个人田园,或是在香港地标上回望整个中国武林的南迁历史。“新武侠”电影的形式拓展和精神重置,有时代潮流的际遇和成全,也有技术资本的协助与裹挟,还有文化身份的流变与重建。

猜你喜欢

武侠片叶问武林
道义与中和
城郭烽烟又起武侠死灰复燃?《绣春刀2》能不能给武侠电影带来出路?
境生象外:“意境”观下的《刺客聂隐娘》
叮铃铃,叮铃铃
这才是正宗的叶问范?
一日江湖人
一代宗师叶问
我喜欢
甄子丹新片《叶问2》备受期待
《卧虎藏龙》的视觉文化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