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里
2021-11-12杨逸
杨 逸
十月的北方,风开始变得利飕有力,像是替冬天前来打场。不出半个月,这片沙漠就要关闭,再度开放要等上半年。这对我来说过于漫长。整个夏天,我心里吹拂着一场没有方向的大风,可是在我生活的城市,这场风无论吹向哪,都只能吹皱江水、吹乱绿化带里整齐的杏树和紫花玉簪。而我的亲人朋友,他们肩上都扛着别人无法分担的压力。我坐了整整一天绿皮火车,沿路一厢情愿地想,只有这片不算远也不算近的沙漠,不怕我的打扰。
当沙漠在我脚下时,我感到它比我想象的要细软,又比我想象的密度大了许多。它的松软只局限在表层,嵌入鞋帮后,就会给人以山梁或土地的触感。这让我安心。我不再担心沙子下面会虚掩着时间黑洞,或者,通往宇宙核的陷阱。只是再往里走,我还是有些惶恐。进来时有个大门,隔开了苞米地和沙漠。走了一个小时,除了沙丘高低相连,别说人影,连脚印也看不到了。
该怎么沿原路返回?这成了最迫切的问题。可矛盾的是,我心里的门还上着锁,那场大风还是鼓不动那把锁。现在掉头回去,我仍将终日面对大白墙,因笔下文字与脑中思想总是互相排斥,陷入词不达意的困境。我感到至少有两个我在不时地撕扯,像两个对手在明争暗斗、彼此倾轧。我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给她们找个场地,来场淋漓尽致的角斗。场地近在眼前了,我却萌生退意。这怎么行?来都来了。临门一脚就那么难?临阵退缩倒是容易,退缩之后的懊悔和沮丧,又会生成什么猛兽?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如同互相审视的两个我。
“算啦,矫情什么?赶紧回去。”
“干什么来啦?你也知道,找个能开锁的地方,多不容易。”
对峙了三五分钟,终于,一个我把另一个我安置在原地,并说了句意气用事的话——在这儿,别用世俗那套逻辑绑架我!一丛矮矮的干荆棘可以作证,说完,这个我毅然向前走去,非但不再犹豫,还带着几分坚定的孤勇。
这股孤勇又支撑我走了半个时辰,我的鞋底像黏了磁铁,而脚下的沙漠是巨大的铁板。每走一步,磁铁都要艰难地把自己从铁板上拔下来。我需要站住,喘喘气,歇歇脚。我的脖子变得僵硬,其实是我不敢回头看。
这么多年我生活在城市,不管什么时候回头,总能看到车水马龙,万家灯火,树木鳞次栉比,花草整齐有序。即便那座城市里穿流着一江碧水,也无法赋予它郊野的气息。水上倒映的楼身、亮着七色霓虹的喷泉,会时时提醒我,此地到处是人烟。在人群中,我是江水里的一块石头,人群冲刷我,也裹挟我。有些时候,这让我自觉活得足够安全,而更多时候,我遗憾于失落了坦诚。在那里,所有天真的新鲜的美,都会早早过期,防腐剂只对能入口的食品有效。可当我真正远离了那个叫城市的地方,别说人群,连人迹都没有,我却不敢回头瞥上一眼。会有什么在身后追赶我呢?三岁那年白灼灼的大太阳,还是烈日下坠落人间的大陨石?父亲当年那场重病让我看到的世态炎凉?我老叔对祖母的不孝?我半辈子都兢兢业业做着自己不喜欢的工作?那些错误的选择、隐忍的卑微、不得不承担的失意和失败?
在沙漠里,我可以坦诚地说出,我害怕重逢,对任何一场重逢,都没有足够的准备。我的勇气有时不合时宜,我的懦弱却比比皆是。我的苦恼被真正经历过苦难的人所不齿,我的苦恼却仍然像道最难解的立体几何题,明知我理科不怎么样,还是经常横在我眼前,固执地伸手要答案。
我居然又翻过了一个小沙丘,就在这愣神儿的间隙里。秋天的沙子表层干燥、黏细,里层却是凉而潮湿的。这并没有引起我的惊讶,相反,我理解所有的表里不一。表之于里,里之于表,可以组合得千奇百怪,千姿百态。我更愿意相信这是造物的神奇。人类,也包括动物,还有其他一些生物,内部的血管、肌肉、脏器、骨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并且需要在一种隐秘、不被打扰的状态下各司其职。皮囊只是这一切的遮掩。皮囊之下,它们当中,有最精密的大脑和心脏。
我蹲下去,团了一把沙子在手心里。它们沉甸甸的,在我眼前散成一条弧线,重新回落到地上。这可以理解成一些藏在里层的脆弱犹疑、不坚定不完美的东西在一瞬间暴露于表面。我有这种联想,是因为独自站在大漠里的我,正一千次一万次地经受表里之间矛盾的撕扯。当我幻想自己有一种铜豌豆的禀赋,看上去与推敲起来,就像头顶这片蓝天那样无悲无喜。我却经常是,刚找到心里漏雨的地方,正在对那些湿漉漉的虚无贴贴补补,一股凉风又苍劲地从某个细微处长驱直入。我在风里缩紧双臂,企图搜寻一些足够强悍的东西,去抵挡凉风带给我的彷徨和动摇。
在没有任何人会窥探到我内心的沙漠里,一些紧绷的弦正变得松弛,一些念头在信马由缰。我想坐在地上,把双手弄得很脏。我还想用这样的手,去摸自己一丝不苟的脸和头发。我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我那有洁癖的母亲,我曾牺牲掉童年所有无拘无束的欢乐,深深地爱她。她一定很吃惊,想伸出手拥抱我。可她还是缩了回去。她的下嘴唇扯得下巴在一跳一跳地抽搐。我也后退了一步,我怕她突来的拥抱会令我浑身不适。我们已经客客气气了几十年,还是继续客气下去比较舒服。我想向祖母道歉。她用托梦的方式告诉我,她所奢望的最后一面,我们并没见上。在她与我母亲的矛盾中,我以两面都不想伤害的做法,错过了与她最后的见面。还有我的表妹,直到她化成一缕烟灰,都没见到最想见的我。明知那沓新版人民币不能代表我,可我还是没出现。我不能怪她母亲对我的责怨,只能保持沉默。可是此刻,沙漠在卸下我的盔甲。我终于承认,我没有勇气去见一块儿长大的她。我自私地留住了她健康的笑容,生动的表情。我还想起了很多类似的事,我的心随着在沙漠里穿行的风徘徊。
我就带着这样一个与完美毫不沾边的我,缓慢地往前走去。前面不是乞力马扎罗山,没有风干冻僵的豹子尸体,也没有徘徊不去的鬣狗。迎面不会走过来一个人,“他出售他旧生活的残余,是为了换取安全,也是为了换取安逸”。我眼前只有沙漠、蓝天和它们的交界线。“如果我会唱非洲的歌,那么,非洲会唱我的歌吗?”这情景让我想起说这话的凯伦·布里克森。当她在非洲的时候,她还不是作家。后来她成为作家时,只在文字里再次倾情热恋非洲,一次也没再回去。她只是在那本书里,数百次回去,最终得到了完整的自己。我这一刻想到的人与前一刻不同,他们都离我很远。可我需要这种关于他们的联想,需要借着他们经历过的孤独和矛盾,为自己找一个能够解释自我质疑的理由。
这不影响我继续往前走,不影响我遇见脑子里出现的人。他们不知道我的存在,不知道我希望能走近他们,就在此刻空无一人的沙漠里。我无法熄灭一种庸俗的渴望,即有人能与我心灵相通的渴望,同时渴望他们是照见我的一面面镜子。人们带给我的失落感并不能熄灭我对人们的渴望。就在这沙漠里,我没准儿还能看到加缪笔下的阿拉伯人,“他有很重的呼吸声,他的双眼在微光中闪烁……阿拉伯人独处一角,还是蹲着,手把着双脚。”我不了解他,可我对他独处时的姿态感兴趣。我还想亲眼看一看,“一个曾在贫民区生活的孩子”是怎样迅速地跑上旧楼梯而从不失脚,看到他“把嘴唇贴着平台上冰冷、发咸味的铁栏杆”的母亲时,双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我相信是这些发生在童年的情景,把他推上了写作之路。或者,我还能看到麦卡勒斯的艾米莉亚小姐和驼背侏儒。那个寂寥的镇子和咖啡馆,像海市蜃楼,挪到我眼前的沙漠。我打算入乡随俗,效仿镇子里那些人的口音和走路姿势,进去喝上一杯。他们会像第一次看到驼背侏儒时那样,七嘴八舌地议论我的来处。他们的神情给了我莫名的压力。我成为不了《南方》里的胡安·达尔曼,如果镇上任何一个人扔给我一把刀子,我也不敢接受一次突发的生死挑衅。我骨子里或许也能追溯出祖辈的英勇,但更多的还是对跌宕际遇的抗拒。我甚至不想也不敢把醉酒后吐露的隐私留在那个镇上。为了坚守我东方式的表里不一,我最终只用一滴酒湿了下嘴唇,然后我在夕阳西下时离开,“把整个镇子扔在一片迷惑和闲言碎语当中”。
我尽情想着这些场景,心里与眼前一样,无边无际,无遮无挡。我从海市蜃楼中看到的自己,跟镜子里完全不一样。镜子里的我离我很远,不管化了妆还是素着脸。海市蜃楼里的我,却莫名亲近。她没有方向,漫无目的,矛盾重重又珍惜秘密。我还看到那些在我心里一直不舍昼夜写作的人,那些坚定的人,他们也曾被犹疑和其他一些东西折磨过、考验过。他们在寻找完整自我的路上,都留下过艰难跋涉的脚印。
眼下,我已经拥有了足够的空间去观望这些人(也包括我自己)内心的角斗,这是多么完美的场地——沙漠越来越空旷,像从未被人类打扰过一样空旷。
这是一种我从没见过的、陆地式的空旷。这种空旷没有一点矫饰——如果把那些已经干成针尖的荆棘算在内的话,如果我挪来的海市蜃楼缓缓消失的话。这里只有赤裸的沙色,和在时间手中搅碎的微粒。它被大自然安置在这里,像是一块特意铺就的、有着特殊功能的专用场地。它的空旷里埋伏着一种准备,深不可测。
我决定就伫立在这空旷里,心无旁骛地看一场胜负。不是斯巴达克斯那种以死活为代价的胜负,也不会有西班牙的牛角把人挑得血淋淋。我想看到的是一场又一场的“我与我”之战。一个我是真的,另一个是假的。一个是坚定的,另一个是踯躅的。一个方方正正,另一个模棱两可。她们作为矛盾的双方,在上升或下落的过程中交汇,彼此碰撞、交锋,各不相让。“我与我”为了自己都在拼尽全力——要么彻底瘫倒在我身上,要么碾压过我,扬长而去。他们都伤痕累累,吁吁气喘,有输有赢。但在某个时刻,为什么这个我会赢了那个我,那短暂的时间延宕中一定藏有答案。倘若我能找到时间在那一刻的卡顿,并让它变成静止的画面——我终于从中看到了真相,找到了答案,那么,从此以后,我就能终止所有“我与我”的争战,并且,将她们完美地融合于身心,呈现于笔下吗?
我的头顶除了秋风在呼啸,没有一只鸟飞过。连鸟都会回避在太过空旷的地方凝视自己的命运。它们一生都在飞翔,却也必须有枝可栖。沙漠里除了带刺的干荆棘,找不到鸟类果腹的食物。于是,在这片沙漠上方,鸟类把绝对的安静还给了天空。这一刻,天空里有三千种蓝,却没有一朵云掺杂其中。蓝,变成一种长节奏的孤独,没有任何乐器能一气呵成地演奏。我放眼看去,这片沙漠其实不是黄色,它是它自己的颜色,沙色。它用不时与蓝天交汇、融合的一片片沙色,让我明知它有边有际,却宁愿相信视觉的蒙蔽——沙漠之外还是沙漠。
就这样,世界上只剩下了蓝天、沙漠和我。就这样,我内心的疑问变成了天地间唯一的疑问。
沙漠回答我以沙漠。一片绵延、孤独、静止、柔美的沙色曲线。
天空回答我以天空。一片幽冥、神秘、深邃、杳渺无边的湛蓝。
它们看上去像婴儿的眼睛一样一览无余,又像人类的心一样繁复荒凉。它们好像知晓所有答案,又像对我内心上演过无数遍的角斗早就司空见惯。它们像我沉默的恋人,又像我忽而迷恋忽而想逃离的日常世界。它们不拒绝来自俗世里的我踏门而入,游走其中,又随时接受我游离在这静止的世界以外。它们就用这样模糊的方式,回避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
我听到了一些声音,分辨不出来处和去向的声音。我仔细辨别,是火车汽笛,还是摩电的喇叭?车厢里载过来的是一些从前的人,还是已经褪色的记忆?
在声音的末端,我再次意识到,无论我在这沙漠里走多远,我真正拥有的,只有我。不管我与我有过怎样情人般的热恋和争吵,折磨和互虐,这都是我这一生所能拥有的最深刻的恋情。我打算观望的别人的自我角斗,在暮色突然四合以前,会给我一个个雷同的答案——不管胜负发生在此我还是彼我身上,人们始终只有一个完整的自我。那是一种终生都无法颠覆的固执,它总是在人的彷徨中越发坚固。
我没有迷路,我正在被沙子覆盖的脚印,把我送回那个长着一丛矮荆棘的地方。我知道等待我的是另一场对话。
“我什么都听见了。”
“那是当然。”
“一个人的心究竟能有多大弹性呢?所以说,心灵的每场搏杀都可以是一次盛会。”
我不置可否。我们不再各执己见,反而相视一笑,再次融为一体。
离出口不太远的地方,并排拴着几只骆驼。其中有一只,在我路过它时,扭头直勾勾地盯住我。你自己走了个来回?它用眼神问我,并上下打量我。不,有她陪着我。我回答它。它耸了耸肌肉松弛的腮帮,看了看我身后,继续用眼神问我:她在哪儿?她是谁?
我也顺着它的眼睛看向身后。老骆驼自以为见惯沙漠中所有世故的眼神,让我没忍住嗓子里的一串笑。我没回答它,继续从脚下的沙漠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