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淡影》中的记忆叙事策略
2021-11-12林晨
林 晨
一、记忆中的历史符号
在《远山淡影》中,历史往往作为符号碎片出现。它是“不连续的”“断裂现象”,甚至是“事物四散分崩”的寻求,是进行哀悼的象征物,是空间与人物重叠后似是而非的场所。同时,历史是一种恒常存在的氛围。格拉斯写道:“缄默的物品撞击着我们。”长崎的导弹,在作品中没有以强硬的姿态出现,甚至四处弥漫着重建家园的希望,“四栋混凝土大楼拔地而起”、“这些公寓楼的住户都和我们相似——都是刚结婚的年轻夫妇,男人们在规模渐大的公司里找到不错的工作”。但它却像鬼魅般横亘在人们心中,让人们“受了很多苦,充满了痛苦、可怕的回忆” 。个人记忆并没有直面一段历史,而是在时间的延宕下保持沉默。在这种沉默的控诉中,长崎意味着有与电影《广岛之恋》中的广岛非常类似的东西:不是原子弹落下或对这件事的经历,也不是这件事的利害、寓意或其带来的震惊,而是那由原子弹造成、或更巧妙地说是由它命名的情感状况。在这个地方,每一个人都看到了惨状,没有一样损失,不管是大是小,是可以用适当的方式进行哀悼的。
在不断重复、无源头的哀悼中,个人记忆不断地想要挣脱历史、进行遗忘。而历史越是强硬地将一切施加给记忆,越是以物质的形态永存。水泥大楼旁边的小木屋、原子弹遇难者的雕像,逼迫人们停下脚步永久凝视。小说中那尊纪念原子弹遇难者的雕像,“他的右手指向天空,炸弹掉下去的地方;另一只手向左侧伸展开去,意喻挡住邪恶势力”,这尊雕像或许意味着和平。但在悦子眼中,“远远看近乎可笑,像个警察在指挥交通。”人们在凝视之中不自觉地遗忘、篡改记忆,历史符号在时间的稀释下变得令人费解。小说中的历史符号变成了人们用来抵抗历史的工具,历史被排斥在个人记忆之外,意义也随之被一起抹除。
二、记忆的困境:不可靠叙述
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提出了“不可靠叙述”,为了从修辞角度考查作品向读者传递的主旨,布斯认为应该以作品的规范为参照评价叙述是否可靠。他把“按照作品规范说话和行动的叙述者称为可靠叙述者,反之称之为不可靠叙述者” 。小说在多处留白,叙述者悦子一直在过去和现在之中来回穿梭。但随着故事不断地往后叙述,我们发现悦子的叙述有很多矛盾、冲突的地方,构成了其叙述的“不可靠叙述”。
“记忆”以第一人称的视角让故事重返现场,重塑“真实”。正是因为这类记忆的触发让读者相信叙事的真实。读者在作者建构的小说宫殿中参观,仔细观察、触摸房屋内的每处的雕琢,以至于验证完整个房屋的严丝合缝的完整性。但同时,小说用多处“空白”让“记忆”徘徊于幻想与现实之间,试图让幻想中的真实取代现实,虽然在小说中“记忆”看似指向真实,但我们依旧可以在其指向背后编织出另一部文本与叙述。我们将这类藏在背后的文本称之为“潜文本”,它以自身的“不在场”向我们揭示了作者隐藏在文本之中的记忆之谎言。特雷伊格尔顿认为:“那些表面上看来是空缺的、边缘性的或是模糊不清的东西往往提供了理解作品含义的重要线索。”如果读者重新整合那些零碎的、细微的叙述,就会发现那些隐藏在那些貌似真实“记忆”之中的空缺,找到小说叙述之中的裂痕,在裂痕处重建一个“潜文本”,返回被挤压到无意识领域中的现实。
在小说《远山淡影》的文本叙事中,关于悦子遭遇万里子母女的这段叙述可以看成是悦子的“记忆”想要带领读者重返所谓的“真实”现场,但悦子的“记忆”宫殿却岌岌可危,四处充满着错位。读者会疑惑为什么万里子一看见悦子就对她充满防备,也会好奇为什么悦子怀揣着对景子之死的愧疚却始终在一件不相干往事的回忆中徘徊。那些快要坍塌的地方,正是隐藏在文本表面的“潜文本”,是作者想要在作品之中表达的东西。在“记忆”的碎屑中,悦子就是佐知子,而万里子就是景子。因此,在小说中,万里子才会对悦子如此害怕和防备,而悦子才会不自觉地回忆起二十年前一段不太愉快的往事。
三、记忆的空间生存
巴拉什在《空间诗学》中认为,“人们有时以为能在时间中认识自己,然而人们认识的只是在安稳的存在所处的空间中的一系列定格”“空间在千万个小洞里保存着压缩的时间”。空间从来不是空洞的,它往往蕴含着某种意义。在小说《远山淡影》中,存在着故事空间、话语空间。查特曼认为,“故事空间”是指事件发生的场所或地点,“话语空间”则是叙述行为发生的场所或者环境。在小说中,“话语空间”是英国一栋有着乡间风情的房子,“故事空间”是日本长崎的一栋小公寓中和河边昏暗的那个小木屋。
小说描绘“话语空间”的部分并不多,主要描述了悦子与妮基之间的五天的相处情况。回忆是一种无形的伤害,但回忆无法继承,正如桑塔格所说:“所有记忆都是个人的,不可再生产的——它随着每个人死去。”所以伤害会断层。悦子和妮基回忆起景子死亡,悦子想到的是二十年前战争和自己的自私造成景子的死亡,而妮基只认为是景子自身的孤僻而导致的死亡。这种断层就像小说中悦子和妮基的对话,两个人看似在对话,却丝毫没有任何交流,在这个空间里,记忆已经产生了断层。断层意味着言说的断裂,双方在记忆的接壤处不具备连续性。所以这种记忆持续下去,只会走向无法言说的虚无,无人在场的虚假。在两代人之间,因为“记忆”的间隔让交流无法继续下去,记忆的创伤只能埋藏在记忆深处无人触及的地方。
小说中的“故事空间”向我们展现出了一个传统的日本家庭,但这个传统的家庭已经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了。悦子的生存环境看似美好,实际上处处布满裂痕,一种恐怖的氛围始终笼罩在悦子的“故事空间”之中无法消散。这种恐惧感不仅体现在小说怪异的氛围之中,还体现在“故事空间”中另一个更能体现主人公心理状态的空间——小木屋上。小说大部分内容是围绕着小木屋发生的,这是游离在老宅和大楼之外的一个空间。小木屋是战争的残存物,也是四栋混凝土大楼之外的“他者”。在主人公悦子的视角下,小木屋充斥着黑暗、孤独。“除了炉子,刚才佐知子点亮的一盏吊着的旧灯笼是屋子里唯一的亮光,屋里大部分地方都还漆黑一片。”“佐知子的小屋里越来越暗——屋里只有一盏灯笼。”作者一直在强调小木屋中唯一亮着的“灯笼”,在漆黑的夜里,木屋的大部分都深陷黑暗之中,唯一的一点光芒也很难照亮万里子。其更能体现主人公悦子内心的隐秘角落,始终笼罩在黑暗中的小木屋连同悦子隐藏在文本之中的“潜文本”一齐引而不发,默默承受着苦痛、绝望。
四、结语
在石黑一雄的小说中,“记忆”始终是其作品的一个重大主题。而在小说《远山淡影》中,“记忆”与小说的叙事机制完美结合,以一种迂回的方式形成了其独特的记忆叙事策略。作者在小说中既探讨了记忆与时间之间的关系,个人记忆游荡在历史之中,为自己提供在场证明,又探讨了“记忆”生存于空间之中,构成了“被记得的事物”,如其所是地“被记得的东西”的时间标记。在后现代语境下,真实、永恒和确定性已不存在,人凭借记忆确定自我的存在,完成自我的认同,依靠记忆来联系过去、现在与未来,但最终却发现记忆只是自己制造的假象,在建构与解构、逃避与承认之间陷入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