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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沪剧《罗汉钱》看赵树理小说戏剧改编的特点

2021-11-13

名家名作 2021年1期
关键词:沪剧赵树理罗汉

许 建

著名的小说家、“山药蛋派”创始人赵树理是20世纪30 年代至60 年代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代表。在赵树理的文学创作中,各类反映中国北方农村生活的小说占有很大比重,其中一些优秀的、有着完整叙事结构的作品被改编成剧本,成为戏剧舞台上二次创作的滥觞。本文将以改编自赵树理短篇小说《登记》的沪剧《罗汉钱》为例,通过探究小说文本与戏剧舞台呈现之间的异同等问题分析其改编的基本特点。

沪剧《罗汉钱》讲述了解放伊始农村青年男女李小晚和张艾艾自由恋爱的故事。二人互赠罗汉钱和戒指以表明心志,艾艾母亲小飞娥顾忌村里人的闲话,又不忍自己年轻时饱受苦难的悲剧在女儿身上重演。在进步女青年马燕燕的倾心相助下,二人的婚事逐渐得到理解与支持,并最终破除了封建观念,响应婚姻法的颁布,成功登记结合,成就了人人称羡的模范婚姻。该剧表达了对封建势力束缚下“包办和买卖婚姻”的批判,宣扬了自由恋爱的时代新风,展现了人们对于幸福生活的美好祝愿。在这次改编之中,沪剧《罗汉钱》和原著《登记》有一定的出入,仔细审视内在的嬗变将有利于揭示戏剧改编视阈下作品的审美价值和现实意义。

一、艺术设计与戏剧因素的承接性

没有激烈的矛盾冲突不成戏剧。沪剧《罗汉钱》的成功改编离不开小说《登记》情节的巧妙设计。故事中最主要的矛盾冲突聚焦在以小晚、燕燕为代表的年轻人和以村长为代表的守旧派之间。一方追求婚姻自由,一方固守封建传统思想,这组矛盾反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社会上的一些现象:许多民众仍然存有浓重的封建思想,不认可新的婚姻制度和观念,认为这是违背传统的“造反”行为。因此,在改编之中主创人员宗华、文牧和幸之也是牢牢把握住这一点,将顽固不化的村长、重利轻义的五婶、摇摆不定的张木匠乃至不通情法的王助理员等人刻画成小晚和艾艾二人登记道路上的“拦路虎”。在双方各自据理力争、产生剧烈冲突的时刻,观众不免会思考:为什么小晚和艾艾这对年轻人的真心相爱始终打动不了村长等人?村长始终不肯给小晚和艾艾写介绍信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孤立无援的燕燕和艾艾等人又会想出什么样巧妙的办法去应对?跌宕起伏的情节环环相扣,展现了作家高超的叙事能力,原著《登记》较为成熟的艺术设计为戏剧改编厚植了沃土,以矛盾冲突为代表的戏剧因素得以充分表现。

最有“戏”的还属小飞娥的内心矛盾。小说中原本不多的心理描写被戏剧承接改造,以唱工、做工为主的演绎方式扩大了人物心理的表现空间。小飞娥偶然发现女儿艾艾的一枚罗汉钱,一联想到自己的痛苦回忆,她就不由得为女儿重蹈自己的道路而感到担忧。在女儿的婚事问题上从不支持到最终认同,这也是小飞娥个人情感碰撞、思想斗争的心路历程。回娘家时路过相亲男方家门却听见自己被人说成是不守贞节的女人,如今就连自己的女儿因为自由恋爱也被笑话,甚至还要断了女儿回娘家的路,对人格的侮辱和摧残让迷茫的小飞娥渐渐地认识到旧时代的黑暗与罪恶,出于爱护女儿的母性,她开始向代表先进的力量靠拢。在陪伴女儿艾艾追求自由婚姻的同时,她受伤的心灵也得到净化,为女儿来之不易的幸福感到欣慰,彰显了新旧时代交点下女性形象对于自我生存价值的体认。故事中设置“罗汉钱”这一物件线索,既象征了母女两代人的爱情,又自然地连接起马燕燕和张艾艾、李小晚等青年男女为自由恋爱而奔走抗争的故事主线。沪剧《罗汉钱》从故事中一枚小小的“罗汉钱”入手,通过易名来试图淡化原作“登记”的制度仪式之感,更像是将一个泪中带笑的爱情故事娓娓道来,揭示新的婚姻制度的可行性和观念的先进性。

文本之中一些悲剧性和喜剧性的元素还为戏剧作品所继承,增强了戏剧的表现力。前者即“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冲突”。小飞娥的爱情悲剧是时代环境酿成的苦果。她与保安情投意合、倾心相付,却对自己的婚姻大事难以做主,不得不遵从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一个她不爱的男人——张木匠。如果说自己的心意完全任人支配已经是莫大的悲哀,那么身心上饱受摧残则是又一重的苦难与煎熬。小飞娥和保安难成眷属,藕断丝连的情谊被婆家人知晓,身为人妇的小飞娥更背负了不忠贞的污名,遭到丈夫无情的毒打。在挨打之后,小飞娥与张木匠实际上维持着一种畸形的夫妻关系,小飞娥见了丈夫就“好像看见了狼,没有说话先哆嗦”,哪怕是为了不挨打而在丈夫面前强颜欢笑也是做不到的。丈夫对她失去了兴趣而有了婚外情,婆媳独处一个屋檐下的尴尬、夫妻感情的冷漠直到婆婆去世、艾艾出生才逐渐淡化、消解,可以说这二十年是小飞娥血泪交织的“苦难成长史”。“回忆”一段高度凝练地交代了小飞娥的辛酸往事,人们不由地对小飞娥的遭遇感到同情与怜悯并展开深思,小飞娥个人的悲剧影射出一个一去不返的黑暗时代,强化了作品扳倒旧婚姻制度和观念的斗争力度。在喜剧性上,在前往区上登记一段中添入了一个风趣幽默的小插曲。由于五婶没有向西王庄“那个孩子”说明白艾艾和小晚的事宜,导致那孩子直接递上去了介绍信,结果新人们差点认错自己的对象,闹出了笑话。原文中张艾艾和李小晚二人来到区上登记这一部分的描写较为细致,结婚登记这样一个严肃的场合却笑料频出,在表现与王助理员沟通遇阻时,用轻松、诙谐的语句调剂了紧张的气氛,让叙事节奏有条不紊。另外,原著中五婶的人物设定也成功移植到了戏曲中的丑角表演上。在沪剧《罗汉钱》中本不起眼的五婶真正成为一个左右逢源、油嘴滑舌的媒婆形象,举手投足间流露出逗笑的风情,让人忍俊不禁。

二、文本风格与剧种类型的契合性

一次成功的改编离不开编创者对于原著整体风格的准确把握,从小说到戏剧的改编过程实际上除了要跨越艺术体裁的隔阂,还要在剧种的选择上有所甄别。中国戏剧(即戏曲)是由各地方戏共同组成的“百花园”,由于自然地理和历史文化的差异,各地方戏在各自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了独特的地域特色与艺术特征,如秦腔的雄壮悲愤、越剧的典雅婉转、黄梅戏的载歌载舞等。发端于上海浦江地区的沪剧则是这偌大“百花园”中一朵耀眼的奇葩。沪剧《罗汉钱》一经问世便好评不断,重要的原因就是沪剧本身具有的艺术魅力为小说《登记》的飞跃提供了可行性。

首先,沪剧擅演现代戏题材的特征和赵树理小说《登记》的故事背景相应,使原有的故事框架在移植创作之中基本完整地被沿袭下来,为改编提供了便利。百年沪剧中表现不同时期的现代戏层出不穷,却鲜有古装历史题材的剧目,这与上海的城市历史文化有关。自开埠通商以来,上海在近代中国的历史进程中始终处于“先锋”地位,民间传统与现代文明的碰撞交织催生了沪剧的改革创新。在1941 年正式被命名为“沪剧”之前,其前身申曲已经开始承担宣传时事政治、引介外来文化的社会功用。《黄慧如与陆根荣》一戏就直接取材于1928 年轰动上海的“黄慧如与陆根荣私奔案”;之后改编自美国电影的同名沪剧《魂断蓝桥》也别具一格;“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样板戏《沙家浜》更是移植了沪剧《芦荡火种》,成为革命题材的经典之作。诞生于上海的沪剧堪称这座城市文化精神的代表,是富有新鲜感的,是与时俱进、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而小说《登记》按照作者所注,故事发生在1950 年,恰逢新旧时代交替的关口,因此此次改编选择与时代接轨更为紧密、反映社会现实更有经验的沪剧是再好不过的。

其次,沪剧朴实生动的曲词唱腔和赵树理小说《登记》的语言特色相应,有利于戏剧语言的转化和受众接受效果的增强。“从某种意义上说,沪剧的戏曲传统和戏曲化就是沪语的话剧加唱。”纵观全剧,人物对白基本是使用上海方言,简短通俗,像“好稻不长荒田里,凤凰不出在乌鸦巢”“青竹竿掏茅坑,臭气越掏越难闻”的俚俗之语也为剧情增色不少;演唱上还采用了江南民间小调,在原本规整的板腔体和曲牌体演唱之外扩大了戏曲音乐元素的使用。源于吴语之地的“紫竹调”在沪剧《罗汉钱》“燕燕说媒”一段中运用,呈现出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平实之美。唱词婉转悠扬,如同白话,在二人来往对唱中完成了对马燕燕人物形象的塑造,表现了她乐于助人、机智聪慧的性格品质,同时也进一步解开了小飞娥顾虑的心结。极富农民气质的小说家赵树理的文字和语言迎合农民的阅读水平,是通俗化的、口语化的、趣味化的。就连他自己也说:“我写的东西,大部分是想写给农村中的识字人读,并且想通过他们介绍给不识字人听的。”由此可见,渗透了农民思维的赵树理致力于创作农民喜闻乐见的故事,自然也将浅显易懂的传统写法贯穿其中。加之沪剧说唱结合的基本体制本身也适合改编赵树理评书式的小说,此次改编选择了同样充满乡土气息的沪剧有助于传播视域下作品价值的传承。

最后,沪剧真切自然的表演风格和赵树理小说《登记》的人物形象相应,小说中的人物走上戏曲舞台,人物的精神面貌得到重塑,也依旧能寻到原著的“影子”。阅读赵树理小说《登记》后不难发现,文中对人物塑造的力度是不够的,往往“其人物和情景描写大都在故事情节的展开中进行,通过人物自身的行动和言语来展现其性格,少有静止的景物与心理描写”。这样人物形象的塑造难免过于“扁平化”,欠缺人性的温度,在沪剧《罗汉钱》之中对于张艾艾、小飞娥等主要人物的重塑就更加考验演员的功底。著名沪剧女演员丁是娥对于小飞娥的演绎就极具代表性。小飞娥是封建旧时代迫害下的受害者、牺牲品,原著中她似乎只是一个符号化的配角人物,着墨不多。但在沪剧《罗汉钱》中小飞娥的戏份不仅贯穿全剧,而且对于她内心的刻画也更加深入,强化了其反抗性与斗争性。“回忆”唱段中丁是娥饰演的小飞娥深夜坐在桌前联想自己不堪回首的伤心往事,这段表演中丁是娥手扶桌台,凝视着左手心的这枚罗汉钱,轻叹一声“罗汉钱”之后,随着影视蒙太奇手法的转场将观众带回二十年前,唱罢泪湿眼眶,将人物情绪和心理的转变表现得生动感人,一枚罗汉钱成为承载她悲痛、无奈、担忧和恐慌各种情感的寄托。沪剧不同于其他传统剧种对于程式化套数的大量展现,它整体的表演风格撷取电影、话剧等新式艺术之华英,显得更为清新脱俗、时尚自然。于是小说《登记》里天真纯洁的张艾艾、正直机敏的马燕燕、温和敦厚的小飞娥、狡黠逢源的五婶在戏曲舞台上不仅没有背离原著的风格设定,反而进一步增强了各自形象的立体感,沪剧真切自然的表演风格也为人物塑造去璞存真。

三、主题思想与意识形态的呼应性

1950 年6 月,小说《登记》发表在赵树理主创的期刊《说说唱唱》总第6 期,此时距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第一部法律《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的实施仅仅过去一个月。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土壤却依旧滋生着封建残余势力,对新政权法治建设与社会改造造成了阻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由于封建余毒的迫害,各省大量妇女被买卖、强嫁乃至受虐自杀的现象屡见不鲜,尖锐的社会问题向党中央领导下的国家治理体系发出了挑战。为维护妇女权益、发展新型婚姻家庭关系而制定的《婚姻法》在各地贯彻执行的效果却不尽如人意,法律条文在根深蒂固的旧思想观念面前成为一纸空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呢?

“第一,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建立新的司法体系,不少司法人员是从旧政权直接接收过来的,他们的民主思想淡薄;农村基层干部,特别是在新解放地区,大批基层干部来不及接受法治思想的教育,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和陈规旧习直接影响他们对案件性质的判断和审理……第二,不少群众,特别是农民因对《婚姻法》不了解而产生恐慌和误解。”

在这样的情况下,发挥文艺宣传政治、启蒙民众的社会功能,及时推出适应时事的文艺作品就成为文艺界人士的首要任务。

时任北京市大众文艺创作研究会主席、文化部戏剧改进局曲艺处处长的赵树理早在20 世纪40 年代就取得了显著的创作成绩。1943 年赵树理通过创作小说《小二黑结婚》和《李有才板话》等在抗日战争时期的解放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从而被指定为一种代表历史发展的新型文学代表,当时流行的“赵树理方向”可以说是践行1942 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会议精神的优秀典范。农民、干部、民兵等底层人物在解放区文学中的大量出现,实际上代表了一种大众化的文艺发展趋势,从政治的角度阐明了“文艺服务于群众”的路线,体现了中国共产党在文化阵地建设上的战略高度。

小说《登记》的发表正是为了宣传《婚姻法》,在沪剧《罗汉钱》的改编中仍然保留了原著的基本精神。作为第一届全国戏曲会演的重点剧目,上海市文化局艺术事业管理处改编《登记》的倡议明显带有一定的政治色彩。原著中既有进步的青年恋爱男女,又有顽固的“老封建”村长等人;既有坚定政治信仰的党员好干部,又有官僚主义作风严重、抗法的政府机关人员。通过设计鲜明的立场分歧凸显新社会制度的优越性,无意间渲染了一种阶级斗争的意味。另外在一些细节处也暗含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初期的社会风尚与政治运动,赵树理此次创作也是他对当下时事有意识的回应,展现了他身为文艺工作者的责任担当。沪剧《罗汉钱》在北京首演后得到他本人的赞赏,说明改编较好地体现了原著的精神内核,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国家在有目的地推广《婚姻法》的同时,游走于艺术与政治之间的戏曲自然是不能脱离社会功用化的范畴之中的。一方面,现实的需要让它不得不“为政治服务”,成为意识形态的“代言体”;另一方面,也需要看到如果任由其走向极端也会沦为政治的附庸,丧失纯粹的艺术价值。对于“戏曲服务于政治”的理念“不能做片面、狭隘的理解,特别是对于具体剧目,不能简单地贴标签,而要作具体的、实事求是的分析”。因而再次审视沪剧《罗汉钱》,它在当时是一部“活”的《婚姻法》,在法治建设日益健全的今天依然不失为一部佳作。

赵树理的创作思想在历史的进程中有所变化,虽然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相对和平的年代里“赵树理作为知识分子的社会意识、思想意识、审美意识逐渐被主流意识缩所置换,赵树理自由的文学创作被拉向了政治第一、艺术第二的文艺规范的监督之下”。但从某种角度来说,赵树理适应时代的文学创作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有着不可替代的意义,其衍生的文艺作品对于当时整个社会具有启蒙价值,赵树理原本“为农民发声”的主体意识还是与官方话语不约而同产生了暗合。

四、结语

在赵树理笔耕不辍的创作岁月中,小说《登记》以轻巧的姿态登上文坛,向社会大众传递了新的婚姻家庭观念,有力打击了封建旧思想。20 世纪中后期,大量改编自赵树理小说的戏剧作品接连涌现,其中不乏诸如沪剧《罗汉钱》这样的精品,它们的成功根本上要归结于赵树理本人高超的创作能力。多产的农民作家赵树理用他一生的心力讲述着来自三晋黄土上的多彩轶事,从文本走向戏台的过程也在引导着我们重新思考赵树理作品的文学价值以及戏剧改编应注意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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