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故事今谭

山 谷

自是白衣卿相——《众名姬春风吊柳七》读后

北宋皇祐五年（公元1053）左右，一代歌词大家柳永病逝，享年约67 岁。

柳永汲汲于功名，参加科举却屡试不中，直到暮年及第，后以屯田员外郎致仕。他晚年穷愁潦倒，一贫如洗，可谓“死无葬身之地”，其后事由敬仰他的诸多名人合力操办，话本故事《众名姬春风吊柳七》言说此事：“当时陈师师为首，敛取众妓家财帛，制买衣衾棺椁，就在赵（香香）家殡殓。”“一面在乐游原上，买一块隙地起坟，择日安葬。”“自葬后，每年清明左右，春风骀荡，诸名姬不约而同，各备祭礼，往柳七官人坆上，挂纸钱拜扫，唤作‘吊柳七’，又唤作‘上风流冢’。未曾‘吊柳七’‘上风流冢’者，不敢到乐游原上踏青。后来成了个风俗，直到高宗南渡之后，此风方止。”

话本故事的杜撰性是明显的，柳永病死之地有不同说法，有襄阳说，有镇江说，有仪征胥浦说，绝无东京和乐游原说，但众歌伎合力安葬柳永的核心内容却是不同典籍的共同记载。

这是一个奇妙而又独特的纪念！作为一个退休的体制内官员，却被不入流的歌伎们奉为至宝，这在专制社会不能不说是桩奇闻异事。

对于柳永，他在宋词上的贡献是人所共知的，我们在年轻时读过的宋词选本上都有柳永的作品，如《望海潮·东南形胜》《雨霖铃·寒蝉凄切》《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等，都是可圈可点的佳作。“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一词流播更广，极尽人间天堂的妖娆美丽，“参差十万人家”“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据说金朝的君主完颜亮非常喜欢这首词，并因之向往，以至起念征讨南宋……

这首《望海潮·东南形胜》词作，专家说它是为杭州节度使孙何所作，本意是希冀以此博得青睐，在仕途上有番作为，但并未如愿。考察柳永的一生，仿佛其本人的命运与这首词的命运相合，是他人生的写照——词写得好，为人称颂，但无助于他的仕途通达！

他屡试科举，皆名落孙山，失望之余，创作了《鹤冲天·黄金榜上》：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他似乎傲视功名，以“白衣卿相”自诩，但内心却是充满无奈。“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忍把”二字就是他真实的内心写照。这种复杂矛盾的心理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死结，在柳永身上有着更多更切实的体现。他一生佳作迭出，声名冲天，歌伎和教坊乐工争相演唱他的词作，甚至引起了“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的巨大社会反响。话本《众名姬春风吊柳七》，铺排了谢玉英、陈师师、赵香香、徐冬冬等女子痴心于柳永的种种风流韵事，“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用说书人的话说，就是“朝朝楚馆，夜夜秦楼”。

柳永经历了太宗、真宗、仁宗三朝，政局承平，社会繁荣，晚上娱乐场所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也为他造就了表现歌词创作才华的平台。他在娱乐界里流连自在，衣食无忧且偎红倚翠，并把这种奢华风流的生活用细腻丰富的文字表达出来，一唱三叹，婉转动人，“描情写景，字字逼真”，其长调歌词有着人性真实可爱的流露，从而形成了独特的创作风格和语言魅力，并奠定了他的文学地位。

这些作品给他带来了不朽的名望，诸如这样的词句：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雨霖铃·寒蝉凄切》）

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忆帝京·薄衾小枕凉天气》）

……

作为一个士子，他的本能欲望与他的社会欲求有着摆脱不掉的时代烙印，功名利禄是永不疲倦的人生追求，他在《如鱼水·帝里疏散》中真实地表达了这种复杂的心理：

浮名利，拟拼休。是非莫挂心头。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

其功名之路十分坎坷，从他十八九岁（约公元1002年）离开家乡赴京赶考，屡试屡败，直到1034年仁宗皇帝特开恩科，五十岁时才榜上有名，被授予睦州团练使推官，从八品。这个职位对于柳永来说是幸运还是玩笑？他致仕时的职务是“屯田员外郎”，工部下设的一个管粮食的职位，后人称之为柳屯田。“时会高志须酬”，他一生追求的功名给他带来了什么呢？有多少人记得柳屯田，记得他从官的政绩？

话本故事里有段仁宗皇帝罢了柳永官职的情节，面对这样的人生变故，柳永的反应是：

柳耆卿见罢了官职，大笑道：“我少年读书，无所不窥，本求一举成名，与朝家出力；因屡次不第，牢骚失意，变为词人。以文采自见，使名留后世足矣……”

“以文采自见，使名留后世足矣”，这种清醒的自我认识，是话本故事的作者给柳永的贴金之言，而不是柳永本人的自我觉醒，他一生都在追逐名利，“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期望成为官僚统治集团的一分子，将学成的文武艺卖给帝王家……

漫长的农业社会，演化出了一整套与农业生产相适应的国家体制、文化习俗和社会成员的道德意识及行为规范，它们所涵盖的核心内容，显示出的人生目标，就是为官作宦。

柳永出生在官宦之家，自小便浸淫在儒家的教义之中，他的人生愿望自然以金榜题名为人生第一要务，他的人生困顿、“偶失龙头望”，是他个人的不幸，也是天下为数众多的士子的不幸。柳永幸运的是，他歪打正着地走上了这条“以文采自见”的路。他所在的北宋年间，社会承平，商业经济有了充分的发展，百业兴旺，人生目标有了更多选择的空间，为官成宦不再是人生的独木桥，娱乐、竞技、艺术、工艺……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精彩表现的机会，也因此，柳永凭借他的才华在诗词界收获了名望，填词造句卖给名姬歌女，获得了异乎寻常的社会认同，应该说这同样是成功的人生经历。历史也证明，柳永留给后人或者说为后人津津乐道的，是他的文学才能。

王勃有两句充满自信的诗：“自能成羽翼，何必仰云梯。”这是关于人格标准的警句，晋人陶渊明在官八十余日，却以归园田居为上，他不仰云梯，不想青云直上，他的羽翼是供他心灵飞翔的，而不是苟营一官半职，境界更高；柳永的羽翼则是他的词作、他的文学贡献，他本人没有意识到，我们后人当珍重为是！

灵魂的音乐——《卖油郎独占花魁》读后

阅读《卖油郎独占花魁》，让人想起法国小仲马的《茶花女》。两本著作主题相近，而成书时间却相差了三百年，虽然后者的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和作品的深刻性大大超过前者，但前者这篇烙有道德话题的话本小说，表达的主题却具有无可比拟的先锋性，是较早开启认识人性善恶观的一扇文学窗口。

故事的核心内容比较简单：一个身陷青楼的女子，经历许多波折后，与一位同属社会底层的卖油郎共结连理。

书中，这位名叫美娘的女子是一位十足的美人，人称花魁娘子，“娇艳非常”，有人编写曲儿赞美她：“小娘中，谁似得王美儿的标致，又会写，又会画，又会作诗，吹弹歌舞都余事……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她还不如！”

罗素说过这样的话：“人类最大的不平等，是知识上的差异。其实‘美’才是一种更大的不平等，而且深植于人类的天性之中。”亚里士多德也说，“美是比任何语言都有力的推荐信”。正是这人见人爱的美色，让杭州城的人都为美娘着迷，连走街串巷的卖油郎也陡生“邪心”。而这个卖油郎的“邪心”不是瞬间的思想冲动，而是付诸实际行动的执拗的向往，他所能采取的也是世俗的手段，通过付出金钱，努力打破这种“不平等”，实现对“美”的占有，但他的实际表现却与别人迥异——

卖油郎被美娘的美貌所吸引，自然是出于荷尔蒙的作用，对美的本能的生理反应，“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但他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虽然是出于天性爱美人、欣赏美人，但并不执着于生理发泄和一夜占有，搂抱睡一夜的欲望最终被怜香惜玉的心理所代替，妓院行乐的奢念在不知不觉间被消解了。这与他名字的谐音“情种”一样，对美的爱怜超越了肉体的欲望，真实地流露出了他的和善性格，而这良善的品行到后来成全了他最初的人生愿望。

人性的温暖笼罩着这个年轻人，也由此及彼覆盖了花魁，在紧要关头体现了一种慈悲，按照莎士比亚的说法：“慈悲是高尚人格的真实标记。”这种慈悲关怀压制了本能冲动，也忽视了积蓄三年的金钱利益，只剩下关爱和呵护，这样的人“料你不是个使性的，料你不是个薄情的”，在日常生活中必然会“爱人”，而如此真挚的疼爱和呵护，对于身陷囹圄的女人，就不得不说是最大的福祉。

任何以金钱为手段的占有都不具有情感的意义，即便是两情相悦的男欢女爱，轻而易举地占有一个女人，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降低爱情的亲昵意义。男女之间接触的起始形式或动因，往往会伴随着不同的过程，产生截然不同的后续效应。对于卖油郎来说，这个一亲芳泽的夜晚，面对烂醉如泥的“花魁娘子”，他已是用心去爱，而不是占有了。

封建社会，没有机会参加社会活动的女性，往往缺少深刻情感的表达形式，但她们的“直感”并不迟钝，身处社会底层、阅人无数的妓女的“直感”则更为敏锐，主要表现在好感的产生方式上——她们往往更注重生活的细节，明白男人在荷尔蒙的作用下，一切美言美语，一切花招，甚至承诺、誓言往往都是靠不住的，她们经历了太多的暴风骤雨，却少有润物细无声的关爱和呵护，受伤又麻木的心灵，不会轻易被感动。对于花魁本人来说，秦钟的到来，只是一场太过于平凡的性交易，让她始料不及的是，秦钟却是“温存软款，知心知意”的情种，她呕吐出来的不仅是胃里的秽物，也是人间的虚情假意，她不会忘记失去贞洁的那夜遭受的凌辱。同样的酒醉之后，却有了不同的结局，有人用衣服包裹秽物，用热茶帮她漱口，相同的情境，不同的人生待遇，让她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内心的温暖……她对秦钟另眼相看了。

在经过另一番社会身份的艰难确证后，秦钟“独占”了花魁，这个关于情爱和爱情的故事就此结束了。其他的复姓归宗，认岳父和认父亲等故事，已经是因果报应之类的说教，没有其他意义了。在我看来，小说的积极意义在于对善的昭彰，中国人注重心灵的美好与丑陋，百姓常说的“人好，一切都好”就是其意，秦钟不仅仅是“情种”的化身，而且是善的化身，因为“情种”只是对异性的一往情深而已，本质上不具有美和善的特质，只有在善的怀抱里，“情种”才产生美学意义和人性光辉。秦钟对性的本能渴望，让位于爱的永恒魅力和善的感召力，他赢得了花魁的身心，也就完成了人性对美的追求和对善的认同。

美娘的“美”，其实不仅仅在于外貌，更在于她寻求人生归宿的决心。她因为年轻和美貌受到拥戴，“口厌肥甘，身嫌锦绣”，领略到的是万般虚荣，无法体验人心的美丑，而一旦受到了磨难，遭受了“吴八公子”之类惯家的凌辱，就让她对人生有了清醒的认识，产生了从良的决断。人的一生不能没有目标，也不能以瞬间的、顺风顺水的人生得意之时来定位自己的社会地位和社会价值，而应当理性地看待自己，从切合实际的角度去展望未来，规划人生，努力奋斗，否则就叫妄想。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在顺利时要留有退路，在不利时要想方设法进取，只有清醒地认识自我，脚踏实地地付出努力，才能平平稳稳地走好自己的余生。

这个话本故事再次证明，人性的良善与否、深浅厚薄，往往会在两个方面体现得最为充分：一是钱财，二是男女关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财富的多寡是社会地位的象征和标志，财富积累的手段，以及消费财富的行为，都会凸显出人的本性，或节俭或奢侈，或贪婪或高义，有仗义疏财的，有爱钱如命的，有见财起意、杀人越货的，有“富贵于我如浮云”的，一个人一个模式；在男欢女爱上，重情重义的，轻佻浮浪的，数不清的爱恨情仇，道不尽的情色冤家，有抛妻别子、新人笑旧人哭的，有重色轻友的，也有糟糠之妻不下堂的，有患难与共、不弃不离的，诸多男女关系，折射出人情世相的万象和人心的美丑。

罗曼·罗兰说，灵魂最美的音乐是善良！诚哉斯言，秦钟以他的实际行动奏响了这曲乐章，美娘在人生的嘈杂声中听到了，也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