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人往

耿永红

1

多年来，我们在星星的怀抱中舔舐伤口

一些草芽慢慢

钻出骨缝。为了朝阳照常升起

我们刀砍斧斫。它经过的路

荒无人烟；有人喜欢躺在夜的背脊上做梦

重重俪影，幻成一幅山峦起伏

溪流逶迤图。后来，我们说起从前

日色昏昏，微风细细

修竹在拐角拦住清风，在画幅边缘倾诉

有人在灯下，已翻阅了数页春秋

额头盛着残山剩水

霜雪落满身。历史啊！不过是个短期的雪人

4

小豫。多年来你陷溺于尘世炎凉

不能抽身退步。风一更，雨一程

眉尖蹙起七月的热浪与三九的冰霜

坐在高高的麦垛上

看人来人往，头顶麦穗负重前行

有生以来，我何尝不也是顶着一棵麦穗

慢慢迈向原乡，每一步都迫切不已

吃了那么多粮，养出这么多嘴

哪波声浪淹没在绝望的哀嚎中？

嘁嘁喳喳，嘁嘁喳喳

咬啮史书的虫子，困了，躺在书页上睡了一觉

7

当我们开始学会舍弃，蜕下硬壳

该是明智的事!

蜕掉柴米油盐，蜕掉鸡毛蒜皮

有古典的旗袍可穿，有一袭戎装呵护

长亭短亭陪伴，十里桃林可度

偶然借来翅膀，在云端里虚度华年

哼起可心的小谣曲

演员与观众，有同样频率的呼吸

无数张脸寒来暑往

人一生最该跪拜的是自己，它用孤寂

搭建起风暴后的宁静

流水中那张脸

有着不能坦陈的悲凉：清水洗礼的洁净

仿佛世俗的假相

我们在另一张面孔里生活

不像它，明明微笑却在背后掉泪

那些落过的泪浮在青空里，化成白云

无人可知

8

无人处，我们裸露出伤口

这一处侵袭过沙漠龙卷风

那一处有溪流的失意

还有一处森林狂涛

深嵌进我们的身体

与我们一同生活，摩擦着顽固的砂粒

而我们无意丢掉的一切

还在某个路口徘徊

熟悉的表情，有着最初的悸动

鸟重新跃上天空，鱼回到老地方游动

所有逝去的一切，诠释着永恒

而我们回首

看见从前的自己逐渐模糊

扔掉负累，在重峦叠嶂之间

来回穿行

他的瘦骨，在青山绿水之间自由弹奏

10

当他读到某个章节时

抛下书卷泣不成声，这个命比纸薄之人

承受不了那么多凄风苦雨

——暗处狰狞的面孔

真相是，腐烂的泥泞中

有人不停挣扎，努力开出一茎两茎花朵

这些生命的代言者

试图以另一种方式诠释生命

没人可以告诉那些细节

怎样生动地将一切演绎一番

而在更深的土层之下，你感受到某种亲近

手脚并用

穿透坚硬的土层、块茎、树根

咻咻前进的植物，被埋没多年的隐秘

都已订守了生命同盟

而我们只是漠不相关的路人

手擎麦穗，负重前行

植物有植物的快乐，动物有动物的危机

我们到世间投宿

在巨大的阴影中，安放孤独的运程

11

又一次大雪纷飞，我相信

定然有一些人再次来到人间

和我重逢

多年过去，我们面目全非，在黑夜的街头

认不出对方

车灯照过来，雨滴击中麻木的神经

说起过往

那些远去的人，有住在云上的

有在泥土之下的，还有的在尘世苦苦挣扎

怎么也脱离不了顽固肉身

他们都还活着，似乎一切安好

小豫。只有你在老地方

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当你身上开始发芽

开始抽枝

开始春水解冻之时，梦中的面孔便愈发邈远

哪儿去了？

活着活着，就活成一个人

牛羊是人家的，亲人是人家的，故乡是人家的

爱着的人也是

最后，我们在黄土地下，以植物的方式枯朽

回归于草性

12

从前，我曾想一路向南，一直走

累了找个地方歇歇脚，继续走

一生认准一个方向也是好的

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双脚就不复存在了

如果可以选择

远行的人愿意用双脚弹奏完世界

枯藤西风，天涯瘦马

在枝丫上，他看见无数叶子，化为无数枚

不朽的唐诗宋词元曲

要吟唱过多少词牌，才可以放下

万种风情

譬如她在月下想念一个人

衫袖鼓风，她化成一片白月光

映照在某扇喧哗的窗外

最后她跟着影子远去

白石桥头，眼眸结满了清霜

一路将清词丽句装进行囊

她微笑，慢慢化成一枚冷却的落日

邮寄向一个人的故乡

13

我们慢慢捡拾起故事，在更远的身后

喊杀声逐渐消隐

还有谁在留恋从前——

鲜红如樱桃，不过一瞬间的爱和温暖

便被消耗一空了

而更多抒情，缘于骨子里的冷

无处不在的寒凉，吞噬着万紫千红

一个人最终化成一抔黄土

依然在亲人的血液里继续鲜活着

在黑夜嚎啕大哭

百年之后

我们隔着书本，看着一个人在杨柳岸宿醉

当他离开后，又有很多人柳丝遮面

隔着千年距离，经过他身边，复又离去

水波粼粼，对视着星光的眼

14

有时，我会怀念细眼剪尾的燕子

叼一只小虫在枝头

不识金不识银，只识得春风翻过水面的节气

冰凌粘贴着祖母的咳疾

多年来，当我身心俱疲，怅惘的云烟涌入

这么多年，有人活得越来越小

有人活得越来越宏大

有人悬挂在墙壁上

成为标本：以干瘪的果实标注着失效的理念

而我们身体里的小顽童

还坐在山冈望月。天黑得很快

某个母亲在村头，喊着迷路孩子回家

某个母亲，提着白灯笼在路口招魂

而我们走着，早忘了回去的路

站在数十层的楼顶上

看人间如积木，你一砖我一瓦搭建不休

而在枯枝凛然的故园

只有母亲关心你冷不冷

她不关心你的高度，只关注你的温度

15

你还会回到原初吗

无垠的雪地里，走成一串悲伤的逗点

不能为一生挽个安定的结

我们无数次走过高耸的殿宇

看见枝头又一次

筑满了谁家巢穴

我们回过头

看见某个替身闪转腾挪

我们在别人的故事里沉迷

在自己的故事里麻木

我们在路上，一笔一划写下过去

现在，未来……

这三条船上，不同的人劈波斩浪，用一叶帆

打开密码的锁钥，载向无极处

影影绰绰的人，无边声浪

还在我们身周来来往往

这么多年，南来北往的影像覆在我们身上

像无数黄土，掠夺着我们的脸庞及四肢

仿佛追忆，又仿佛一场伟大的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