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左传》的辞令之美
2021-11-13刘梅
刘 梅
春秋辞令创作文体兼备、精彩纷呈,而最有成就者是“行人出境”的辞令和“大夫应对”的文辞,正如刘知几所说:“古者行人出境,以词令为宗;大夫应对,以言文为主。”行人出使肩负着重要的外交使命,一言一行都代表着一个国家的气度与风范,是一个国家形象的重要体现;而“大夫应对”事关邦国政治、国家兴衰,要取得君主的信任,要争取话语权,为国家发展献言献策。因此,无论是穿梭于国际邦交间的“行人”还是应对国君处理国内事务的“大夫”,都应有称物、逮意、传情的修辞能力。而《左传》中那些渊懿隽秀的言辞,让我们欣赏到风格各异、脍炙人口的辞令之美。
一、绵里藏针,暗含机锋
《左传》辞令语言的一个突出特点是绵里藏针、暗含机锋,《僖公四年》记载的楚国屈完应对管仲之语堪称这一特点的典型代表。
齐侯以诸侯之师侵蔡,蔡溃,遂伐楚。楚子使与师言曰:“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对曰:“贡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给?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水滨!”
管仲欲为侵略楚国找借口,于是向楚国发难,责备楚国不进贡王室苞茅,使天子的祭祀缺乏应有的物资,况且当初昭王南征楚国而亡,故来兴师问罪。其实,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时诸侯不朝王室是普遍现象,可齐侯打着勤王的旗号,独独责备楚国不贡苞茅,而且重翻旧账,说周昭王是被楚人所害。屈完针对齐侯的无理责问,避其锋芒,巧妙应对。很显然,不贡苞茅,罪轻;杀昭王,罪大。所以屈完宕开一笔,避重就轻,把轻罪承担下来而把重罪推开。一句“君其问诸水滨”,绵里藏针,暗含机锋,因此使得管仲理屈词穷,无言以对,楚国也因此而脱去了弒王之罪名。
春秋行人,德义贯身,勇于担当,往往能在大是大非的紧要关头,发出刚直之气,使春秋外交于委婉之外呈现出凛然大义。作为外交使者,当对方态度强硬蛮横,提出无理条件时,当从国家利益出发,权衡利弊,沉着冷静,巧妙应对,切中肯綮,以杀灭对方的嚣张气焰。
二、委婉含蓄,曲回有致
委婉含蓄、曲回有致的外交辞令可以缓和气氛,将剑拔弩张的场面化为温婉和谐的氛围,往往能够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从而赢得外交上的主动权。《僖公二十六年》记载的齐孝公伐鲁,展喜犒齐师的故事就是一例。展喜正是凭借自己委婉含蓄、曲回有致的言辞赢得了外交上的胜利,一触即发的战争就这样消弭在委婉含蓄、春风化雨的辞令之中。《僖公三十三年》记载的弦高犒师一事,弦高也是凭借着委婉含蓄的外交辞令,使近在眼前的战争得以平息。
即使在杀气腾腾的战场,委婉含蓄的外交辞令亦能使血腥味变得不那么恐怖,使粗豪屠戮变得不那么阴森可怕。如鞌之战中,晋国韩厥追击齐侯并将其俘虏,在战场上上演了一段为之动容的外交辞令:
韩厥执絷马前,再拜稽首,奉觞加璧以进,曰:“寡君使群臣为鲁、卫请,曰:‘无令舆师陷入君地。’下臣不幸,属当戎行,无所逃隐。且惧奔辟,而忝两君。臣辱戎士,敢告不敏,摄官承乏。”
韩厥的彬彬有礼使人暂时忘却了战争的恐怖、杀戮的血腥、刀光剑影的战场厮杀,因而使紧张恐怖的战场气氛得以缓和。
又如《成公十六年》记载的晋楚鄢陵之战:
郤至三遇楚子之卒,见楚子,必下,免胃而趋风。楚子使工尹襄问之以弓,曰:“方事之殷也,有韩韦之跗注,君子也。识见不榖而趋,无乃伤乎?”郤至见客,免胃承命,曰:“君之外臣至从寡君之戎事,以君之灵,间蒙甲胃,不敢拜命。敢告不宁,君命之辱。为事之故,敢肃使者。”三肃使者而退。
楚共王的眼睛被射了一箭,竟然还有闲情雅致让工尹襄把弓赐给追击的敌手郤至,且问“无乃伤乎”。郤至辞令更加温文尔雅,“君之外臣”“以君之灵”“不敢拜命”“君命之辱”,如此等等,让人感觉到这根本不是战场,倒像是其乐融融的宴会场面。
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左传》中还有一些外交辞令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情理并用,双管齐下,有时也能取得很好的效果。如《僖公三十年》记载的烛之武退秦师的故事就是一个典型例证。烛之武夜缒而出,对秦穆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对其中利害的分析能够击中对方要害:业已年迈的烛之武首先以一个弱者的姿态出现在秦穆公面前,表明面对两个超级大国的夹击,郑国的灭亡是必定无疑的。烛之武之所以摆出这个事实,是想以此赢得秦穆公的同情;但接着话锋一转,继而又以一个智者的姿态提醒秦穆公,如果我们郑国灭亡了,对你们秦国也没什么好处,因为“亡郑以陪邻”必然导致晋强秦弱。而且晋国一向贪婪,这一点秦国非常清楚,因此奉劝秦国要认清现实,不要养虎为患。与其灭掉郑国,还不如保住郑国以挟制晋国,这样对秦国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烛之武之言有理有据,句句说中要害,这些都是秦穆公的心头之患,最终秦穆公主动罢兵。
烛之武的这段说辞历来被视为春秋辞令的典范之作,而烛之武以三寸不烂之舌而保全郑国于危难之中的故事也成为历史上的一段佳话。
又《定公四年》记载,吴楚柏举之战后,楚昭王逃亡在随,申包胥如秦乞师:
曰:“吴为封豕、长蛇,以荐食上国,虐始于楚。寡君失守社稷,越在草莽,使下臣告急,曰:‘夷德无厌,若邻于君,疆埸之患也。逮吴之未定,君其取分焉。若楚之遂亡,君之土也。若以君灵抚之,世以事君。’”秦伯使辞焉,曰:“寡人闻命矣。子姑就馆,将图而告。”对曰:“寡君越在草莽,未获所伏。下臣何敢即安?”立,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勺饮不入口七日。秦哀公为之赋《无衣》。九顿首而坐,秦师乃出。
申包胥到秦国去搬救兵,对秦哀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他洞晓彼此的利害得失,认清当前的形势,做出明智的选择。申包胥先是历数吴之恶行,称虐楚为“始”,他的欲求是得不到满足的,绝对是奉之弥繁、侵之欲急,给秦国人敲响警钟,引起秦人的忧患之思,同时以激起秦人的义愤,与自己产生共鸣。道理讲了一大通,可是秦哀公仍是犹疑未定,这时申包胥“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勺饮不入口七日”。最终秦哀公被申包胥的拳拳爱国之心所打动,赋“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出兵救援楚国,解除了楚国之难。由此看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言语方式有时也能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四、义正辞顺,顺以服人
《左传》中的有些辞令义正辞顺,让人无言以驳,使人心服口服。郑国的政治家子产的外交辞令渊深美秀,堪称这方面的代表。我们来看看《襄公二十五年》的一段记载:
郑子产献捷于晋,戎服将事。晋人问陈之罪。对曰:“……陈知其罪,授手于我。用敢献功。”晋人曰:“何故侵小?”对曰:“先王之命,唯罪所在,各致其辟。且昔天子之地一圻,列国一同,自是以衰。今大国多数圻矣,若无侵小,何以至焉?”晋人曰:“何故戎服?”对曰:“我先君武、庄,为平、桓卿士。城濮之役,文公布命,曰:‘各复旧职。’命我文公戎服辅王,以授楚捷——不敢废王命故也。”士庄伯不能诘,复于赵文子。文子曰:“其辞顺。犯顺,不祥。”乃受之。
这篇外交辞令既显示了子产知识的渊博,又展示了子产思维的敏捷、应对的机智,令人拍案叫绝。且应对中多用“我”字,字里行间洋溢着真情实感,从而拉近了与对方的距离,这与吕相绝秦书有异曲同工之妙,堪称典范的行人辞令,令人叹为观止。正是因为子产之语义正辞顺,才使得强大的晋国无言以对,最后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因为“犯顺,不祥”。可见辞正言顺在政治舞台上所发挥的作用,千年之后我们仍为之赞叹不已。
又《成公九年》记载,伶人出身的楚囚钟仪更是凭借自己的出色辞令成为历史舞台上熠熠生辉的明星,被后人津津乐道。楚囚钟仪的应答之语得体合适、义正辞顺,既尊重对方,又保全了自己的尊严,让人心生敬佩之情。他能够赢得“君子”的称号也确实是实至名归。钟仪正是通过自己恰切的辞令表达得以成功获释,并成为晋楚两国的友好使者。“楚囚钟仪”也因此成为“会说话”的象征,在历史上传为美谈,成为一段文坛佳话。
《左传》的大夫应对和行人出使的辞令之美组成了一幅动人的画面,让人目不暇接、回味无穷,千载以下仍能感受到唇齿留香的春秋辞令的饕餮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