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其中,受其虐
——弗洛伊德心理学说视角下《兔子歇了》中哈利生存的困境
2021-11-12贺文
贺 文
现代美国著名的小说家约翰·厄普代克历时三十年写就“兔子四部曲”,其落幕序曲《兔子歇了》的主题顺理成章地成为生与死的挣扎和困境,因为四部曲的前三部小说充斥着关于死亡和死者的形象和典故。厄普代克提前透露了哈利的结局,他将自己的小说定义为 “一本由一个抑郁的人写的关于一个抑郁的人的抑郁的书” 。评论界对这本书的评价大多是赞赏的,甚至是热情的,这部挽歌小说的成功之处在于,厄普代克能够让一部沉闷的作品充满活力,让一个古老的主题变得新鲜,让一个可预见的结局变得辛酸。
从主人公哈利的角度来看,在某些时刻,生是美好的,死是可怕的。而在其他时候,生活变得很烦人,死亡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重生。“家庭”在其生存的困境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维护好家庭是哈利的唯一目的,但与此同时,家庭也是推动哈利走向坟墓的主要力量。这种求生和求死的欲望符合弗洛伊德关于本能的心理学说。人体是一个复杂的能量系统,所有用来强制人体运作的能量都来自本能,其主要来源是需要或冲动,它是人体器官或系统自身激发的过程。依据此理论,哈利求生的需要和求死的冲动可以得到很好的阐释。生与死是每个人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两个部分,是困扰哈利一生的谜题,而二者之间最激烈的冲突集中体现在“家庭”中。
一、在家庭中求生
哈利对艾尔薇拉说:“只要我有个好身体、好家庭就行 —— 这才是我的重中之重。” 虽然哈利的妻子、儿子甚至儿媳都以不同的方式让他失望,但他努力扮演着自己作为家庭成员、体贴的丈夫和负责任的父亲的角色,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享受活着的状态。
作为丈夫,哈利开始尊重和关心珍妮丝。过去在哈利的眼里,珍妮丝是个相貌平平、愚蠢至极的女人,是个杀死了他们宝贝女儿的醉鬼。但现在,虽然哈利仍然很难接受贝基的死,但哈利不再责怪珍妮丝了。相反,他为她的健康身体和运动服装而感到自豪,“他引以为豪的是,她那副行头加上晒黑的皮肤,哪怕太阳镜在眼睛周围留下两个白圈圈,看上去也跟别的美国祖母们没有两样,大家都有钱在这块阳光下成长、在青春永驻的土地上流连”。珍妮丝已不再是那个总是等待丈夫回家来爱她的女人了。她变得非常独立,即使哈利去世了,她也能很好地照顾自己。但她的独立正是哈利不希望妻子获得的,正如小说中指出的“他宁肯她没有能耐”。哈利希望妻子能在家陪伴左右,而不是将自己暴露于外面的世界,他渴望感觉自己是家庭中重要和有用的一部分。尽管珍妮丝没有给他期望中的安全感,但哈利并没有放弃作为一家之主照顾好周围人的责任。他开始关心妻子的感情,这与以前的哈利相比是一个很大的进步。当车行失去了丰田的生意,他想到的第一个人不是他自己,而是珍妮丝,“可怜的珍妮丝,她会惊厥不起的,她会感到她辜负了父亲的期望”。从“兔子四部曲”的早期小说来看,哈利甚至算不上一个好丈夫。在《兔子歇了》中,尽管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说他可能不是一个负责任的丈夫,但他至少试过了。
作为父亲,哈利亏欠纳尔逊很多。哈利两次离家出走,抛弃了他,剥夺了妹妹的生命。哈利把吉尔和斯基特带到家里,使年轻的纳尔逊接触到性和肆无忌惮地吸毒。因此,当纳尔逊把自己生活中的失败归咎于父母时,哈利没有什么可反驳的。尽管他意识到“三十年来,面对纳尔逊一直使他如坐针毡”,但他从未停止爱他的儿子,虽然有时他不善于表达他的爱。他为纳尔逊的不完美寻找借口,而这些借口的箭头恰恰指向他自己。“纳尔逊是个需要父母关爱的人,过去他总是需要,但从来没有得到满足。当你在适当的生物学时刻对什么东西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时,兔子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你至死都会孜孜追求。”哈利认为纳尔逊的生活总是陷入困境是因为他从未在适当的时候得到父母足够的爱和关心。哈利责怪自己在儿子最需要他的时候没有陪在他身边,因此,哈利注定要承担后果。虽然哈利因为儿子尽管是浪子仍备受关注而心里愤愤不平,但在自己弥留之际他仍然相信“这孩子还得靠他”。
通过履行好自己在家庭中的角色——一个尽职的父亲、负责任的父亲和和蔼可亲的祖父,哈利尽了最大的努力使家庭成为一个整体。尽管他努力的结果不是那么圆满,但是他已经意识到他在家庭中的责任,并开始履行它。他不仅是为自己而活,也是为了全家而活。
二、在家庭中受虐
哈利自我毁灭的本能体现于他的受虐狂心态。受虐狂是指一种心理障碍,通过身体或精神上的虐待来获得性满足。哈利的受虐狂心态暴露于他和朱蒂的太阳钓鱼之旅中。在旅途,他遇到了最可恶的水,结果心脏病发作。哈利一生都怕水,他不喜欢任何和水有关的东西,比如鱼和贝壳。最主要的是,哈利讨厌水,因为它让他想起了他女儿的死。几十年前,他喝醉酒的妻子以为他又跑了,意外淹死了他们襁褓中的女儿。可以想象这种经历会有多么痛苦。但多年后,哈利把朱蒂带到了海上当作一种娱乐。对比这两个戏剧性场景的相似之处——水和一个孩子,只是贝基死了,朱蒂得救了。似乎对哈利来说,仅仅记住女儿的死是远远不够的,体验那种特别的感觉似乎才是正确的,即内疚的感觉。当他的女儿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在。他折磨自己,重新经历毁灭性的场景,就像厄普代克所说:“他的天敌终于发现了他,难免有一种满足。过去这些日子盘旋在心头的末日感已经凝结成了实体,如同云凝结成甘霖一样,与痛苦俱来的还有一种轻松愉快的感觉。”这一切都不是哈利想要的,但他无法抗拒死亡本能的冲动,无法遏制自己遭受虐待的冲动。
与此同时,哈利的选择是朱蒂也另有深意。哈利不禁注意到朱蒂是一个异性,“他欣赏她(朱蒂)的头发,那种令人惊诧的蛋白质的完美,一绺绺又长又淡的头发经太阳一照就颜色变深了,成了亮闪闪的橙色”。从小说的一开始,每当需要描述哈利眼中的朱蒂形象时,重点总是放在她的女性妆容和女性特质上,“她的手潮得惊人,就像她妈妈的嘴唇热得惊人一样”。朱蒂是四年级她那个区最高的女孩,她有哈利一直喜欢的女人的品质。孙女甚至让他想起了和辛迪·穆尔特一起去海湾的情形,“辛迪穿着黑色的比基尼,把腿裆的毛都露了出来。她的乳房在小小的黑色吊兜里啪嗒啪嗒地响着……只有他们俩,几乎是赤条条的” 。那时候,哈利迷上了辛迪。和她在海上“几乎全裸”,现如今哈利带上朱蒂再次出海,在朱蒂面前他完全控制了一切。在他的意识中,男性至上和支配权是男女关系中最重要的东西。哈利取悦和照顾他的孙女,把自己暴露于危险的水中,这可以被认为是他实现了男性优势。因此,在哈利的死亡之路的这一阶段,死亡本能与情欲冲动合流。
死亡本能一直戴着受虐狂的面具,总是幽灵般鬼鬼祟祟地存在。尽管它满足了哈利的性冲动,但它不是万能的。在《文明及其不满》一书中,弗洛伊德指出:必须承认,我们要抓住死亡本能要困难得多,我们只能做出怀疑……它可能隐藏在性欲的背后。它无法被捕捉,除非惹恼了性欲而显现了真形……受虐狂,是一种内在自我毁灭与性欲的结合 —— 正是由于这种结合,才使原本难以察觉的东西变得有形和显而易见。
当哈利越来越老,越来越孤独,他开始关心身边的人。因此,在快乐原则支配下的很多本能在很多时候被压抑,取而代之的是遵循现实主义原理的求生本能,以使他更容易被他人所接受,尤其是被家庭所接纳。哈利没有通过自我放纵来寻找自由和幸福,而是最终通过自我牺牲来解放自己。但是他的努力并没有换来美满的结局,家人的各种忽视和背叛逼着他再一次想要逃离,逃开那个可以赖以求生的家庭,走向戴着受虐狂面具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