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尼尔《毛猿》的喜剧与人的悲剧
2021-11-13刘辰
刘 辰
文艺复兴以来,人们总是从积极意义上去描绘、展现和歌颂人性之美,更多意义上的人性之美被赋予了勤劳、善良,有着坚定的信念和无穷的创造力。然而,随着工业革命暴风骤雨式地席卷欧洲大陆,随即波及整个世界,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当时的美国在经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迎来了工业革命后的第二个春天,大发战争横财,垄断资本迅速膨胀,资本家为了攫取高额的利润,不断增加工人劳动强度,劳资关系不断恶化,两大阶级对立所产生的矛盾冲突成了当时的美国乃至整个资本主义“帝国”共同面临的难题。生活在这个时代背景下的普通人,在绝望中找寻着自己的精神家园,又在现实生活中挣扎着度日。千百年来抚慰人们痛苦心灵的上帝不再存在,到处弥漫着的是知识界的理性缺失和美梦的一再破灭。
“一战”前的四五十年间,在美国戏剧舞台上到处都上演着奢侈华丽的情节剧、荒诞的滑稽剧和壮阔的音乐剧,而素有以通俗风格为主流的浪漫主义传统的美国戏剧却举步维艰,无处不透露着当时的戏剧作家对人生和人性的某种半官方的态度。
从19 世纪80 年代开始,现代主义成为欧洲又一场艺术运动。随着“社会的不断系统化、社会化、城市化和拜金化,艺术家们越发疏远主流社会”。其中一个本质特征就是“反对现代社会这些享乐主义和权力主义”。“大众社会要求其公民遵守死板的职业道德”,现代主义者提倡从“这些对人性的侵蚀”中逃脱。美国剧作家响应了这一运动,尝试着去处理新事物、新主题,实验新形式、新语言,运用创新的戏剧技巧,脱离现实主义的苑囿,创造了表现主义戏剧。
一、象征手法渲染悲剧气氛
表现主义先发轫于美术,它是对绘画中的印象主义、文学中的自然主义的反拨。韦勒克等评论家认为文学与绘画之间“除了显而易见的来源、影响、灵感和合作问题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即文学有时确实想要取得绘画效果,成为文字绘画”。表现派戏剧常常借助象征的语言、表演、舞台布景,用非理性的方法传达作者的主旨。象征手法是表现主义的一大特色,也可以说表现主义就是戏剧与小说中的象征主义,其作用在于突出主题,渲染戏剧色彩,强化读者的视觉感受。
在《毛猿》中,邮轮的布局就是当时社会的缩影,象征着社会森严的等级制度:在船的最底层是像扬克这样的工人,他们为邮轮添加燃料提供动力,在他们的内心深处都压抑着对社会的不满,随时可能爆发反抗;而住在船的上层享受着海风及阳光的人们象征着上层社会的富人们,他们衣食无忧,攫取着底层劳动人民的劳动果实,奢侈而腐化。
在刻画人物形象上,奥尼尔选择把白色作为以米尔德里德为代表的资产阶级的代表色,以展示资产阶级的高贵和优越感。白色在西方文化中象征着纯洁、高雅,是西方文化中的一种崇尚色。剧本中描写的米尔德里德小姐“有着一张苍白标志的脸蛋”,“身穿白色衣服”,除了给人一种漂亮精致的感觉之外,还给人一种病恹恹、毫无生气之感。尤其是在第三幕,描写她进入锅炉舱时的样子——“白色幽灵”,加深了其生命虚弱的印象。与此同时,白色也被多次用来描写其他资本家——“像抹了口红的白面团”的姑妈,第五大道上全是“擦了白粉”的女人们。白色为这群资本家的代表色,他们这种衣着外表方面的装腔作势反映了其内心世界的空虚和虚伪,与作者原本力图塑造的高贵形象形成鲜明的对比,这种反差讽刺了20 世纪上半叶的美国人在物质极大丰富下精神世界的极大空虚。而“黑色”则成为以扬克为代表的劳动工人的代表色,显示出在机器大生产的工业社会中低层工人们的肮脏和野蛮。黑色在西方文化中通常是指不好的、邪恶的,他们通常称黑色为“死色”。一开场就被描绘成大猩猩的扬克,其工作环境——黑暗的锅炉舱以及后来被关押的黑井岛监狱,都给人一种阴暗的感觉。接下来出现的形象:“黑黑的沉思者”“戴着黑色帽檐”在第五大道上的疯子,都烙上了黑色的印记,除了给人一种肮脏和暴力的感觉之外,还能感受到他鲜活的生命力。扬克在其安身立命的黑锅炉舱里工作得自信满满,他“比其余人更健壮、更凶猛、更好斗、更有力”。在他眼里只有产业工人才是顶事的,他们铸造钢铁、开动机器、推动轮船,创造了世界。至于有钱的资本家,他们不顶事,“那些有钱的家伙,他们自以为了不起,他们算个屁!他们不顶事。可是我们这些人,我们在前进,我们是基础,我们是一切”。扬克浑身带着被称为“死色”的黑色却显得生机勃勃,作者刻意的安排暗示扬克的骄傲自大,为他的悲剧命运埋下了伏笔。
二、他者空间理论解析悲剧原因
在一些文学作品中,会同时出现两种空间,一种处于支配地位,称之为“自我空间”;另一种则处于被支配地位,称之为“他者空间”。“他者”是西方后殖民主义理论中的一个术语。狭义的“他者”是与“自我”相对的概念,西方人将“自我”以外的非西方世界称为“他者”。广义的“他者”是泛指在任何领域内一个与主体既有区别又有联系的参照物,并且“主体和他者之间的基本关系是冲突的”。“他者空间”,顾名思义,即“处于被支配地位空间”,是空间理论学者将西方文化中的身份认同、后殖民理论和女权主义等思想融入空间研究中所得出的成果。“文学空间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了人和社会一样的身份和主体性,当其中一个处于边缘和被支配地位时,这个空间就是作品中的他者空间。”
从物理上的他者空间来看,扬克的悲剧就始于他与米尔德里德彼此的“他者空间”发生碰撞的那一刻。扬克生活的空间成了以米尔德里德为代表的资产阶级眼中的“他者空间”,排除在资产阶级所处的“自我空间”之外。“被白色钢铁禁锢的、一条船腹中的一种压缩的空间。一排排的铺位和支撑它们的立柱互相交叉,像一只笼子的钢铁结构”,描绘了扬克生活的恶劣环境,这与米尔德里德“街道宽阔、整洁,身边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珠宝店和皮毛店”华丽奢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穿着斜纹布裤子,笨重难看的鞋子……胸脯上都是毛茸茸的”的扬克遇到了 “有一张苍白、标致的脸,脸上明摆着一种瞧不起人的优越感”的米尔德里德,扬克对自我身份的认定发生了动摇,开始对自己的身份和价值进行探寻和求索,从此开始他颇具喜感而悲剧的一生。
在精神上,扬克对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甚至盲目自信,与同伴难以契合,经常遭到同伴的嘲讽,米尔德里德出现前后皆是如此。其他工人畏惧他,也仅仅由于他力量上的强势,他的精神世界是孤独的,处于精神上的“他者空间”。即使离开了邮船,悲剧也没有终止。在世界产业工人联合会,一心希望复仇的扬克屡屡遭到怀疑与排斥,自我身份的认同再一次缺失。当精神世界被遗弃的扬克将希望寄托于大猩猩时,死神也随之而来,看似荒诞的情节却折射出扬克长期处于精神上的“他者空间”,以及内心的无助与恐惧。
三、排除阶级立场的性格悲剧分析
有些评论称“《毛猿》是奥尼尔最直接涉及社会问题的一部作品,如一部现代寓言”,认为《毛猿》带有强烈的政治寓意,奥尼尔借此批判了资本主义对工人阶级的剥削。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奥尼尔在1922 年的采访中说道:“我已经变得对各种政治和社会运动都漠不关心。我曾经是个活跃的社会主义者,后来是一个冷静的无政府主义者。然而现在觉得这些都无关紧要”,“戏剧对我来说就是生命——是人生的实质和诠释……人生是一种奋斗,而且经常是(就算不总是)失败的奋斗;因为我们大多数人的身上存在着某些特质,妨碍我们去实现梦想完成愿望。然后,随着人类不断的进步和发展,我们总是好高骛远、眼高手低。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对各种形式的政治和社会运动都漠不关心的原因”。奥尼尔曾经强调,他觉得越来越紧迫的是要表现和诠释人对生命的抗争。从这个意义上说,奥尼尔更多地关注的是社会上人们的生活。当扬克发现这个社会毁了他,而他却不能报复社会,他“屈服退缩了”。《毛猿》从这个角度,描述了主人公扬克从盲目自信到震惊沮丧,再到恼怒甚至绝望的过程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被现实一次次打击最后在找寻自我的途中迷失自我的过程,这场悲剧实质上彰显了扬克完成由沉迷于“原始骄傲和过分自我”到追求真实与自由的心路历程。而其副标题“关于古代和现代生活的八场喜剧”可以视为反讽的一个好例子,意在突出表现人性的悲剧。
四、结语
《毛猿》的反讽创造了它的喜剧效果,而人性的悲剧才是作者所极力表现的主题。主人公扬克的悲剧一方面来自社会大环境的影响,使他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最终迷失了自己,走向死亡;而另一方面,也源自他自身的性格悲剧,盲目自信使他被伙伴孤立,精神家园被遗弃,精神世界被一层一层地剖开,在探寻自己身份认同的路上变得癫狂。奥尼尔的《毛猿》不仅在表现主义上登峰造极,在探究人性的角度上也可圈可点,可以说为美国戏剧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