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宗炳绘画美学之“畅神”说
2021-11-12
(辽宁师范大学 辽宁 大连 116021)
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古代的绘画理论得到长足的发展,出现了很多画家和绘画理论家。宗炳的著作《画山水序》就是在这一时期产生的,它是我国古代最早的一篇系统论述山水画美学思想的文章,文中提到的“道”和“理”、“以形媚道”、“卧游”等美学思想,为中国古代山水画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宗炳的绘画作品没有流传下来,但他的绘画美学思想却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首次提出绘画的“畅神”功能,激发了古代画家及绘画理论家对个体审美意识的思考。在《画山水序》一文中,宗炳通过对道和理等哲学问题的探讨,详细论述了山水画所体现的艺术美学思想。本文主要是对其所提出的“畅神”这一观点的审美内涵以及促使宗炳提出此观点的诸多因素进行分析解读,进而深入思考“畅神”说对后世产生的深远影响。
一、“畅神”说的审美内涵
中国古代对自然的审美认知大致经历了“致用”、“比德”和“畅神”三个阶段。在奴隶社会以前,人类对自然界的一切现象充满未知与恐惧,这一时期的人类没有“审美”这一概念,他们的所有活动只是为了满足基本的生存需要,也就是说他们看中的是绘画艺术的实用价值,更多地以“致用”为创作的动因,例如在岩洞里画一些狩猎采集的壁画以达到狩猎成功的目的。随着社会生产力的不断发展,人类进入了阶级社会。在先秦两汉时期,儒家哲学思潮兴起,人们的思想受到儒家学说的影响,对伦理道德极为推崇。统治者为了巩固政权,将绘画作为道德教化的媒介,注重绘画的教化功能,这种“比德”观同样是出于道德教化的实用目的。绘画审美认知的真正觉醒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宗炳的《画山水序》中提到的:“圣贤暎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神之所畅,孰有先焉。”“畅神”注重主体审美情感的抒发,以自然山水为审美的对象,超越了绘画的世俗功利目的和社会道德的约束,促使人以“虚静”之心单纯地追求精神的愉悦和心灵的自由。
宗炳提出的“畅神”不仅包括字面意义上个体对山水画的欣赏而产生愉悦的审美情感,而且包含了他透过自然山水观“道”的美学思想。“圣人含道暎物,贤者澄怀味象。”圣人将道融入自然界的具体物象中,通过自然物象来体现道;贤者要澄清其怀抱,摆脱世俗的困扰,做到心无杂念,以“虚静”之心体味自然山水之“形”所寄托的自然山水之“神”。这里的“神”也就是“道”的意思。宗炳之所以屡屡受邀而不入仕途,就是为了远离尘浊世俗追求道的存在。宗炳是典型的形神分殊论者,师承慧远,他认为山水之“神”是通过山水的形质体现出来的,因而采用“以形写形,以色貌色”的方法加以表现。“畅神”的提出摆脱了绘画的世俗功利观念,欣赏山水画能够使人得到精神的愉悦,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审美。绘画审美功能的完善发展,为我国古代绘画史增添了重要一页。
二、社会思潮和道家思想对宗炳的影响
秦汉时期是我国封建社会中央集权制度的建立和巩固时期,国力空前繁荣。为巩固统治,在思想上,汉朝董仲舒提出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主张,由此开启了中国统治阶级尊儒的局面。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战乱不断,大一统的局面逐渐土崩瓦解,提倡“仁义礼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学术思想的地位开始动摇。宗白华在其著作《美学散步》中提到,“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被压制已久的诸多学派在这一时期得到解放纷纷涌现,其中最典型的两种思潮是玄学和道教,两者都源自东汉后期黄老道家的复兴,其实质都属于道家文化的一部分,只不过玄学和道教分别沿着道家的哲学理性的道路和非理性的宗教道路发展起来,并且道教融入了大量古代民间巫术和神仙方术。由于饱受战乱带来的苦痛,这一时期的人们不再将自己的人生价值寄托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种热心救世、积极进取的儒家学派思想上,继而转向主张“不争”、“处下”、“无为”、“任自然”的道家思想上。宗炳也是在这一大的时代背景下,提出了“畅神”的美学思想,这在绘画理论史上是一次重大的革新。人类的审美认知首次从经世致用、道德教化等功利实用目的转向了对绘画艺术个体审美感受的追求,是人类自我意识的觉醒。
宗炳一生好山水爱远游,是地道的隐士,他信奉佛教的“因果报应”,认为人死后灵魂不灭,精神依然存在,要想以后有好的轮回报应,就需要修身养性、洗心养身,以“虚静”之心追求精神的自由,这和宗炳在《画山水序》中提到的“澄怀”是一致的。“他虽然崇释,而其人生哲学为老庄的道家思想所左右的成分还是居多。”《画山水序》中提到的圣人指的是道家的圣人,“圣人含道暎物”含的也是道家的“道”,老子有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是万事万物的总规律,是一切具体事物抽离出来的自然法则。因此,想要得“道”,就必须“澄怀”,以“虚静”之心投身自然山水,感悟“道”之所在以及山水带来的愉悦身心的审美感受。“至于山水,质有而趣灵”,画家无论是观山水还是画山水,只要山水的形质存在,必然能发现其中的“道”。画家在画山水时,不是单纯地表现自然山水的形体,而是要将它内在的“道”体现出来,形体的塑造是为了更好地表现山水之“神”,使观画者通过作品能达到与作者进行心灵的沟通的目的。宗炳因“不知老之将至,愧不能凝气怡身”而提出“卧以游之”的美学思想,他认为观山水和观山水画达到的目的是一致的,都能使人身心愉悦,心情舒畅,从而获得灵魂的升华。但即使没有亲自游历山水,通过观赏山水画的形式同样能给人一种愉悦的审美快感和审美享受。
三、“畅神”说的提出对后世产生的影响
中国古代的绘画审美认知经历了从以“经世致用”到“成教化,助人伦”为绘画创作动因的过程,继而转向注重个体审美意识的觉醒,提出了绘画的“畅神”功能,人类第一次从自己的内心出发感受自然山水带给人的审美感受和审美快感。“这是一个划时代的转折和进步,它在绘画艺术传统功能的基础上开辟了一条属于艺术自身的审美道路,审美的精神从此深入人心。”山水画的创作能带给人愉悦的审美享受,同时画家的思想和个人情感也能通过山水画作品表达出来,使人和自然达到物我合一的状态。魏晋以后,随着个体审美意识的觉醒,游览山川名胜成为文人士大夫获得审美愉悦的一项重要活动。与这种纵情山水的风尚相适应的是山水画及山水画论作品的大量涌现。宗炳的绘画美学思想在此后的诸多绘画作品和绘画理论著作中都有所体现。王微的《叙画》中,他对宗炳提出的很多观点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同时也对宗炳的一些观点有所发展补充。王微和宗炳都主张山水画贵在写神,形体的描绘是为了表现山水之神的存在。到了唐代,人们普遍意识到绘画以外的作用,即绘画能提高人的自身修养。唐代著名绘画理论家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论述宗炳、王微时提出,“图画者,所以鉴戒贤愚,怡悦情性”,这与宗炳提出的以“虚静”之心体味山水之道,最终达到“畅神”的目的是一致的。宋元时期,文人写意画盛行,在这些绘画作品中也能看到宗炳的影响,如宋末元初时期钱选的“士气说”、元代倪瓒的“逸气说”多少都受到宗炳“畅神说”的影响。
绘画作品创作完成后,它的价值和功能最终要通过艺术鉴赏这一环节来实现。宗炳“畅神说”的提出,突破了以往绘画的世俗功利目的,揭示了艺术鉴赏的深层含义。艺术鉴赏的意义不仅在于绘画的道德教化作用,更在于审美价值的实现。中国古代的艺术理论更多地强调教化补世的作用,但忽视了艺术鉴赏最本质的意蕴,那就是艺术的审美功能。东晋画家顾恺之第一次提出了绘画的“传神论”,而他的“传神论”仅作用于人物画中,宗炳将这一美学观点应用到山水画,通过对山水形质的描绘来表现自然山水之“神”,鉴赏者不是单纯地将似与不似作为绘画品评的标准,更多是通过山水之形来感悟画家所表达的思想和内心的情感,使画家和观者实现心灵的沟通。欣赏艺术能够“怡悦情性”,陶冶人的情操,给人以精神的享受。“畅神”说的提出使绘画的功能超越了世俗的功利目的,单纯地追求心灵的净化,为山水画艺术创作指明了前进的方向,同时为绘画的鉴赏标准提出了高的要求,对后世山水画及山水画理论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