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丑”视角下的“美”
——关于写作中的“审丑”视角
2021-11-12浙江省湖州市第四中学教育集团沈提花
◎特约主持:浙江省湖州市第四中学教育集团 沈提花
德国学者鲍姆嘉通在《美学》一书中说过:“丑的事物,单就它本身来说,可以用一种美的方式去想。”一个丑的对象,我们可以用美的方式去想象、去表现,从而使人兴味盎然,情不自禁地叫道:“丑得如此精美!”
就如贾平凹的《一棵小桃树》,文中的小桃树在作者笔下是病态的。作者在用“丑”词描写小桃树的同时,投射以自己最真挚的情感,如文中多次称呼小桃树为“我的小桃树”。卑微中蓄积的梦想更为难得,弱小者的坚强更加可贵,饱经磨难后的执着更令人动容。作者的“审丑”,让小桃树在激烈的冲突中彰显一种崇高的壮美。现代丑学开创人罗森克兰兹说:“吸收丑是为了美而不是为了丑。”作者用“审丑”这一写作视角,使寻常的“一棵小桃树”由外形的审丑走向内质的审美,拥有了别样的审美冲击力。
审丑视角下的“丑”不是作者为了“美”而故意用的“抑”笔。就内容而言,直面“丑”而带来的不和谐感、厌恶感,在你了解并接纳“丑”以后,怀着欣赏和理解时,便不再有畏惧和反感,这时“丑”转化为“美”,最后转化为一种真正的美感。
卡西莫多
◎维克多·雨果
“妙呀!妙呀!妙呀!”四面八方一片狂叫。
果然,这时从花瓣格子窗窟窿里伸出来的那个鬼脸可真了不起,光艳照人。狂欢激发了群众的想象力,他们对于荒诞离奇的丑相已经形成一种理想的标准,但是,迄今从窗洞里先后钻出来的那些五角形、六角形、不规则形的鬼脸没有一个能满足这个要求。而现在,出来了一个妙不可言的丑相,看得全场观众眼花缭乱,夺得锦标是毫无问题的了。科柏诺老倌亲自喝彩;亲身参加了比赛的克洛班·特鲁伊甫,天知道他那张脸达到了怎样的丑度,现在也只好认输。我们当然也要自愧勿如。
我们不想向读者详细描写那个四面体鼻子,那张马蹄形的嘴,小小的左眼为茅草似的棕红色眉毛所壅塞,右眼则完全消失在一个大瘤子之下,横七竖八的牙齿缺一块掉一块,就跟城墙垛子似的,长着老茧的嘴巴上有一颗大牙践踏着,伸出来好似大象的长牙,下巴劈裂,特别引人注目的是这一切都表现出一种神态,混合着狡狯、惊愕、忧伤。要是能够的话,请诸位自己来把这一切综合起来设想吧!
全场一致欢呼。大家赶忙向小教堂冲去,把这个上天赐福的丑人王高举着抬了出来。这时,惊讶赞叹达到了顶点:怪相竟然就是他的本来面目!
更恰当地说,他整个的人就是一副怪相。一个大脑袋上棕红色头发耷拉着。两个肩膀之间耸着一个大驼背,前面的鸡胸给予了平衡。从股至足,整个的下肢扭曲得奇形怪状,两腿之间只有膝盖那里才勉强接触,从正面看,恰似两把大镰刀,在刀把那里会合。宽大的脚,巨人的手。这样的不成形体却显露出难以言状的可怖体态:那是精力充沛、矫捷异常、勇气超人的混合。这是奇特的例外:公然违抗力与美皆来自和谐这一永恒法则。这就是丑人们给予自己的王!
简直是把打碎了的巨人重新胡乱拼凑成堆。
这样的一种西克洛佩出现在小教堂门槛上,呆立不动,厚厚墩墩,高度几乎等于宽度,就像某位伟人所说“底之平方”。看见他那一半红、一半紫的大氅,满缀着银色钟形花,尤其是他那丑到了完美程度的形象,群众立刻就认出了他是谁,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这是卡西莫多,打钟的人!这是卡西莫多,圣母院的驼子!卡西莫多独眼龙!卡西莫多瘸子!妙呀!妙呀!”
可见,这可怜的家伙绰号多的是,随便挑。
“孕妇可得当心!”学生们喊道。
“还有想怀孕的也得当心!”约翰接口喊叫。
女人们当真遮起脸来。
一个女人说:“呀,这混账猴子!”
另一个说:“又丑又坏!”
还有一个说:“真是魔鬼!”
“我真倒霉,住在圣母院跟前,天天整夜听见他钻承溜,在屋檐上转悠。”
“还带着猫。”
“他总是在人家屋顶上。”
“他给咱们家从烟筒里灌恶运。”
“那天晚上,他从我们家窗户向我做鬼脸,我以为是个男人,把我吓死了!”
“我敢说他是参加群魔会的。有一次,他把一把扫帚落在我家屋檐上了。”
“啊!驼子的丑脸!”
“噗哇哇……”
(节选自维克多·雨果《巴黎圣母院》)
【沈老师点读】
卡西莫多,在拉丁语中是“差不多”“略差一点儿”的意思,经常被作为丑陋的代名词,即使没有读过《巴黎圣母院》的人,也会拿来形容那些面目丑陋、形体畸形的人。雨果先生用极其夸张的手法将卡西莫多的丑陋形象触目惊心地展现在了读者的面前。作者直视“丑”,并极尽所能地描绘“丑”,描绘众人在这“丑”面前望而却步、唾弃、侮辱……几乎是人人止步于“丑”,可作者偏偏又赋予卡西莫多一种“美丽”,一种隐含的内在美。作者以其独特的审美情趣引导读者透 过 这 个“又 痴”“又 呆”“又聋”的形体,去窥视一颗混沌、蒙昧、与世隔绝的心灵里还有多少善良、纯洁、美好的人性火花在闪耀。这种“表里不一”的反差就是“审丑”带来的艺术冲击力。读完《巴黎圣母院》你会明白一个人生哲理:人性的“内在美”和“外在美”是不能画等号的。卡西莫多,不应是丑陋的代名词,而是真善美的另一种象征。
审丑
◎严歌苓
拾垃圾的曾老头拿烂得水汲汲的眼看无定一会,说:“你出息了,跟你爸一样教大学了。我家小臭儿也出息了,要娶媳妇了。现在的媳妇都得要钢琴。就跟我们年轻那时候,媳妇们都得要彩礼一样。没彩礼,娶不上什么体面媳妇。……一个钢琴得五千哪。”
老头两片嘴唇启开着,看得出结了满嘴的话:“我在想,你还能不能给大爷找那份差事,就是你爸早先给我找的那份儿人体模特儿的差事。小臭儿的一房间家什都是靠那份差事挣来的。”
“大爷,可现在……”
“你不用说,我知道我现在老得就剩下渣儿了,走了样了,没法看了。你跟学校说说,要是给别人十块,给我八块就成……”
无定为他争取到的价码是十五元一小时。因为无定父亲的“审丑说”莫名其妙地热起来。一个顶信仰“审丑”原则的学生的画作在全国美展中得了一等奖。许多杂志都刊出了这个“审丑”创举——巨大的画幅上,那丑浓烈,逼真得让人恶心。
晚秋,老头又出现在灰色的风里,颠颠簸簸追逐一块在风中打旋的透明塑料膜。他告诉无定,小臭儿有了钢琴,也有了媳妇。他们交谈时,不少人默默地注视着老头,每张脸都板硬,盛着或显著或含蓄的恶心。
又一年,赵无定被介绍到一个画商家。敲开门,里面男主人对他叫:“哎呀,是你呀!不认识我啦?”男主人身后是一屋锃亮的家具,锃亮的各“大件儿”,锃亮的钢琴,锃亮的一个女人。
“你妈给过我一块冰糖呢,那时糖多金贵!忘啦?”
无定明白了,面前这个双下巴、头开始拔顶的男人是小臭儿。
“快请进,快请进!唉,咱家来稀客啦!”他对女人说。
无定在宽大的沙发上落下屁股,挺寒酸地把几张画靠在茶几腿上。
“这几张画……”
“先不谈生意,先吃饭!哥儿们多少年了!”小臭儿扬声笑起来,“包了饺子,三鲜馅儿,正下着。冰箱里我存了青岛的啤酒。瞅你赶得这个巧!”
这时有人轻轻叩门。媳妇从猫眼儿看出去,踮着脚尖儿退回来:“你爷爷!”“我哪儿来的爷爷?他不要老脸,我可要脸!”小臭儿说。他起身,嘱咐媳妇:“先不开饭,不然他下回专赶吃饭时间来!你就告诉他我不在家。”然后转脸向无定,笑又回来了:“拿上你的画,咱们上卧室谈。”
无定跟着进了卧室,小臭儿将门挂个死,客厅里传来一清亮一浑浊两副嗓音。
“臭儿又不在吗?老也没见他,想得慌。”
“他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回来!”
“那我多等会儿。”
“哎哎!……别往那儿坐,那沙发是新的!您坐这儿吧!……”
无定早没了谈生意的心思,心坠得他累。一个小时后,老头走了。一锅饺子捂在锅里的时间太长了,全沤烂了,成浆了。
无定客气而坚决地在他们摆开饭桌时离开了。
不久,学校会计科的人告诉无定,老头的计时工资算错了,少付了他百把块钱。无定揣了钱,但从夏天到冬天,一直没遇到老头。他只好从学校找了老头的合同,那上面有他的地址:某街三百四十一号。街是条偏街,在城郊。无定没费多少时间便找着了三百四十号——这条街的最后一个号码,再往前就是菜田了。
无定走出了街的末端,身后跟了一群热心好事的闲人。在阔大无边的菜田里,有一个柴棚样的小房,门上方有一个手写的号码:三百四十一。门边一辆垃圾车……
“哦,您是找他呀!”闲人中有人终于醒悟似的,“曾大爷!他死啦。去年冬天死啦!”
那人说:老头有个很好的孙子,孝敬,挣钱给爷爷花,混得特体面,要接爷爷去他的新公寓,要天天给爷爷包饺子;但老头不愿去,天天喂他饺子的好日子他过不惯,他怕那种被人伺候、供着的日子……这是老头亲口告诉街坊的。
“你是曾大爷的什么人?”那人问。
“朋友。”无定答。
“也认识他孙子小臭儿?”
“对。”
“他真对他爷爷那样好?”
无定停了好大一会儿,说:“真的。”
(选自严歌苓《审丑》,有删改)
【沈老师点读】
严歌苓的《审丑》是一篇直接以“审丑”为题的审丑佳作。文中曾大爷的命运遭遇令人唏嘘不已。他外貌丑陋:“晚秋,老头又出现在灰色的风里,颠颠簸簸追逐一块在风中打旋的透明塑料膜……他们交谈时,不少人默默地注视着老头,每张脸都板硬,盛着或显著或含蓄的恶心”;做人体模特被人们视为“丑”事;小臭儿不孝,嫌弃爷爷,晚景凄凉。作者别有用心地拿其孙子小臭儿的外表光鲜、内心不孝来对比着写,突出曾大爷吃苦耐劳,深爱自己的孙子并为之全力付出,说假话维护孙子的形象。这是典型的审丑写法:作者是以同一人(曾大爷)外形之丑比同一人心灵之美,并以彼(小臭儿)之丑衬此之美。曾大爷形貌丑陋却内心高尚的形象不由让我们联想到杨绛笔下的老王等人物的特殊命运,这些卑微的生命都寄居于社会的底层。在阅读时,比起关注写作技巧的运用,如何真正从更为内在的方面去关注、关心或关切人的精神世界乃至灵魂世界,更为重要。
会唱歌的墙
◎莫 言
高密东北乡东南边隅上那个小村,是我出生的地方。村子里几十户人家,几十栋土墙草顶的房屋稀疏地摆布在胶河的怀抱里。村庄虽小,村子里却有一条宽阔的黄土大道,道路的两边杂乱无章地生长着槐、柳、柏、楸,还有几棵每到金秋就满树黄叶、无人能叫出名字的怪树。路边的树有的是参天古木,有的却细如麻秆,显然是刚刚长出的幼苗。
沿着这条奇树镶边的黄土大道东行三里,便出了村庄。向东南方向似乎是无限地延伸着的原野扑面而来。景观的突变使人往往精神一振。黄土的大道已经留在身后,脚下的道路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黑色的土路,狭窄,弯曲,爬向东南,望不到尽头。人至此总是禁不住回头。回头时你看到了村子中央那完全中国化了的天主教堂上,那高高的十字架上蹲着的乌鸦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融在夕阳的余晖或是清晨的乳白色炊烟里。也许你回头时正巧是钟声苍凉,从钟楼上溢出,感动着你的心。黄土大道上树影婆娑,如果是秋天,也许能看到落叶的奇观:没有一丝风,无数金黄的叶片纷纷落地,叶片相撞,索索有声,在街上穿行的鸡犬,仓皇逃窜,仿佛怕被打破头颅。
如果是夏天站在这里,无法不沿着黑土的弯路向东南行走。黑土在夏天总是黏滞的,你脱了鞋子赤脚向前,感觉会很美妙,踩着颤颤悠悠的路面,脚的纹路会清晰地印在那路面上,但你不必担心会陷下去。如果挖一块这样的黑泥,用力一攥,你就会明白了这泥土是多么的珍贵。我每次攥着这泥土,就想起了那些在商店里以很高的价格出售的那种供儿童们捏制小鸡小狗用的橡皮泥。它仿佛是用豆油调和着揉了九十九道的面团。祖先们早就用这里的黑泥,用木榔头敲打它几十遍,使它像黑色的脂油,然后制成陶器、砖瓦,都在出窑时呈现出釉彩,尽管不是釉。这样的陶器和砖瓦是宝贝,敲起来都能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继续往前走,假如是春天,草甸子里绿草如毡,星星点点、五颜六色的小小花朵,如同这毡上的美丽图案。空中鸟声婉转,天蓝得令人头晕目眩。文背红胸的那种貌似鹌鹑但不是鹌鹑的鸟儿在路上蹒跚行走,后边跟随着几只刚刚出壳的幼鸟。还不时地可以看到草黄色的野兔儿一耸一耸地从你的面前跳过去,追它几步,是有趣的游戏,但要想追上它却是妄想。门老头子养的那匹莽撞的瞎狗能追上野兔子,那要在冬天的原野上,最好是大雪遮盖了原野,让野兔子无法疾跑。
前面有一个池塘,所谓池塘,实际上就是原野上的洼地,至于如何成了洼地,洼地里的泥土去了什么地方,没人知道,大概也没有人想知道。草甸子里有无数的池塘,有大的,有小的。夏天时,池塘里积蓄着发黄的水。这些池塘无论大小,都以极圆的形状存在着,令人猜想不透,猜想不透的结果就是浮想联翩。前年夏天,我带一位朋友来看这些池塘。刚下了一场大雨,草叶子上的雨水把我们的裤子都打湿了。池水有些混浊,水底下一串串的气泡冒到水面上破裂,水中洋溢着一股腥甜的气味。有的池塘里生长着厚厚的浮萍,看不到水面。有的池塘里生长着睡莲,油亮的叶片紧贴着水面,中间高挑起一枝两枝的花苞或是花朵,带着十分人工的痕迹,但我知道它们绝对是自生自灭的,是野的不是家的。朦胧的月夜里,站在这样的池塘边,望着那些闪烁着奇光异彩的玉雕般的花朵,象征和暗示就油然而生了。四周寂静,月光如水,虫声唧唧,格外深刻。使人想起日本的俳句:“蝉声渗到岩石中。”声音是一种力呢还是一种物质?它既然能“渗透”到磁盘上,也必定能“渗透”到岩石里。原野里的声音渗透到我的脑海里,时时地想起来,响起来。
我站在池塘边倾听着唧唧虫鸣,美人的头发闪烁着迷人的光泽,美人的身上散发着蜂蜜的气味。突然,一阵湿漉漉的蛙鸣从不远处的一个池塘传来,月亮的光彩纷纷扬扬,青蛙的气味凉森森地粘在我们的皮肤上。仿佛高密东北乡的全体青蛙都集中在这个约有半亩大的池塘里了,看不到一点点水面,只能看到层层叠叠地在月亮中蠕动鸣叫的青蛙和青蛙们腮边那些白色的气囊。月亮和青蛙们混在一起,声音原本就是一体——自然是人的自然,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在天安门集会,青蛙在池塘里开会。
还是回到路上来吧,那条黄沙的大道早就被我们留在了身后,这条黑色的胶泥小路旁生了若干的枝杈,一条条小径像无数条大蛇盲目爬动时留下的痕迹,复杂地卧在原野上。你没有必要去选择,因为每一条小径都与其他的小径相连,因为每一条小路都通向奇异的风景。池塘是风景。青蛙的池塘。蛇的池塘。螃蟹的池塘。翠鸟的池塘。浮萍的池塘。睡莲的池塘。芦苇的池塘。水荭的池塘。冒泡的池塘和不冒泡的池塘。没有传说的池塘和有传说的池塘。
(选自《莫言散文精品集·会唱歌的墙》)
【沈老师点读】
故乡是每个人抹不去的根的记忆,她自带独特的光环。莫言以他独特的审美视角,用冷峻的目光审视着自己的故乡,文中不乏对故乡畸形、贫弱、不和谐的描写。这种冷峻的视角不虚美、不隐恶,正是一种“审丑”。如东南边隅、土墙草顶,杂乱无章生长的槐、柳、柏、楸树,还有池塘中野生睡莲奇异的花朵,那满池塘的青蛙等景物。这样的描写无不让人联想到《聊斋》的孤坟、野景。莫言正是以这样的笔墨写出对故乡最原始的记忆,这是一种来自最底层生活的底色,而在这样清醒的认知里又无不透露着莫言对家乡的热爱。“如果挖一块这样的黑泥,用力一攥,你就会明白了这泥土是多么的珍贵。”是啊,哪怕故乡再普通,再古老,再充满苦难,也是我们的乡土,我们心灵的港湾。在风雨的低吟中,故乡却永远屹立在心中。正如他文字中苦心经营的高密东北乡,离不开故乡的一草一木,离不开故乡的子民,更离不开那渗透到岩石中的高密东北乡精神。这种独特的文化已经融进莫言的血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