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亚哈船长看《白鲸》对极端个人主义的警示
2021-11-12宋珊珊
宋珊珊
赫尔曼·麦尔维尔生活在新英格兰超验主义盛行的年代。这一由爱默生引领的文化思潮,因为其对当时简单乐观的美国精神的积极回应和针对美国文化的充满自信的“独立宣言”直接开启了美国文学史上的第一次文艺复兴。在《美国学者》一文中,爱默生呼吁美国的本土作家放弃对欧洲文学盲目的崇拜和亦步亦趋的模仿,而要真挚热情地歌颂他们所生活的这一片沃土。这片充满生机、活力和奇迹的美洲大陆已经为他们提供了足够的创作素材,无须再执着于欧洲那些充斥着历史和文化积淀的破败废墟。这些欧洲后裔在陌生国度开疆拓土的过程中,展现出的勤劳朴素、锐意进取、不屈不挠、勇于冒险的气质和精神已经形成独属于他们自己的值得书写的美国文化。在爱默生的呼吁下,产生了大量展现早期美国民族精神的优秀文学作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包括爱默生思想的忠实拥护者和践行者——惠特曼对美国“自我之歌”热情洋溢的赞颂。
不可否认,麦尔维尔也是在爱默生主义的影响下,萌生了书写一部属于美利坚自己的民族史诗的雄心壮志,并最终创作了《白鲸》这部宏篇巨著。但是《白鲸》更大的价值在于,它所呈现的诸多思想的复杂性、冲突性甚至矛盾性,是针对爱默生简单乐观的超验思想的反思和批判。同他在创作道路上的精神导师霍桑一样,麦尔维尔对于爱默生的哲学思想一直抱有一种怀疑和警醒的态度。因为他们都看到了真实人性中爱默生没有触及或者刻意忽略的黑暗甚至邪恶的一面。但是,不同于霍桑对人性中存在的含混和隐秘性部分的发掘,麦尔维尔在作品中更加直接地呈现了人性冲突甚至对立的一面,并以此更加激烈地抨击了对于人性持过于乐观态度的超验主义。爱默生思想的核心,即个人主义成为麦尔维尔批判和揭露的最为深刻的对象。一方面,麦尔维尔认为爱默生对于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设想过于不切实际;另一方面,麦尔维尔意识到爱默生对于所谓的“自立精神”“个人无限性”和“人的神圣性”的推崇可能会让个人主义者丧失反思意识,走向极端个人主义,甚至导致其最后的自我毁灭。
《白鲸》中的亚哈船长是麦尔维尔所塑造的最富有性格张力的角色。他白手起家,在海上历经四十余载的浮沉之后,终于成为捕鲸船“皮谷德”号上地位尊贵的船长。然而就在他终于名利双收、娶妻生子,可以享受完全凭借自己的努力付出所争取到的成就之时,在一次与白鲸莫比·迪克的遭遇中失去了一条腿。这让他完全陷入复仇的疯狂之中,甚至不惜以整条船上的性命为代价也要杀死那只邪恶的生灵。因为莫比·迪克失去一条腿对他来说不只是在生理上造成了他的残疾和行动不便,更是从心理上击垮了他所引以为傲的强大的个人主义的构建。只有杀死白鲸,他才能重新拼凑被打碎的个人主义神话。这条被夺走的腿不仅让他在身体上,更让他在心理上陷入彻底失衡的境地。极具讽刺性的是,亚哈船长在坠入疯狂复仇的欲望深渊之前,几乎是爱默生超验思想中个人主义精神的绝佳代表。因此,亚哈一步步自毁的悲剧充分体现了个人主义中内在的毁灭性和颠覆性因素。
最初,超验主义是爱默生对美国社会泛滥的物质主义和金钱崇拜开出的一剂药方。他试图通过对人的自我净化和自我完善能力的强调来对抗物质对于精神的入侵和腐蚀。但这只是爱默生在乌托邦式的美国梦的影响下产生的过于简单和不切实际的设想。如果他能够将目光投注到现实世界,便会发现这社会腐朽本就来自过度放纵的、不加限制的个人主义倾向。人类社会的发展本身就是一个持续的发现、构建和强调个人自我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不断扩大客体范围,持续将外在于自我的部分他者化的过程。正是主体和客体的分离和对立造成了一系列的冲突和混乱,企图通过强调个人主义来解决由其自身所造成的问题让超验主义陷入了一个非常荒谬的、自欺欺人的境地。这就是麦尔维尔要创造亚哈这个角色并让他毁灭于自己手中的原因,因为这是解构爱默生的个人主义内在颠覆性逻辑的最佳方式。
首先,在爱默生的理论中,个人与自然的关系总是和谐共生、相互促进的。人们可以通过融入自然之美来感受到超灵的存在并获得自我的净化和提升。但是人类在个体自我中迈出的第一步就是意识到人类和自然是不同的,是相互分离的。在原始时期,人类信奉自然神祇,如太阳、海洋和森林之神,因为他们始终认为自身和自然是一体的。但是他们逐渐认识到,自己可以通过头脑的思考发现自然的秘密并让其为自己所用。通过各类工具与技术的发明,人类对自然的认识和改造不断深入。人们发现自己似乎拥有无限的个体能力,这些能力可以帮助他们成为自然的主人。只有经过人类命名和改造的自然才是高贵的、文明的,而未经开垦过的土地则被贬为蛮荒之地。曾经强大的自然被降级为一个服务于人类欲望的,可以为人类社会任意索取的次级存在。因此,个人主义本就开始于人与自然作为一个整体的割裂。所谓的人与自然的融合而产生的超灵体验便成了无法达成的空想。
对于亚哈船长这个个人主义的狂热拥趸来说,充满狂风巨浪的危险海洋就是自然中一片等待他去征服和占有的蛮荒领域。作为一个自幼无父无母、一无所有的孤儿,太平洋丰富的鲸鱼资源满足了他对物质和财富的需求,但是他从未对海洋的馈赠产生过感激之情。海洋上的生活对于他来说只是“四十年的缺衣少食,出生入死,风里来雨里去!四十年在这没有半点怜惜之心的海上过!四十年来我亚哈抛弃了平平安安的乡土,四十年一直在和深不可测的大洋上的凶险开战”。当莫比·迪克这个自然的象征作为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力量出现的时候,身边的船员和航程中偶遇的其他船只一遍遍提醒亚哈这是大自然对人类发出的警告,是惩罚的预兆。但是亚哈以最为激烈的姿态拒绝听从这些劝诫,因为承认大自然的不可战胜性就是否认他个体自我的优越地位。在亚哈眼中,莫比·迪克是自然向他发起的一次挑战,只有杀死了这只将他变成可怜的无用之人的白鲸,他才能重新从自然手中夺回被剥夺的自我主体。这种内在于个人主义中的、同自然的冲突和矛盾使得其对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追求成了一种荒谬。因为个人主体意识越强大,同时就意味着对自然越激烈的否定和排斥。
其次,个体自我的无限性是超验主义中另一个危险因素。事实上,无论一个人能在多大程度上实现自己的独立性和自主性,他都永远无法彻底脱离与其他个体的联系。尽管亚哈有着丰富的海上捕鲸的经验,但是他也需要一群船员来帮助他操纵捕鲸船和追捕莫比·迪克。在极端个人主义的世界观里,从来没有合作和伙伴的概念。因为这种协同互助的关系需要他们牺牲一部分傲慢的自我,来听从别人的建议、接受别人的反驳,并承认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是非常有限和不足的。对于个人主义者来说,这已经构成了对他个人选择和意志的干涉,甚至入侵。亚哈对于任何针对他决策的意见或建议,都抱以激烈的排斥态度。例如,当大副斯达巴克试图提醒他解决船只油桶泄露的问题、关心船员的安危,而不要一味沉溺于复仇的狂想中的时候,亚哈以自己的狂怒和侮辱性的言辞来回应这位忠实的助手。因为他凭借自己的个人主义统摄这条船,包括所有的船员,甚至他自己。他不关心任何人的死活,他们只是他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棋子,只是他复仇航程中不得不借助的“最容易越轨闯祸”的工具而已。为了确保自己的个体无限性和自足性,这些所谓“民主”的个人主义者对于其他个体的存在表现出比封建等级社会中的暴君更加漠然无视的态度。更可怕的是,亚哈非常擅长用自己极端言辞的魅力来点燃船员心中的火药桶,因为他会不惜以自己为火种。这些无辜的船员很容易被亚哈船长充满激情与力量的言行举止所蛊惑,认为他是一个具有睥睨众生的强大魄力的领导者。虽然从未遭遇过莫比·迪克,但是“皮谷德”号上的船员很快就臣服于亚哈,成为群情激愤的乌合之众。
最后,对于个人直觉的神化是超验主义所犯的最大的错误。随着对个人主体地位的不断强化,人类被逼入了一个死胡同,那就是迷信自身的力量可以解决世界上的一切问题。这种盲目导致了一个极具危害性的后果,那就是个人的封闭。个人主义者认为自己是丈量一切事物的尺度,由此变得极端独断专行和傲慢自负。结果就是,他们失去了反思自己、衡量自身的自省意识。亚哈在与莫比·迪克的对抗中失去右腿之后,将自己同世界完全隔绝开来,独自忍受伤痛的煎熬。对于白鲸的怨恨在这个过程中不断膨胀,最终导致了亚哈最后的疯狂、扭曲甚至病态的复仇心理。虽然大副斯达巴克一直在试图提醒亚哈,白鲸只是“一头没有灵性的畜生”,“出于顶顶盲目的本能”才吞了他一条腿,“跟一头没有灵性的东西发火”是一种需要被治疗的疯狂心理,但是亚哈已经无法回头。他自己甚至已经意识到被一堵墙困在里面,而墙外什么都没有,他将那堵墙想象成莫比·迪克。然而那堵墙其实就是他自身的极端个人主义倾向。
个人主义在形成之初是一种对抗一元论思想,比如上帝或君主的工具。因为这种思想导致了等级分层,压抑了人的个性发展,剥夺了人自由选择的权利。然而,在摆脱了一元论宗教思想和君主思想的束缚之后,绝对以人为中心的个人主义思想却没有像构想中那样带来一个更加平等、自由、多元的社会。因为对于个人地位的无限制的强化,使得个人与自然、他人和世界的矛盾越来越尖锐。要想找到个人主义危机的根源,并且寻求调整和解决的办法,最关键的就是要对人性本身进行充分和深入的探索。人性本身是最需要时刻审视、反思和警惕的存在。
对于麦尔维尔来说,爱默生只看见了人性中“塔西提式的岛屿,洋溢着和平与欢乐”,而他自己已经厌倦了这位“美国诗人”对人性狭隘的自鸣得意式的布道。在《白鲸》中,麦尔维尔随着“皮谷德”号捕鲸船开启了一场对于人性探究的航程,其中展现的人性和人类社会都被一种“似熟悉又不熟悉的生活中的一切恐怖”所包围着。可能一旦离开了爱默生式的安全岛屿之后,所看到的人性便会充满了骇人的黑暗,麦尔维尔走出了这一步之后,就无法满足于那种乐观而无知的假象了。在经历了对于人性的重重剖析之后,麦尔维尔最终发现人类如果想要从极端个人主义的泥淖中开始自我拯救,那所能倚仗的就只有人与人之间的友爱和包容。正如《白鲸》中死亡航程之后,以实玛利成了唯一的幸存者。他浮在异族朋友季奎格生前制作的棺材上逃过了一劫。对于以实玛利来说,季奎格不是一个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蛮子,而是一个没有被虚伪文明污染的、高贵的野蛮人。因为季奎格知道一个朴素的真理,那就是“彼此依存,合股经营的世界,到处都是如此”,所以以实玛利尊重和信任他。相比于季奎格真挚的灵魂、诚恳的性情,他那异族人的外貌和野蛮的生活习惯对于以实玛利来说都是可以包容和理解的。正因为能够向彼此的心灵敞开信任的怀抱,语言甚至文化的差异产生的障碍很快被克服了,他们二人建立了“皮谷德”号上唯一的真正的朋友关系。他们如同一对“分割不开的孪生兄弟”,“一股麻绳结成的生死与共的情谊”,最终拯救了以实玛利的性命。
如果人类无法永远幸运地生活在爱默生所描绘的那个平安欢乐的岛屿之上,那么由友爱和包容结成的绳索是我们在人性深渊面前获得拯救的唯一可能。在复仇之旅的最后时刻,亚哈船长终于意识到“有时候能靠上一靠真是舒服,不管靠在哪个人身上”“以往能多靠一靠别人就好了”,也终于明白了大副斯达巴克那句“亚哈要小心亚哈”的真正意义。亚哈船长得知这个真相的代价是“皮谷德”号上全体船员的性命。然而,在个人主义仍旧泛滥的现代社会中,到处都是迷失的“亚哈船长”,却很少有能够互相拯救的“以实玛利”和“季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