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人
2021-11-12孙守云
孙守云
1
我两岁的时候麻疹出不来,大夫说麻疹把嗓子眼儿堵住了,这就得憋死,孩子没啥希望了,找人扔了吧。父亲找了邻居老贾头儿。老贾头儿过来了,在地上铺好谷草,把我放中间,他打个谷草捆儿,放胳膊底下一夹就走。母亲发疯似的冲过来,大声哭着上前就抢。
父亲拦住,不让母亲上前。母亲扑通跪下,边哭边说,你们不给我孩子,我就跪着不起来。我的孩子,扔也得我自己扔,就是她死了,今天晚上我也得抱她一宿,明天早晨我再把她扔了。这回父亲没有阻拦,老贾头儿吓得连忙把我还给了母亲。
母亲给我穿上了几层小衣服,又用小被包得紧紧的。后来她说她当时想的是,就是明天我把孩子扔了,也得把小被一块儿烧了,孩子别冻着,妈妈得让自己的孩子暖暖和和的。母亲把我抱得紧紧的,生怕被人抢去。
母亲抱着我来到外面,坐在烟囱桥(屋外一段土坯搭的烟道)上。母亲不吃不喝,抱着一个人家眼中的死孩子,哭得像泪人儿一样。父亲看母亲不吃一口东西,像个木头人儿,真是心疼,他也陪母亲坐在那里。
鸡叫了,天亮了,母亲突然觉着我有了温度,热乎乎的,像是在喘气。母亲激动地跟父亲说,父亲根本不信。把我抱到屋里,打开被子一看,我的小脸红红的,用手一摸满脑袋汗,全身都是汗。我的麻疹全出来了,会哭了,病也好了。
这样,我就死而复生了,是母亲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母亲说,那时候我能活过来,她高兴得不知道说啥好了。家里挤了好多人,都说是奇迹,说祖宗有德,反正说啥的都有。母亲啥都没说,心想当时要不是自己坚持,孩子早就没了,早就让狗啃光了。
这是我懂事后母亲跟我说起的,家里人、邻居们也都说起过。
有一年春天,小弟有病出麻疹,母亲三四天晚上都没睡觉,弟弟渴了就给喝牛粪水,说是红糖水,后来麻疹都出来了,小弟总算好了。感觉麻疹这种病比天花水痘都厉害,是孩子能不能活下来的一道坎。早些年孩子要是得上麻疹,麻疹要是出不来,真是九死一生,很多时候就是等死。听老辈儿人说,荒地里哪年都扔不少死掉的小孩儿。
母亲经过那次,对我更疼爱有加,不管上哪儿去都抱着。我记得我六岁时,堂姐的婆婆有了病,母亲领着我上苏家屯去看病人,回来时走到半路就下了大雨。母亲怕给我浇坏了,就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把我的头包住,背起来就往家走。路上很滑,母亲背着我摔了好几个跟头,雨停了,我们也到家了。进了屋,母亲连忙把我的衣服脱下来,用被子给我盖上。母亲一点也不管自己。我哭了,说,妈,把衣服脱下来吧,省得感冒。我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好好报答母亲。
还有一年冬天,供销社分了豆油。我和二姐自告奋勇去领回来,那时我八岁,二姐十三。临出门,母亲又问,你俩行吗?二姐说,行。母亲又问我,你行吗?我说,我不行谁行?我说我比二姐行,啥事儿她还不得问我?母亲笑了,说我老姑娘多能办事儿。
我们小姐俩带着钱和坛子高高兴兴地来到了供销社,把油装了。我俩拿个烧火棍抬起来就走,王经理说,好好抬着,别走道儿给卖(摔)了。供销社离我们家有一里半地,走着走着来到林家大坑,还离我们家半里来地。就这个时候,在我们要走的道口儿,有一条狗在那儿不知吃什么东西。狗看见我俩直哼哼,我吓坏了,往后一退,一下摔倒了,坛子也摔到地上。地上都是冰,坛子打了,油洒了一地。我哭了。二姐说,看我回家不告诉妈,就是你把油整洒了。
回到家一进屋,二姐就哭着对母亲说,油是让我(提我小名儿)给整洒的,不怨她。二姐哇啦哇啦地告状,母亲听了把我们俩紧紧地抱在怀里,说不怨你俩,怨妈没去,这冰天雪地的,不怪你俩,你俩都还太小,都别哭了。我听了,指了指二姐,你白告状了吧?鄰居老贾头儿在我家里,他说,这样的母亲真是难找啊。回到家里他让儿媳送来两斤豆油。前院儿傅婶,听了也拿来两斤油给我家。母亲不要,他们说就算借给你家的,等你啥时候有啥时候再还。
2
父亲八岁给东家放猪,十七岁就当了“打头的”,开始领着大家干活儿。父亲人憨厚又勤快,样子也帅,东家很喜欢他,还让他没事儿学学编席子,“多门手艺多条路”。一吃啥好饭,东家就把他叫过去。工钱一分钱不少给,还为父亲买衣服买鞋子。
东家的外甥女父母都死得早。父亲二十三岁时,东家就把这姑娘嫁给了他。东家没要一分钱彩礼,他对父亲说:“过日子靠别人靠不住,得靠自己。”
母亲长得标致,又识文断字,书看一遍,就能讲得明明白白。刚成家日子还算好过,后来孩子多了,就困难了。母亲操心费力,身体一直不大好。母亲去世时我才十三岁,两个姐姐都已出嫁,两个弟弟一个九岁一个七岁。
六十四岁的父亲领着我们三个小不点儿怎么过日子?一到天黑,我们姐弟三个就开始哭,大声哭,父亲也哭。父亲年迈,再加难过、上火,患上眼病,病了两个多月,有一只眼睛看不见了。父亲说他都不想活了。
我真的很害怕,对两个弟弟说,你们两个乖,别哭了,妈现在已经没了,爸再没了,咱们怎么办?姐姐咱们也指不上,再说人家也得过日子。
过年时,父亲问我:“老姑娘,咱是不也得吃饺子?”我说吃吧。父亲拌馅儿,我和面。水多了,面稀了,父亲说加面。面加多了,又放水,最后挺大的“三盆儿”(三号泥瓦盆)都快满了。
我煮饺子父亲烧火,我在锅台上面哭,父亲在锅台下面哭。饺子煮成了面片儿,一家人谁都没吃。
这以后很多年,父亲又当爹又当妈。他忙队里的活儿,还要跑回来给我们做饭,他不会别的,只会做粥。就这样,把我们一个个养大。父亲特别辛苦,我想快点长大,能帮父亲分担点儿,我盼望自己啥时候能上生产队干活,能养家,能供两个弟弟上学读书,让父亲少受点儿痛苦。
父亲有心口疼的病,一犯病就疼得不得了,就得吃药。弟弟必须得坐在父亲的胸脯上,好长时间才能过劲儿。让他上医院,怎么也不去,父亲特别坚强,操心,苦日子他多半也不跟我们说,有时自己背后掉眼泪。
我现在都不敢想那时候是怎么过来的,一想起那时的事就想哭。
十四岁那年,我上队上干活了,父亲干完农活,回到家里还要纺麻经儿、喂猪、做饭啥的。我把家务料理得非常好,外人都说这孩子真会过日子。生活也不像以前那样了,慢慢地家里啥都不缺了,每年都能杀一口年猪,父亲也不那么累了。
我十九岁那年大弟不读书了,下来干活了,我不让他下来,他说啥也不干。也是那年,父亲的迷糊病好了,心口疼的病也好了。
有一次姐夫来家跟父亲说,得给老妹儿找婆家了。父亲说她说不找,我也舍不得,她走了,这家就完了。姐夫说,不找以后咋办?她找,要两个钱儿,好给大弟订婚成家,要不然的话,老妹儿一出嫁,谁给你们做饭?
没几天,姐夫就领来了一个小伙儿,还有小伙的父亲和二大爷。这个小伙儿就是我现在的老伴儿。父亲问我看得怎样,我说你们看好就行,问我白费。就这样,我的婚姻草草地就定下了,婆家给了七百块钱彩礼,秋天我就出嫁了。那时候看看年迈的父亲,别提心里有多难过。父亲不敢看我,一直在哭。
本村有一位孙大神,他给大弟保的媒是本村的,姓刘,弟媳那时才十六岁。当时父亲跟我说,我真的有点儿不同意,我说得比弟弟大两岁,才能知道过日子,省得父亲操心,老人都够不容易的了。但我没能改变得了结果。
孙大神还向父亲要了一领炕席,意思是他给保媒了,父亲就应该给点儿啥。
大弟结婚并不是那么顺利,因为弟媳的娘家太穷,弟媳的母亲说不给“二茬礼”五百元钱,说啥都不让结婚。父亲上火,迷糊病都犯了。费了几次周折,大弟终于把婚结了。婚后两个年轻人也不太会过日子,大弟家生了六个孩子,都是父亲带大的。
每次我回去的时候往炕上一坐,就有不少来要钱的。父亲掉眼泪,我说,爹,你管就早管,现在骂也骂不动了,打也打不动了,现在你不用上火了,也不用操这个心,你管不了的事儿你就不管。你含辛茹苦地把我们养大,以后自己的路我们自己走,你这么大的年纪了,好好活着吧。
父亲八十二岁去世。
3
二姐很小的时候就订了婚,她十七岁嫁到了老吴家。
吴家三口人,有老太太,还有二姐夫的大哥明典,二姐夫叫月典。这家人脾气都不大好,可是他们善良、淳朴。别家有事儿哥俩都有求必应,谁家打架,他们会去劝架说和,红白喜事儿他们都要到场,二姐夫一辈子保过好多次媒说成了好多桩姻缘。
孩子们从小都是奶奶在照顾,没有奶奶就没有他们的后来。老太太是一位最好的人,二姐对她也特别好,打从进吴家门儿,没跟老太太红过脸。二姐夫脾气不好,对母亲却非常孝顺。
我多次去,老太太都拿我当亲闺女一样看待,嘘寒问暖的。好多天不去二姐家,我会想老太太,她也会想我。我十三岁那年,第一次到二姐家串门儿,老太太把我当客人接待,炒了五六个菜,才放桌子吃饭。说来我那时候真的很可笑,老太太给我夹菜,我脸通红。二姐说让她自己吃吧,别管她。我突然哭了,把筷子一放,穿上鞋就跑了。二姐和二姐夫就在后面追,我家和她家距离三四里地,我跑得快,他们追不上。
我到了家,二姐夫也到了,他是跟在后面把我送回了家。二姐夫没发脾气,我在想,他脾气那么不好,跟外人打架,常常也跟二姐打架,跟我们不但不发脾气,而且像个大哥哥似的。
自己家日子过得本来就艰苦,二姐夫还得操心我家的事儿。那时候母亲走得早,扔下我们三个没妈的孩子,父亲年纪大了,二姐和二姐夫就是我们三个的依靠。那时我们太小,啥事儿都得找他们。二姐夫拿我们当亲弟弟妹妹看,尤其俩弟弟,惹出啥样儿的祸,也没见二姐夫发过脾气。
包括我们三个的婚姻事情都是他一手操办,特别是大弟结婚的事情,让二姐夫操碎了心。那时候我出嫁了,家里没人做饭。二姐夫上弟媳家商量弟弟和弟媳结婚的事儿,一开始弟媳的母亲同意了,彩礼也过了,酒席也办了。可不知怎么回事,弟媳的母亲后来又改主意了,说啥也不让结了。我和二姐夫去了好几次,咋的都不行。她说再拿五百元就结婚,钱不拿到想结婚门儿都没有,我女儿岁数小,多少年都能等。
我家没有钱过二茬礼。准备的酒席也不能放了,天数太多了,都送给人了。父亲上火上得不得了,都犯病了。我问姐夫怎么办。我们一合计,得找弟媳的姐夫,找他来喝一顿酒,请他帮个忙。二姐夫是我见过的男的里面最能说会道的一个,弟媳的姐夫被劝动了。晚上他把弟媳领出来,偷偷送到我家。
弟媳的母亲很快就知道了,手拿个大棒子,来我家大骂,要打女儿,让女儿回去。女儿说啥也不回去,女兒看见我家啥都有,比她家强多了,进门就当家。再说之前两家都说得妥妥的了,怎么能随便就变卦呢?二姐夫特别高兴,跟我说,这下可好了,弟弟的婚事这下子解决了,还省了两百块的押车钱。
现在弟弟儿女一大帮,生活过得很是像样儿。姐夫对我们姐弟的好,我们无以回报。
二姐家真的太困难了,年年退赔,口粮都领不回来,让人看着心里难受。有一次退赔,要退姐姐家的缝纫机。缝纫机是华南牌儿的,上下两箱,还有气派的四个抽屉,是托人在广东买的,这是二姐最喜欢的东西。要是退到生产队,就让别人买去了,再也拿不回来了。二姐心疼,真是舍不得,她说啥也不干,直掉眼泪。实在没办法,二姐夫只好来我家和我俩商量。
老伴儿跟我说,咱留下缝纫机。可我们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老伴儿工资太少了,家里也没有余钱。后来我想了想说,有办法了,咱们把年猪杀了,把肉卖了不就解决了吗?我们把猪杀了,三百多斤的大猪,卖了钱给二姐家拿去了。
二姐夫把钱交给生产队,把粮食领了回来,问题解决了。我说这钱就算借给你们的,啥时给我们都行,我也不要缝纫机。二姐夫那人办事认真,丁是丁卯是卯,一点儿都不会含糊。没过几天他就把缝纫机给我们拉来,我让他们拉回去,他说啥都不干,他说我拉回去还得欠你们的钱,往后再说吧。到现在,这个缝纫机还在我们家。
二姐二姐夫他俩细心,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一分钱都算计着咋花。他们养一帮鸡,到秋天拿到供销社卖了,买几斤盐买两包火柴啥的。一只鸡才卖一块多钱。二姐家还养一头母猪,下猪崽儿卖钱,给孩子们买上学用品,再给孩子买点衣服穿。我家的日子比二姐家强一些,家里缺啥少啥,我就帮助点儿。
后来分田到户了,二姐家的生活渐渐地好了起来。大儿子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二儿子、小儿子都当了兵,后来都成了军官。孩子们都长大了,都孝顺。二姐二姐夫晚年,被小儿子接到天津养老,媳妇贤惠,儿子孝心,两个老的过上了幸福生活。二姐和二姐夫这一生太不容易了,没享着啥福,罪可没少遭,晚年还不错,日子比以前好得太多了。
二姐出嫁之前,可以给屯里的人唱书,成家后日子沉重,就放下了。二姐夫人很巧,能刻出人人羡慕的挂钱,一手好字能写春联。他还会画画,给人家画过大柜。我小弟弟也会画画,两人有空儿会在一起比赛。一次二姐夫画了一幅老虎。小弟弟说,你这不对呀,虎下山还了得?二姐夫提笔想都没想,就加了一行字:“老虎下山人危险,黎民百姓要提防。”
吴家老太太人好,也修来了寿数,她是活到八十五岁时去世的。
二姐夫是七十多岁去世的,打从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精瘦精瘦的,能活到这个岁数,算不错了。
二姐做过一个大手术后,人竟然一下就结实了,之后很少再得病。
责任编辑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