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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独生子女生育意愿研究*——基于生育代际传递视角

2021-11-12梁嘉宁

浙江社会科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代际独生子女生育

□ 于 潇 梁嘉宁

内容提要 中国低生育水平现状受到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生育水平是关系到中国经济、社会和家庭发展的重大问题。 本文聚焦于中国独生子女的生育意愿,探讨中国家庭低生育模式的代际传递效应及作用机制,为目前低生育水平成因提供了一个新的理论解释。 研究发现,独生子女中有22.73%生育意愿为1 个及以下。独生子女的生育意愿显著低于非独生子女,独生子女在原生家庭的影响下倾向于保持低生育模式。 独生子女身份对生育意愿的影响因性别、户籍和出生世代的不同存在差异,女性、农村户籍的独生子女受到的影响更大,并且随着出生世代的推移其影响呈现递增的趋势。 文章进一步验证了家庭社会化、社会经济地位的代际传递是独生子女低生育意愿的重要形成机制。

一、引言

中国总和生育率自20 世纪90年代以来已经降到更替水平以下,第五次人口普查结果显示2000年中国总和生育率为1.22,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时为1.18,2020年第七次人口普查时为1.3。 尽管学术界对生育率具体数值仍存在争议,但无论生育水平究竟是多少,总体趋势上中国已经长期、持续处于低生育水平。针对中国生育水平持续走低和七普结果反映出的中国人口结构和老龄化程度加深的问题,2021年5月3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决定进一步优化生育政策,实施一对夫妻可以生育三个子女政策及配套支持措施。 三孩政策是基于中国人口问题新态势做出的重大政策调整。不断优化的生育政策能否达到预期效果,备受各界关注。

学术界对于目前中国低生育水平的成因进行了深入探讨,研究认为,经济压力大(石智雷、杨云彦,2014)、照料负担重(彭希哲、胡湛,2015)、住房价格高(杨克文,2019)、受教育水平提升(赵梦晗,2019)、婚育观念转变(陆杰华、刘芹,2019)、养育成本高(计迎春、郑真真,2018)等因素导致了较低的生育意愿。 现有研究从社会、经济、家庭和个人层面对中国低生育水平成因进行了充分探讨,但这些研究中忽略了中国情景下的特殊群体——独生子女。中国30 多年以独生子女为核心的计划生育政策造就了数量庞大的独生子女群体,基于六普数据推算2015年中国独生子女人口为2.246 亿,占同期出生人口的43%(李汉东等,2018)。 2019年,在全面两孩政策放开三年后,中国社会中0-44 岁的独生子女人口仍有1.7 亿左右(风笑天,2020)。 目前独生子女已经成为育龄人群的重要组成部分,其生育意愿和生育行为将直接影响到未来几十年生育水平和生育政策的实施效果。独生子女在只有一个孩子的家庭中长大,其独特的成长环境是否会影响他们的生育偏好?西方国家研究表明,原生家庭生育模式会通过社会化等过程影响子代的生育偏好,即生育具有代际传递特征(Murphy,2012)。 中国在儒家文化和孝道文化的影响下,是家庭关系十分紧密的国家,父母对子女的影响更加深远。 中国独特的家庭文化是否会强化原生家庭生育模式对子代生育偏好的影响,生育模式的代际传递是否会进一步强化?如果独生子女倾向于保持原生家庭的低生育模式,他们作为育龄人群的重要部分,势必会在一定程度上拉低中国生育水平。因此,剖析独生子女的生育意愿及形成机制是预判未来中国生育水平的重要基础。

研究独生子女的生育意愿,有助于充分理解中国目前低生育水平的深层次原因。 Lutz 提出低生育率陷阱的概念,认为低生育水平具有长期性和稳定性(Lutz et al.,2006)。 学术界就低生育陷阱具体数值、中国是否会陷入低生育陷阱、什么时候陷入低生育陷阱等问题进行了许多讨论。 但实际上,比是否陷入低生育陷阱更重要的是,是否存在低生育陷阱的自我强化机制。 如果中国社会结构中已经存在低生育的自我强化机制,那么即使在全面两孩和三孩政策作用下,生育水平出现短期回升,在自我强化机制的作用下,最后还是会回到低生育状态。因此,对于中国低生育陷阱的研究应该集中于探讨低生育的自我强化机制,关注如何打破自我强化机制。低生育陷阱理论认为,低生育率会通过人口学、社会学和经济学机制实现自我强化,其中社会学机制是指子代对于理想家庭规模的认知来自于所经历的家庭环境,这种影响是通过社会化过程和代际学习实现的(Lutz & Skirbekk,2005; Lutz et al.,2006)。 独生子女在原生家庭的低生育模式和整个社会出生人数不断减少的环境中成长,是否也会形成低生育偏好?如果独生子女存在显著的低生育偏好,也就验证了中国社会结构中存在低生育自我强化机制。 我们应该警惕低生育率自我强化机制对中国生育水平的影响,及时采取相关措施防止低生育水平的持续。

基于上述分析,文章使用2019年中国社会状况综合调查数据,在生育代际传递理论的框架下分析独生子女的生育意愿,探讨低生育模式的代际传递特征及作用机制,以加深对中国目前低生育水平形成原因的理解。研究发现,独生子女的生育意愿显著低于非独生子女,独生子女在原生家庭的影响下倾向于保持低生育模式。 独生子女身份对生育意愿的影响因性别、户籍和出生世代的不同存在差异。 文章主要边际贡献在于:第一,检验独生子女在原生家庭低生育模式影响下是否会形成低生育偏好,探讨低生育模式的代际传递特征;第二,分析独生子女生育意愿的形成机制,检验中国是否存在低生育自我强化机制;第三,有助于加深对生育政策调整影响的长期性和持续性的认识,计划生育政策的实施不仅改变了人们的生育行为,更重要的是改变了生育观念。生育观念的改变对中国生育水平的影响更加深远。 生育政策调整过程中,不仅要关注生育水平的变化,更应该注重对生育观念的塑造。

二、文献回顾

生育意愿的影响因素总体上可以分为社会因素、家庭因素和个体因素。社会因素主要包括政策因素和经济因素等。 生育政策是影响生育意愿的决定性因素(贾志科,2009)。 社会保障制度对生育的养老功能有替代作用,对生育有挤出效应(王天宇、彭晓博,2015)。 随着生育政策的放开和社会保障制度的完善,经济因素逐渐成为生育决策的重要因素。一方面,经济发展水平与生育意愿显著负相关(侯佳伟等,2014);另一方面,现代社会对孩子质量的重视,使得育儿成本、教育成本和养育孩子的机会成本日渐升高 (李孜等,2019),迫使家庭调整生育计划。 家庭因素中,“4-2-1”家庭结构下沉重的养老负担会挤压生育意愿(武汉大学“十四五”时期人口相关政策研究课题组,2020),家庭收入(周晓蒙,2018)、父母健康(Zhang et al.,2018)对生育意愿存在显著影响。 个体因素方面,年龄(茅倬彦、罗昊,2013)、受教育水平(赵梦晗,2019)、初婚年龄、婚龄差(阳义南,2020)、健康水平 (何兴邦,2020)、流动意愿 (臧敦刚、刘艳,2017)、社会网络(吴帆,2020)、宗教信仰(李峰,2017)等对生育意愿均有显著影响。

独生子女作为一个独特的群体,心理学、社会学和经济学领域都进行了深入研究。国际上对独生子女群体的研究集中于探讨独生子女的性格特征(Brown,2014; Dunn,1988)、社会交往(Downey &Condron,2004)、经济偏好(Cameron et al.,2013)、智力成就(Falbo,2012)等。 而在中国计划生育政策和传统家庭文化背景下,独生子女问题更加复杂。 中国的独生子女问题不仅包括国际研究中的共有问题,还包括婚姻家庭、教育获得、人力资本、代际关系、代际传递等。已有研究认为独生子女在许多方面形成了独特的“独生子女文化”。 婚姻模式上,同类婚是独生子女婚配的主要形式,独生子女强化了“门当户对”的习俗(丁仁船、吴瑞君,2011);择偶过程中独生子女身份本身可能构成了一种择偶标准(郭志刚、许琪,2014)。 人力资本方面,独生子女和非独生子女在教育机会上存在差别,独生子女教育年限和个人收入显著高于非独生子女(田丰、刘雨龙,2014; 王善高等,2020)。从代际支持来看,独生子女与父母之间的经济支持、家务支持、精神支持更加均衡 (丁志宏等,2019)。 代际传递过程中,独生子女身份会显著强化父辈社会经济地位对子代社会经济地位的正向影响(康传坤、文强,2019)。

回顾已有研究发现,关于独生子女生育的研究被淹没在总体育龄人群中,现有研究多将独生子女视为总体的一部分,将独生子女和非独生子女放在一起研究。 尽管生育和独生子女的研究已十分丰富,都未深入探讨独生子女在生育偏好上的独特性。 独生子女在诸多方面具有与非独生子女显著不同的特点,而婚姻模式、受教育水平、代际支持等方面均会对生育意愿产生显著影响,那么独生子女是否会形成独特的生育偏好?同时,独生子女独特的原生家庭环境是否会进一步强化其生育偏好?独生子女身份作为一种特殊的背景,对生育意愿有什么影响,作用机制如何尚不明晰。本文在生育代际传递的理论框架下分析独生子女的生育意愿,并深入探讨独生子女生育意愿的形成机制。 与已有文献相比,本文突出了独生子女的特殊性,分析独生子女生育意愿的特点以及独生子女与非独生子女之间的差异,以此探讨原生家庭生育模式对子代生育偏好的影响及作用机制,在一定程度上丰富已有研究内容,扩展现有研究结论,并为中国目前的低生育水平给出一个新的理论解释。

三、研究假设

代际传递理论认为,父辈的优势资源、价值观念、品性特征等,间接或直接地在代际之间传递,子代与父代在思想观念、行为方式和人力资本等方面具有明显的继承性。 子代在各方面与父代越相似,代际传递效应越强。 代际传递是文化观念持续存在的重要机制,家庭是代际传承的主要场所(Bian et al.,1998)。 代际传递表现在很多方面,如收入(Lefgren et al.,2012; 林相森、周玉雯,2019)、职业(De Pablos Escobar & Gil Izquierdo,2016; 曾国华等,2020)、教育(Black et al.,2005; 杜凤莲等,2019)、经济地位(Mayer & Lopoo,2005; 潘泽泉、韩彦超,2015)、健康(Ahlburg,1998; 谢东虹、朱志胜,2020)等。 近年来,国外学者对相关国家的研究发现,生育也具有代际传递性(Booth&Kee,2009; Dahlberg,2013),兄弟姐妹数量与自身生育率之间呈现出显著正向关系,兄弟姐妹越多的人在成年后倾向于生育更多的子女。 生育的代际传递性在不同国家背景下都得到了验证(Booth &Kee,2009; Murphy,2012; Reher et al.,2008),但生育相关性的强度在不同国家之间存在区域差异。 家庭关系较强的国家如意大利、西班牙、匈牙利等国家代际相关性较强,而家庭关系较弱的国家如北欧国家代际相关系数较低(Murphy,2012;Murphy,2013)。

中国30 多年计划生育政策产生了规模庞大的独生子女,生育的代际传递在中国存在大量独生子女的情景下具有更加特殊的意义。 独生子女的家庭结构与其他家庭明显不同,独生子女成长在只有一个孩子的家庭中,受父母生育行为和家庭环境的影响,在生育代际传递的作用下,更可能形成低生育偏好。另一方面,在家庭资源的约束和父辈“数量—质量”权衡下,独生子女在教育获得(夏怡然、苏锦红,2016)、个人收入(王善高等,2020)和社会经济地位(康传坤、文强,2019)等方面显著高于非独生子女,而这些因素会进一步强化独生子女少生优生的生育偏好。由此,文章提出假说1:

假说1:独生子女生育意愿低于非独生子女,独生子女倾向于延续原生家庭的低生育模式。

生育代际传递效应可以通过一种或多种机制发挥作用:遗传因素、社会化和社会经济地位的代际传递。 早期研究认为生育力的遗传性可以解释生育的代际连续性(Pearson,1899),遗传因素的作用包括两个部分: 一是与生育孩子相关的生理能力(Murphy & Knudsen,2002),二是与生育孩子相关的心理倾向(Miller,1992)。 遗传因素属于生物学领域研究范围,在本文中我们不做深入探讨。 基于社会学习和同伴影响的社会化过程是解释生育代际传递性的重要机制(Bernardi,2015)。社会化是父母向子女传递他们关于理想家庭模式的偏好、态度和价值观的重要渠道。父母在子女的社交网络中占据关键地位,子女通过观察和模仿父母的行为和家庭规范形成自己的偏好和价值观。同时,父母会在子女的生活中通过情感或约束的方式,以社会压力和主观义务的形式将自己对家庭和生育的偏好传递给子女(Bernardi,2003)。对生育代际传递机制的另一个解释是社会经济地位的代际传递,父母和子女具有相似的生育模式,是因为他们具有相似的社会经济特征(Beaujouan& Solaz,2019)。 社会经济特征具有显著的代际传递性(潘泽泉、韩彦超,2015),而社会经济地位对生育意愿存在显著影响(Zheng et al.,2016; 张丽娜,2018),因此生育偏好通过社会经济特征的代际传递间接进行传递。 已有研究尚未关注中国家庭文化背景下生育偏好代际传递的机制。 本文将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对此进行深入探讨。 为验证生育代际传递的机制,基于已有文献,文章提出如下假说:

假说2: 原生家庭生育模式通过家庭社会化过程影响子代的生育意愿,独生子女在原生家庭低生育模式的影响下形成了低生育意愿。

假说3: 原生家庭生育模式影响社会经济地位的代际传递独生子女身份增强了社会经济地位的代际传递效应,进一步强化了原生家庭生育模式对独生子女生育意愿的影响。

四、数据、变量与识别策略

(一)数据来源与变量说明

本文使用的数据来源为2019年中国社会状况综合调查(Chinese Socail Survey,简称CSS)数据,该数据是由中国社会科学院于2005年发起的一项全国范围内综合调查,通过概率抽样调查方式,调查区域覆盖了全国31 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包括了151 个区市县,604 个村/居委会,每次调查访问7000 到10000 余个家庭。文章主要考察生育意愿,筛选15-49 岁育龄人群作为研究对象,最终纳入研究的样本有5288 个。

本文的因变量为生育意愿,虽然生育意愿与实际生育行为存在一定程度的偏差,但是生育意愿对后续生育行为有重要的预示作用,是对实际生育水平具有重要预测作用的变量。以问卷中“您认为一个家庭通常有几个孩子最理想” 的回答来表示受访者的生育意愿,反映被访者在不考虑生育政策和现实约束下的生育意愿。 该问题回答的理想子女数从0-12,考虑到实际生育数量超过6的样本量很少,同时为避免极端值的影响,因此将6 个及以上的生育意愿进行合并,生育意愿的最大值设置为6。

本文的核心自变量为是否是独生子女,问卷中“您还有几个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姐妹”回答中分别给出了兄弟和姐妹的数量,相加得到被访者兄弟姐妹的总数。 若没有兄弟姐妹,则为独生子女,赋值为1;若兄弟姐妹数量大于等于1,则为非独生子女,赋值为0。

基于已有理论和文献,控制变量选取受教育水平、个人总收入、户籍性质、年龄、是否参与养老保险、婚姻状况、民族、社会阶层、同住人数等。 主要变量说明与描述性统计结果如表1 所示。 样本中的平均理想子女数为1.976 个,低于更替水平。生育意愿是对生育行为的重要预测,但一般而言,实际生育低于生育意愿(贾志科等,2019)。 因此,在生育意愿为1.976 的情况下,实际生育水平将会更低,中国的低生育水平现状和趋势不容忽视。

表1 变量设置与描述性统计

(二)识别策略

为了分析独生子女的生育意愿,本文构建了如下方程:

其中,fertilityi表示受访者的生育意愿;dushi表示独生子女二元变量,CVi为控制变量,εi表示随机误差项,使用泊松回归模型进行估计。

表2 独生子女与非独生子女生育意愿的差异

为保证结果的稳健性,文章进一步使用倾向得分匹配方法(PSM)处理内生性问题,PSM 方法能够相对有效的解决遗漏变量和样本选择偏差的问题,其核心思想是通过构建“反事实”框架形成一个近似的“随机化试验”,以消除由处理组和控制组的可观察特征导致的显性偏差,计算平均处理效应(ATT)。

五、独生子女生育意愿分析

(一)生育意愿总体概况

1.生育意愿分布

总体而言,无论是独生子女还是非独生子女,70%以上的受访者生育意愿是2 个孩子,生育意愿是其他数量的占比较少。 一个家庭中有两个孩子成为普遍认同的理想家庭模式。 独生子女中有22.73%的受访者生育意愿是1 个及以下,而非独生子女仅有10.48%的生育意愿是1 个及以下,独生子女更有可能只生育1 个子女或不生育。 非独生子女中生育意愿为2 个孩子的比例也高于独生子女。 独生子女中仅有4.82%的受访者想要3 个及以上的孩子,非独生子女中想要3 个及以上的孩子的比例则有9.72%。 独生子女的多孩生育意愿显著低于非独生子女。

表3 独生子女与非独生子女生育意愿的均值差异检验

2.均值差异检验

对样本进行均值差异检验发现,独生子女和非独生子女生育意愿上在1%水平上存在显著差异,独生子女生育意愿的均值为1.803,非独生子女的生育意愿的均值为2.014,非独生子女更倾向于生育两个及以上的孩子。无论性别、户籍和出生世代,独生子女生育意愿均低于非独生子女。分性别来看,独生女与非独生女的差异大于独生子与非独生子的差异;分城乡看,农村独生子女与非独生子女的差异大于城镇;从出生世代看,独生子女与非独生子女之间的差异随着出生世代的推移而呈现递增趋势。 均值差异检验的结果为我们的研究提供一定的参考,但仍需要控制其他因素对生育意愿的影响,更加清晰的分析独生子女身份对生育意愿的影响。

(二)基准回归

表4 展示了独生子女生育意愿的泊松回归结果,模型(1)中仅对独生子女二元变量进行回归,回归结果发现独生子女生育意愿显著低于非独生子女,独生子女身份强化了个体的低生育意愿。模型(2)中加入了个人特征,性别、年龄、受教育程度等,模型(3)中加入了家庭收入、同住人数等家庭特征变量。回归结果显示,无论是否控制个人和家庭特征,独生子女的生育意愿均在1%水平上显著低于非独生子女,独生子女更倾向于延续原生家庭的低生育模式。 假说1 得到验证。

表4 独生子女生育意愿分析

其他影响生育意愿的因素方面,男性相较于女性生育意愿稍高,但并不显著。女性在生育和照料子女方面承担更多的身心压力和机会成本,生育意愿较低。年龄较大的群体受传统观念的影响较深,较为认同多子多福的观念,因此生育意愿较高。 受教育程度较高的人更加注重自身价值的实现,对子女的质量也更加关注,因此生育意愿较低。汉族的生育意愿低于其他民族。已婚人群的生育意愿低于未婚人群。 养老保险对生育的养老效用有一定的替代作用,因此对生育意愿有挤出作用。城市居民的生育意愿低于农村。社会阶层的自我认知越高,生育意愿越高。家庭收入对生育意愿的影响呈正向作用,家庭收入缓解了家庭预算约束,提高了生育意愿。 同住人数越多,可提供的育儿照料和经济支持越多,显著提高了生育意愿。

(三)基于PSM 的估计

采用PSM 方法估计独生子女与非独生子女生育意愿平均处理效应的差异。PSM 的结果显示,独生子女的生育意愿比非独生子女显著低0.146到0.160 个,具体大小因匹配方法的不同存在微小差异,但是无论基于何种匹配方法的估计都通过了T 值的显著性检验,与泊松回归的结果保持一致,进一步验证了独生子女与非独生子女生育意愿之间存在显著差异。

表5 基于倾向得分匹配的ATT 估计结果

表6 独生子女生育意愿异质性分析

(四)异质性分析

1.性别差异

根据家庭生育决策的成本-效用理论,生育和抚育孩子的过程主要是由母亲完成的,因此生育孩子的机会成本对父亲和母亲存在很大差别,造成男性和女性在生育意愿上的差异。 将样本分为男性样本和女性样本,考察独生子与非独生子、独生女与非独生女在生育意愿上的差异性。 研究发现,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独生子女身份都显著降低了他们的生育意愿,但独生子女身份对女性生育意愿的影响更大。 独生子女政策使得女性的受教育程度得到显著提高(夏怡然、苏锦红,2016),经济独立、决策能力和政治权利的增强使得女性的性别观念逐渐转向现代化,拥有现代社会性别角色的女性生育意愿低于那些以家庭为中心、受到传统社会性别角色影响的女性。 独生女的成长环境使得他们性别角色观念更加现代化,更加注重自身价值的实现,因此独生女的生育意愿相对较低。 另一方面,由于女性较多的参与家庭生活,家庭环境因素对其生育意愿的影响更大,更有可能在原生家庭低生育模式的影响下形成低生育偏好。

2.城乡差异

在中国城乡二元体制下,由于生活环境、文化因素等方面的不同,城乡居民在生育观念方面存在显著差异。 基于户口性质的分样本检验结果发现,无论是城镇居民还是农村居民,独生子女身份都显著降低了他们的生育意愿。 但是相较于城镇居民,农村居民独生子女身份对其低生育意愿的影响更大。这是由于计划生育期间,城乡生育政策存在差异,城市自1980年后普遍实行“一孩”政策,农村的生育政策在不同地区不同人群中间有多种类型,有“一孩”、“一孩半”也有“二孩”,在农村相对宽松的生育政策环境下,原生家庭的低生育模式对子代的影响更大,农村独生子女的生育意愿更低。而城镇居民普遍认同和生活在低生育环境中,横向社会化作用也使得城镇居民无论是独生子女还是非独生子女都普遍生育意愿较低。

3.出生世代差异

接下来,考察不同世代独生子女生育意愿的差异。结果表明,1970年-1979年出生的独生子女生育意愿略低于非独生子女,但差异并不显著;而1980年-1989年、1990年-1999年、2000年-2001年出生的独生子女和非独生子女生育意愿存在显著差异,并且随出生世代的推移逐渐增加。这是由于不同群体成长环境的差异。 1970年-1979年出生的人群处于计划生育政策的早期阶段,没有严格的计划生育政策,他们所处的时代造就了这代人过渡性的特点,无论是独生子女还是非独生子女,他们的观念处于传统观念和现代观念之间,对传统观念的认同度较高,认同多子多福、养儿防老的观念。之后,随着计划生育政策的实施和社会经济的发展,原生家庭生育模式对生育意愿的影响逐渐凸显。

六、独生子女生育意愿形成机制

(一)家庭社会化

社会化理论认为,原生家庭是个体早期社会化的主要场所,父母作为子女主要的抚养者,通过言传身教等方式向子女传递自己认可的价值取向(Min et al.,2012),其中包括关于家庭和生育的价值观等。另一方面,行为主义相关理论认为父母基于自己价值观表现出相应的行为,子女在观察父母行为的基础上进行学习和模仿,逐渐形成自己的价值观(Bian et al.,1998)。

在西方国家,子女通常在成年后离开父母独立生活,与父母距离变远,相处时间变少,原生家庭的影响会逐渐减弱,社会网络对个体的影响逐渐增加。而中国在传统儒家文化影响下,家庭观念非常浓重。 父母对子女的影响不仅限于子女在原生家庭中生活时期,在子女结婚成家后,与父母的关系依然十分紧密,父母对子女的影响几乎贯穿子女整个生命历程。 由于家庭关系和社会文化的差异,中国代际关系中原生家庭的社会化作用比西方国家更强,持续时间更长,原生家庭生育模式对子代生育观念的影响更加深刻,独生子女更可能延续原生家庭的低生育模式。另一方面,独生子女从小在只有一个孩子的家庭中长大,习惯了家庭中只有一个孩子独享父母宠爱和家庭资源的养育模式。 独生子女父母对仅有的子女寄予厚望,在养育过程中投入更多的家庭资源,父辈的教养方式也会对子女产生社会化影响,使得独生子女在养育下一代的过程中也会继承父母的教养方式和教育期待,因而在生育决策中倾向于“少生优生、注重质量”,这进一步强化了独生子女的低生育意愿。

(二)社会经济地位代际传递

社会经济地位的传递机制是指子代与父辈拥有相似的社会经济地位,因此两代人有相似的生育偏好。 文章继续使用CSS 数据对社会经济地位代际传递这一路径进行检验。参考已有文献(李任玉等,2017),文章使用受教育水平作为社会经济地位的代理变量,一方面是由于CSS 数据中关于父母社会经济地位的信息只有受教育水平的信息较为全面,另一方面,受教育水平作为衡量社会经济地位的指标也具备其科学性:首先,受教育水平与个体的收入水平和职业地位高度相关(Ho,1962);其次,受教育水平相较于收入水平而言不受到地区经济发展和收入差异的影响,是较为准确的社会经济地位代理变量(Chen et al.,2015)。

表7 中第(1)列结果显示,独生子女身份显著强化了父辈社会经济地位对子代社会经济地位的积极作用,这是由于父母在养育子女过程中受到家庭资源的限制,基于“数量-质量”的权衡,家庭中子女数量的增加会显著降低子代的教育获得。表7 中(2)-(4)列结果表明,加入父母受教育程度后,独生子女身份对生育意愿的解释力有所减弱。由此我们验证得到独生子女身份强化了社会经济地位的代际传递,进而影响独生子女的生育意愿。进一步使用KHB 分解发现,社会经济地位的代际传递可以解释35.91%的生育代际传递。

表7 独生子女生育意愿传递机制

七、结论与讨论

中国生育水平自20 世纪90年代以来长期低于更替水平,在低生育背景下,探讨居民生育意愿及其形成机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以独生子女为核心的计划生育政策在2016年全面两孩政策后宣告结束,但是计划生育政策造就的数量庞大的独生子女和政策塑造的少生优生的生育观念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影响中国生育水平。 本文聚焦于独生子女的生育意愿,使用2019年中国社会状况调查数据,基于生育代际传递理论,考察独生子女的生育意愿及形成机制。 研究发现:(1)独生子女中生育意愿为1 个以下的比例高于非独生子女,生育意愿为多孩的比例低于非独生子女。(2)独生子女的生育意愿显著低于非独生子女,独生子女在原生家庭生育模式的影响下更倾向于保持低生育模式。 (3)性别上看,独生女与非独生女生育意愿的差异大于独生子与非独生子; 户籍来看,农村户籍的独生子女与非独生子女的差异相较于城镇户籍更大;从出生世代来看,两类群体的生育意愿差异随出生世代的推移呈现递增的趋势。(4)文章进一步验证了原生家庭社会化过程和社会经济地位的代际传递是独生子女低生育意愿的形成机制。 文章结果验证了低生育模式的代际传递特征,这种传递性在农村地区和女性中相关性更高,并且随出生世代的推移表现为递增态势。

基于以上分析,本文为扭转低生育水平和优化生育政策提供了思路。

第一,在原生家庭低生育模式和生育代际传递的作用下,独生子女群体普遍生育意愿较低,该群体更倾向于保持原生家庭的低生育模式。 应当充分考虑独生子女的特殊情况,例如在夫妻一方或双方为独生子女时,给予更高的生育补贴或更多的生育减税等,以提升独生子女群体的生育意愿。

第二,生育意愿的分析显示,大多数人的生育意愿在2 个左右,但是在各种现实因素的约束下,实际生育2 个子女的比例不高。 如何使有生育意愿但没有生育条件的人群实现生育行为,是未来政策的重点之一。生育政策放开的同时,应及时跟进配套措施,如发放生育补贴或实行生育减税缓解居民生育的经济负担,探索夫妻产假制度,缓解女性职业-生育矛盾,大力发展婴幼儿托育服务,解决婴幼儿照料问题。

第三,社会化理论认为,社会化过程包括横向社会化和纵向社会化,纵向社会化是原生家庭的作用,横向社会化是社会环境和周围人群的影响。对未过育龄期的人群鼓励生育多孩,对多孩生育给予针对性政策补贴,减少新生独生子女家庭的数量。而对于父辈已过生育期的人群,纵向社会化无法改变,则应充分利用横向社会化的力量。已有研究发现生育行为具有“传染性”,社会网络中同伴的生育行为可以显著提升个体的生育意愿,社会互动对生育有显著的溢出效应 (Balbo & Barban,2014)。 因此,可以充分利用横向社会化的途径提升生育意愿。 例如,加大生育政策宣传力度,倡导多子女家庭,在社会宣传或广告中投放多子女家庭的幸福场景,营造良好舆论环境,利用社会网络的力量塑造生育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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