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晏几道的恋情词
2021-11-12李祥耀
陈 渊 李祥耀
晏几道的恋情词或追忆自我恋情,或描写少妇、歌妓、少女之恋,情感真挚、情思细腻。
一、晏几道恋情词的特点
晏几道敏感的情思令他对爱情有着无尽的喟叹,细腻的情感体验使他的词颇具特色。这些词在内容上注重表现追忆与相思,在结构上始终建立在对过去的温馨回忆和现在的苦闷相思之上,语言清浅而有情致。
(一)刻骨相思的内容
晏几道恋情词内容上的独特之处在于不是表现爱情的欢乐,而是追忆已失落的往日爱情和表现刻骨铭心的相思之情,并把爱情当作一种纯精神性的追求。
年少时的晏几道沉湎倚红偎翠的生活,在与沈廉叔、陈君龙等好友的交游之中与各色歌女相识相恋。然而“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的变故导致“歌儿酒使,俱流转于人间”,多情的词人面对欢情已远、旧梦难温的惨淡现实,只能作词以舒缓心中郁结,使“追忆”与“相思”成为其恋情词的两大关键词。
离别后追忆相思之情较之于热恋期的缱绻之意,丝毫没有消退之势,反而愈加浓烈,有“新酒又添残酒困,今春不减前春恨”的苦恼,有“欢尽夜,别经年。别多欢少奈何天”的无奈,有“可怜蝴蝶易分飞。只有杏梁双燕、每来归”的怨恨,也有“拟将幽恨,试写残花,寄与朝云”的断肠。
晏几道的恋情词可以总结成“一部有关爱情的悲惨回忆录”,字里行间充溢着对逝去恋情的追忆心绪和相思情怀,情真意切。
(二)跨越时空的结构
晏几道善用“从忆昔到伤今”的跨越式结构,其诗作结构建立在对过去的温馨回忆和现在的苦闷相思之上。随着时空的迁移,词人的情感世界也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的怦然心动,到“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怅然若失;从“曾记花前,共说深深愿”的甜蜜心情,到“欲写彩笺书别怨,泪痕早已先书满”的断肠心绪;从“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的欣喜若狂,到“酒醒长恨锦屏空”的孤独寂寞。晏几道不断感受着愈加苦涩的情感变化,并以精练的语言加以形容。
昔日是浓情蜜意意无尽,如今却是孤独苦闷闷无穷,两个时空,两种心绪。这两种天差地别的境遇产生的强烈情感落差具有很强的感染力,使得词作更富有艺术魅力。
(三)清浅有致的语言
晏几道尊重、爱护歌妓群体,他极力避免轻狎的语言,努力使恋情词从艳词中跳脱出来,不纠缠于艳事本身,使言情很少带有色情成分。因此,他着力摆脱温庭筠等花间词人浓艳绮丽的词风,这便使得清浅有致成了其恋情词的语言特色。
晏几道的恋情词多不事雕琢,以平淡语言抒一时之意,却能清丽动人。《碧鸡漫志》有言“叔原如金陵王谢子弟,秀气胜韵,得之天然,将不可学”,证其清浅语言乃为天然所得、气质所具。黄庭坚《小山集序》有云“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合者《高唐》《洛神》之流”,可见其恋情词中减去许多“绮罗香泽之态”,多清丽有味的言辞。冯煦赞其词“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将他清浅语言构建的恋情词置于极高地位。
二、晏几道恋情词词风形成的原因
晏几道恋情词之所以形成如此独特的风格,是由多方面的原因造成的。他渴望借爱情的精神消除现实世界的愁苦,渴望以情词为途径委婉地述己怀。
(一)现实世界的愁苦
作为宰相之子,他熟知官场之溷浊、倾轧之剧烈,因而怀着厌恶之心情,避官场唯恐不及。北宋盛行的游宴之风又使他与各色歌女相熟,给他以体验美好爱情的契机。比之于炎凉世态,爱情显得更加温馨,恋情词便成为他暂时逃避现实的载体。即使是在经历沧桑巨变、家道中落后,面对生活的沉重打击,拙于谋生的他只好在爱情世界里寻求解脱。正如叶嘉莹所说,“他之寄情于诗酒风流,原有着一种有托而逃以歌娱自遣的意味”。晏几道的情词绝非耽乐之作,而是一种自救方式。他借助对爱情的追求来建立一个与现实生活截然不同的情感世界,以消解无法摆脱的孤独苦闷。
(二)坎坷身世的郁结
晏几道时常感叹时光易逝、生活无常,恋情词作为他人生体验的载体,承载着他在一世沉浮中深沉的生命感悟。晏几道天生孤傲耿介、多愁善感,天真而又疏离现实。他生于名门,深受庇护,然晏殊的逝世使他同时丧失了物质支持与精神支柱,给他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朝贵子沦为贫士,郁闷愁苦郁结心中无从抒发。他说“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愠”,可见,排遣“我槃跚勃窣,犹获罪于诸公”的郁结之情才是其创作的内驱力。然而“愤而吐之,是唾人面也”,为避免得罪于他人,他只能“以情词叙其所怀”,把自己辛酸不平的身世之感寄托在男女之间的悲欢离合和女性的失意苦闷中,既能一吐为快,又能不获罪于人,由此形成一种悲怨深婉、沉郁顿挫的独特审美风格。
三、晏几道恋情词的文学价值
在词史上,晏几道的恋情词绝非孤立存在,它上承温庭筠花间词、下启苏轼恋情词,作为纽带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一)承温庭筠花间词
作为花间鼻祖,温庭筠着力书写丽词艳曲、描绘生香活色,曾益《温飞卿诗集笺注》共收温诗词三百余首,其中约有六十首恋情词,可见温庭筠对恋情题材的重视。他的恋情词皆咏离妇怨女,脱离不开对女性情感与心理的描写,也因此被讥为“男子而作闺音”。温庭筠恋情词精美而客观,他注重意象描写,热衷于将绮丽的事物填写入词,且常以旁观者的身份着力描绘客观景象,持理智的态度加以冷静观照。王国维称他的词“‘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俞平伯亦将花间美人喻作仕女图,印证了温庭筠恋情词以画入词的特点。温庭筠重直觉而轻理性,其恋情词从时、空两个维度实现结构的不断转变,且跨度极大。正如夏承焘对飞卿词“软语作开山”的评论,温庭筠恋情词语言秾艳软媚、极腻极丽。如“转盼如波眼,娉婷似柳腰”“钿蝉筝,金雀扇,画梁相见”“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之类,绣绘字句、错采镂金。
晏几道受花间遗风的影响,承袭了温庭筠恋情词男女欢情的内容、跨越时空的结构与典雅意象的技巧。同时他又跳出窠臼,对花间词做出改革:内容上,拓宽了词的题材,不再囿于代言闺音;感情上,改变冷静的观望态度,转向复杂的情感抒发;语言上,舍弃了华美的辞藻与柔媚的审美。这一系列创新为恋情词的发展提供了肥沃的生长土壤。
(二)启苏轼恋情词
晏几道恋情词为苏轼等后世词人提供了文学范本,启发了他们的创作。晏几道虽着力规避露骨欢情的描写,尽力去除词中的艳丽因子,但距离彻底摆脱秾艳仍有一步之遥。苏轼对改革创新的热衷,使他实现了前所未有的成功。苏轼的恋情词虽未脱离男女恋情的描写,但不同于描写对象为歌妓、舞女的艳情词,他首次将对象从婚外情人转向妻子,增添了自我抒情的色彩,使得感情更加热烈、真挚。他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表白发妻王弗,以“天公为下曼陀雨”赞美王闰之,以“高情已逐晓云空”感恩王朝云,率真之情溢于言表,豪迈之风令人敬畏。较之晏几道哀怨悲叹下形成的清浅语言,苏轼热烈奔放的感情使得语言更加明净、清丽。苏轼恋情词以豪放的诗风改变了当时充满香艳气息的柔媚诗风,突破了词为艳科的藩篱,彻底摆脱了花间词的靡风。而苏轼之所以能实现与花间词的决裂,离不开晏几道的先行。他以晏词为基石,以清破艳,以刚破柔,进一步挣脱残存的流丽之风,形成了清丽豪迈的诗风。
作为北宋词学链中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晏几道恋情词承上启下。温、晏、苏三代恋情词的词风转变,展示了文学自然进化的过程,正是由于这种源流相袭的自然进程,使恋情词发展得更为成熟、更具生命力。
晏几道以清浅语言与跨时空结构书写相思、纾解郁气,以不落窠臼的态度革新恋情词。他的恋情词类别丰富、极具特色,散发着他至善至美的人格魅力,极具文学价值,为后世恋情词的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