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如玉
2021-11-12文张燕
文 张 燕
门开处,一张微笑着的脸,一双温润如玉的眼睛,一副英挺俊拔的身姿。
简单的寒喧,无声的落座。他从果盘中拣出一枚样貌甚是好看的苹果,轻轻递过来。还是那双含笑的眼睛,温文尔雅,睿智深邃。
他语调轻柔,波澜不惊。他是惜语之人,一问一答,有问必答,不问则不答。
他寡言又沉默。但他超出常人的和蔼、温煦、儒雅、谦逊,使我冒昧的采访异乎寻常地顺利。
也许是天生对文学有一种亲近吧,我仰慕并且敬重那些对语言和文字有天赋,有造诣,有思想,能驾驭,抑或仅仅对文学有拳拳热爱、耿耿忠贞的人们。更不必说对文坛大家了,那仰慕几乎与生俱来。我的圈中好友大多是纵横笔墨、快意纸上的“文青”——甚或须发花白的“文老”;我亦因职业以及兴趣使然,采访过许多文坛泰斗。所以,一旦知悉扬名海内外的军旅作家,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周大新已然回宛,便马上电话预约并登门拜访。
从报社到周大新老师入住的宾馆距离并不远,我步行而去。是在2012,初秋——路上落英缤纷,高大的梧桐树叶子于微风中簌簌作响。贵宾楼暗色的走廊曲径通幽,阒无人声。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周大新老师,心目中崇拜已久的偶像。此后经年,偶有数次相遇或是同行,都因周老师行程太过紧张,来去匆匆终擦肩而过。虽如此,周老师的和气、温暖、内敛、朴素,仍在我心田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印象。
一
这世上,大凡胸襟宽广、慈祥悲悯、豁达大度的人,必有大格局、大眼界,必是默默做人,低调行事。
大凡温良恭敬、孝悌忠信的人,大都宽恕仁爱,至情至善。
凡谦谦君子,时时虚怀若谷,光明磊落,温和亲切,处处为他人着想。
有幸与周老师为数不多的几次相遇,每一次,无不令我愈来愈加深了对周老师的仰慕与敬佩。
关注中国文坛动态,报道大家尤其是南阳作家的新书发布、作品研讨、颁奖获奖、采访采风,多年来一直是我的孜孜以求。不料有一次,一则扶危济困、捐资助学的好新闻因周老师的不事张扬差点被我漏掉。
2013年11月底,偶然听说周老师悄悄为家乡捐款百万助学,立刻致电采访。不想周老师对此很是平淡,他的语气没有丝毫抑扬顿挫,他说,没啥好报道的,真的没啥好报道的。
经多方打听我才知晓,是年11月23日,周大新及夫人杨小瑛为家乡邓州捐赠100万元,以其子命名成立“周宁助学基金”,旨在帮助家乡品学兼优的贫困生完成学业,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
周大新是邓州市构林镇冯营村前周庄人,18岁离开家乡应征入伍。几十年来,对故乡有着深沉的依恋和深厚的感情,不管走到哪里,故乡都会令他牵肠挂肚。
以因病英年早逝的独子周宁命名,在家乡设立助学基金,也是周大新夫妇对儿子的另一种纪念吧,是周大新继剖肝沥胆的泣血之作《安魂》之后,又一首寄情托思的殇之吟,一支沉郁中不乏旷达的安魂曲。
少年失怙、中年失偶、老年失子,是生命中最不能承受之痛。而失子之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戚,端的是痛中之痛,切肤断骨之痛啊!
在人生的盛宴里,孩子未及欢颜即中途离席,唯余一幕幕狼藉、一声声悲鸣、一字字啼泪,那份撕心裂肺,那份凄凉孤独,谁人能解?又有谁或可替代?
张恨水说:“世界上每天一个人吃饭的,不计其数,然而没有多人共餐的盛况在前陪衬着,也就平常了,所以一个冷淡的所在,最怕的是有过去的繁华来对照。”
人的一生中,难免经历苦痛挣扎、生死磨难,怎样渡过这劫难,趟过这沟壑,撑过这孤独时刻,成就的,是不同的人生。
痛失独子不久,2012年8月,周大新出版长篇小说《安魂》——“献给我英年早逝的儿子周宁”“献给天下所有因疾病和意外灾难而失去儿女的父母”;紧接着,他和夫人一起捐资百万,以儿子的名义在家乡设立“周宁助学基金”,“以彻底的真诚和勇气直面死亡,从哲学的广度和高度反思生命”。
我常想,在一如从前的敦朴的脸、温柔的眼,一如从前的厚重的书、满腔的爱的背后,周大新老师是怎样苦苦挨过了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那些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每一个夜晚和清晨,他又是怎样的哀恸、追悔和自责;在热闹喧嚣、鲜花着锦的红尘间,他是怀揣着怎样的沉重和悲凉,独怆然而涕下,像一位孤独的隐者,隐于他一个人的心间,寂寞荒芜的心间。
他忍痛怀念爱子,写下的是缅怀之作,也是灵魂之作、希望之作。他让我们对生命的真相,因他的深刻产生更为透彻的认识;他让我们看到,生命在俗世的作别,正是在另一重境界的丰饶绽放。
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
此后多年,周大新多次以这种“静悄悄”的方式,默默为家乡教育事业的发展慷慨解囊,捐资成立多个教育基金会。
2016年8月,周大新为邓州市九龙镇杨官营小学题校名“九龙镇杨官营小学”,这是远在北京的周大新对家乡的挂怀,是对编外雷锋团传承雷锋精神的肯定和支持。
2017年12月29日,以周大新名字命名的“大新教育奖励基金”启动成立。“大新教育奖励基金”以周大新倡议发起先期捐款5万元和政府财政专款拨付10万元为来源,机关单位、社会团体、企业、公益机构和构林镇在外成功人士、爱心人士等200余人自愿捐助,首期共计捐资63万多元。该基金主要用于奖励品学兼优、全面发展的优秀学生;奖励在教育工作中做出突出成绩的先进单位、先进教育工作者、优秀班主任、优秀教师等。
听从我心,无问西东。
二
从18岁离开家乡,到一步步成长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政治部创作室主任、著名军旅作家,周大新对故乡魂牵梦绕。他曾说,创作应该帮助人们回归故乡,记住乡愁。
从1979年开始,他一直在用文学讲述南阳的故事,《汉家女》《银饰》《香魂塘畔的香油坊》《湖光山色》《走出盆地》《第二十幕》《左朱雀右白虎》《向上的台阶》等都是其中经典,小说中的人物、情节等都可以在南阳找到与之相关的影子。
周大新这样说过:“我的笔一直在写生我养我,给我欢乐也给我痛苦的南阳盆地。在这块古老而又神奇,贫穷而又富饶的土地上,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文学道路。”他曾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第三届人民文学奖、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老舍散文奖、冯牧文学奖、南丁文学奖、政府出版奖等。有作品被译成英文、法文、德文、朝鲜文、捷克文,多部作品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戏剧。由小说《香魂塘畔的香油坊》改编的电影《香魂女》获1993年度柏林国际电影节大奖“金熊奖”。
2019年9月5日,根据周大新同名作品改编、中日合拍的电影《安魂》,在河南开封开机拍摄。目前《安魂》已经拍摄制作完成并通过国家电影局的审查,正在参加国际电影节的过程中,计划于2021年底或2022年初院线上映。
周大新具有浓厚的英雄主义、理想主义情结,他的思想深受俄国著名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影响。他常说,爱和被爱都是我们应该争取的。在他的“爱与被爱”的背后,折射的是善良、温暖的人性光辉。
2015年8月21日至22日,《人民文学》组织中国文坛11位大家深入南阳采风,并在鸭河设立《人民文学》创作基地。
当时我和同事李萍随采风团一起与大家同行采访。因为整个行程安排得太过紧张,采访只能边行边访,大家们也只能在烈日下一边步履匆匆,一边或在丹江河畔、伏牛山旁,或在武侯祠、汉画馆里接受采访、提问、拍照、合影……其时,我作为《南阳晚报》副刊《南都赋》《星光》的编辑,还有一项特殊任务——约周大新和《人民文学》杂志主编、著名评论家施战军为《南都赋》题词。
是在去往西峡恐龙遗迹园的中途吧,施战军伏在沙发扶手上接受我们简短的采访,并为《南都赋》写下题词“书写人文福地,享受自然天堂。向《南阳晚报》致敬”。周大新呢,更是令我在感动中又分外觉得因太打搅而十分抱歉。记得那天座谈完时已正午,我急急赶上周老师大步流星的脚步,在南阳宾馆贵宾楼前的那棵葳蕤的古槐树下,身穿白色短袖衬衣的周老师转过身来,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到他的脸上,他温润地笑着,在纸上写下“愿‘南都赋’版办出品位,成为报纸文学版面的典范”的题词。写完递给我,他微微笑着说,要即刻启程赶回邓州老家看望九旬老母亲。母亲近来状况不好,已卧床不起了。
望着周老师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跑着离去的背影,望着手里周老师为《南都赋》写的这一页纸,我想,这一页纸,映照着的,是一个人的善良、质朴、仁爱以及优容;这一页纸,照亮了人格的高贵与力量。
有人说,人世间最好的善良,往往都不动声色;最好的善良,不是表演的道具,而是无痕的温暖。有幸认识周老师7年多来,多少次被他的善良深深地感动,暖暖地环绕。他的善良,不动声色;他的善良,了无痕迹,却温暖如春。
因为做《南都赋》编辑,因为《南都赋》定位于全国知名作家,我得以结识不少国内文坛大家。品读着他们的美文,钦敬着他们的成就,我不由得重新燃起了儿时的文学梦,重新开始散文创作,并于2016年6月荣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我把这一喜讯微信发送给周老师,他很快回复:祝贺你!
与周老师对话或者闲聊,他永远是笑着的,微微地笑着,即使远隔千山万水,隔着手机、屏幕和电波,你依然能感觉到他的笑,他的善意,他的鼓励和支持。
一个人活在世上,如果你有兴趣,有爱好,有足够的坚持,有耐得住寂寞、熬得了清冷的韧性,你总会收获志同道合的友谊、惺惺相惜的朋友;如果你有理想,有目标,有精雕细琢、细针密缕的工匠精神,有幸运之神的眷顾和垂青,你可能会收获意想不到的喜悦,品尝小小成功的甘甜与馨香。但冷嘲热讽、恶语中伤,也会夹枪带棒、或明或暗、毫无征兆地刺向你。
林清玄说,唯有谦卑,才配得上你过人的智慧。正如空瘪的谷穗把头高扬天空,饱满的谷穗则把头低垂大地,真正有思想、有见识、有本领的人,仿佛一座高山,他把自己放在更低的位置,这才是真正的谦卑。
大家之所以能够成为大家,除了学贯中西、才华横溢,更因德才兼备、虚怀若谷。他不因才情出众而睥睨尘俗,他宽厚、平和地体恤众生,提携后辈,扶持稚幼。
2016年9月7日,河南省文学院,南阳作家李天岑《平安夜的玫瑰花》作品研讨会,国内知名大家荟萃于省会郑州,其中就有周大新老师。我和同事随同采访。
又是紧张的行程安排,又是连夜发一个整版稿件的工作任务。大脑高度紧张,双手双脚根本就不够用,可偏偏大家们时间宝贵,采访只得争分夺秒、见缝插针。
急如星火地采访完,才发现还缺一张现场照片,可是,人都已三三两两地大步散去了。我快跑到出口,一眼看到了周大新老师挺拔的背影。我稍稍松了口气,我知道,周老师再忙,再急,他也会答应我的请求。
第二天,周大新老师身着白色短袖衬衫,背着手,微笑着,侧脸接受采访的照片,如期刊发在了《南阳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