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的邻居
2021-11-12王芝兰
文 王芝兰
王喜芹老师比我大17岁,是我木材加工厂中学的同事,也是我早年住在红旗五队时的邻居,更是我生命中重要的引路人。
她大半生生活坎坷,在历经了命运的种种磨难后,身体越来越弱,弱到走上十几步就上气不接下气,几乎不能出门。她头发花白,脸色因亏血而苍白,门牙也已脱落。
去年年末,我和海珍去威海前,在一个雪花飘飞的日子去看她。她因肺部毛细血管扩张经常咯血。我们劝她去医院看看。
她笑着说:“小勇买回的中药吃着见好,不用去了。没啥事儿,就是得慢慢养。”
我问在哪儿开的药方。
“我有本医书,在那上面查的。”她说。
“能行吗?”我充满了疑惑。
“能行。很多年了,家里人有点小毛病,我都按照里面的方子抓药。”她语气坚定平和,面带微笑。
东北天寒地冻的时节,一想到远行,一想到母亲的辞世,再看到王老师的体弱多病,惶恐的心绪难以自抑。
行走在白茫茫的天地间,感叹人生无常。
路边光秃秃的大树,这凝固在寒冷中的生命,下一个生长期来临时,它们还会满身新绿,满身蓬勃。它们可以茁壮挺拔在酷暑寒冬中百年,甚至千年。人类则往往很脆弱。
我和海珍被新冠疫情阻隔在威海五个月,回到绥化,最急于见面的就是王老师了。
疫情虽没有完全过去,但阳光明丽的季节,湛蓝而深远的天空中,大朵大朵的白云在浮动。
我们到王老师家时,她刚输完液,才知道她这次得了肺炎。她依旧神态安详,语气平和,面带微笑。她对从前生活没有一丝抱怨。
我暗暗地想:等她身体好些了,我一定会带她坐飞机,坐高铁,坐轮船去威海南海新区。把我看过的波涛汹涌的大海,听过的海鸟欢快的鸣唱,品过的四季瓜果的甜美,也让她亲自去看,去听,去品尝……
在我拥有了大把年岁之后,我终于感受到了什么是“弹指一挥间。”
1986年年初,在我参加工作一年半后,从安达育才高中调到绥化木材加工厂中学。王喜芹老师是我任课班级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
那时,我儿子刚刚四个月,我家租住在学校附近的平房里。住在红旗五队的王老师家的邻居有房出卖。她给搭桥,我就成了那三间砖房的新主人,成了王老师的邻居。那年我23岁。
房子虽然在郊区,但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可以随心所欲地安排它,打理它。
陌生的环境里,每天上下班有王老师相伴,生活有了依靠。困境中也能生发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情怀。
王老师是绥化师范学校的毕业生。她爱人毕业于哈尔滨铸造学校,应该是哈建工的前身。他们是那个年代的佼佼者。
他们毕业先是回了双河老家,之后又调进城里。
绥化木材加工厂曾经很辉煌,在国企中有排行,所以又称四十一厂。能在这里教书,光鲜而荣耀!不说每月能有几块、甚至十几块钱的奖金,单说别人花钱都难买到的免费烧柴,就够让人羡慕了。
身为工程师的大姐夫工作落在绥化酱菜厂。在当年,那可是绥化商业战线一道靓丽的风景。大姐夫工作踏实,任劳任怨,上级几次想提他做厂长,不爱抛头露面的他毅然拒绝。
大姐夫在家乡刚工作那会儿得过肺结核。在呼兰结核病医院住院八个多月。医生都以为没救了,同病房的另外七人,先后入了鬼门关。
大姐夫能从肺部形成洞孔钙化中康复,是大姐夫凭借坚强的信念,更是王老师勇敢的担当与支撑。
农村的日子原本忙碌。大姐夫在呼兰结核医院住院这段时间,王老师在家一边工作,一边照顾两个年幼的儿子。鸡呀鸭呀天不亮就叽叽嘎嘎吵得她不能安睡。夏天,菜园子里浇水拔草,忙得她分身无术。
星期天还要赶往呼兰结核病医院,给大姐夫送去孩子们都不许多吃的一篮篮鸡蛋。
王老师在姊妹五人中排行老大。父亲是大队书记,母亲是妇女主任。家里没有男孩儿,父亲过日子就只看眼前,有钱就花在吃喝上。
父亲每次进城,王老师都会买上两三斤猪肉,一分为二,给父亲炖上一半儿,剩下的一半儿装进饭盒给父亲带回家。
有一次,父亲吃过饭要回家,却没有见到给他带回去的那份儿肉,就大发雷霆。
面对霸气的父亲,女儿第一次忍不住委屈的泪水。这一刻,王老师是柔弱的。
其实,除了父亲来,家里的伙食基本没有荤腥。
父亲守着河套,养着鸡鸭。鱼呀肉呀并不罕见。每次从大女儿这里带回去的肉都送给了自己的侄子——王老师的叔伯三弟。
老人家常想常说的一件事:没有儿子,死了都没有个扛灵幡的。
老人家视侄子如己出,他认准这个侄子能给他养老送终。
世事难料。王老师的父亲寿终正寝后,他生前百般疼爱的侄子,不但不给大爷扛灵灵幡,更是不准大爷埋进自家坟地。他说:大爷绝户,入家里的坟茔会坏了风水!
王老师家的四间大房是在一个坑洼地填土建成。我家与她家的房子在一条平行线上,中间隔了两栋房。平房有点儿小院子是多么宝贵的资源啊!
王老师先是领着我养鸡养鸭,后来又养猪。
我母亲父亲和我儿子,每天以小鸡小鸭为伴。母亲一刀刀切细野菜,拌好麸皮,帮我精心饲养这些小精灵。从毛茸茸的小鸡雏出落成羽毛丰满而滑顺、鸡冠鲜红而美丽的成年鸡,再到一枚枚鸡蛋的产出,凝结着一家老小将近一年的虔诚守望。
凭借这一方小天地的优势,孩子可以不受限量地吃鸡蛋了。仓廪实而知礼节,辘辘饥肠的人怎能安坐读书。
有王老师相伴的日子,心里充满光明。
我父亲从新疆我大哥那里来绥化,帮我放养了二十多只小鸭子。王老师告诉我,等鸭子长大下了蛋,就领我去卖种蛋。种蛋的价格可是普通鸭蛋的两倍呀!
就在我家的鸭子快要长大的时候,父亲查出了晚期肺癌。
那年我二十九岁,我精心构建的希望天空瞬间坍塌。
父亲善良、勤劳,节衣缩食供我读书。
父亲把我儿子捧在手心里。五岁的外孙想吃肉,他背着外孙去市场,用仅有的零钱买了一块儿煮熟的猪口条。从来不动炊具的父亲,为外孙小心地把肉切细切碎。欣赏着外孙一口口把肉吃完,他觉得外孙乖巧,他觉得自己幸福。
总以为天长地久,总以为有一天能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但我错了,那个机会永远没有了。
在我茫然无助不能自拔的日子,王老师教会我接受现实的残酷,教会我坚强地面对生活。那段日子,她不管家里有多忙,每天都会来我家帮忙照顾我父亲,给我父亲喂饭,给我父亲洗脚,给我父亲揉背。父亲病重到离世,王老师像女儿一样陪伴了他四十多天。
在我迷茫无知的年龄,幸好遇见了大姐一样的王老师,她领着我蹚过人生的沼泽地,帮我送走了父亲。
王老师自己境况不管多难,对亲人的求助从不漠视。
她的小妹妹、大姐夫的外甥、她三妹妹的女儿,都是吃住在她家,读完三年高中。
王老师的大儿子洪源是我到木中后教的第一届学生,也是王老师班级的学生。洪源憨厚踏实,中专毕业后分到商业系统。后来单位不景气就外出打工,结识了漂亮的海燕。海燕家在双鸭山,结婚那天从我家出的门。
一年后,可爱的宝宝王迪出世了。洪源、海燕齐心协力经营一个小餐馆。小两口勤快能干,一年多的时间就给王迪攒下两万块钱。
他们似乎看见了可爱的女儿,在幼儿园里认真读书,欢快跳舞。甚至看到亭亭玉立的女儿走进他们曾梦想过的大学……
蒸蒸日上的日子里,谁也不会想到,海燕洗衣服时突然发病,在从餐馆送往医院的途中没有了呼吸。医生说:海燕死于心跳脱落。
奶奶的脊背就成了一岁的小王迪最温暖、最坚实的依靠。
王老师和大姐夫坚强地守护着王迪。屋外飘着雪花,屋里热乎乎的火炕上,王迪一双娇嫩的小手捧着一个大瓷碗,碗内是满满的热气腾腾的烀肉。王老师和大姐夫各自吃着自己碗里的土豆和酸菜。他们满眼慈爱地注视着这个牙牙学语的小孙女。
洪源为了生活去非洲他二姑的一个农场帮忙。据说那边疟疾横行,托运一次大米要半年。
孙女忽闪着大眼睛问起妈妈的时候,奶奶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刺痛了。
奶奶告诉宝宝,妈妈去很远的俄罗斯给宝宝挣钱去了。宝宝的妈妈走时告诉宝宝要好好学习,等宝宝考上大学,妈妈就回来给宝宝送钱上学。
小王迪懂事乖巧,从不惹爷爷奶奶生气。
王迪的妈妈在天堂一定会欣慰地凝视着心爱的宝贝,护佑着宝贝平安健康。
十八个寒来暑往,王老师家经历了一次次变故,小王迪没有受到一点委屈。
王老师的二儿子洪勇电大毕业后也和哥哥一样分配到商业系统。结婚之后开起了出租车。不幸的是出租车肇事。尽管不是责任方,但面对年轻鲜活生命的逝去,王老师和大姐夫把他们用血汗盖起来的四间大砖房赔给了受害方。
王老师只能在四十一厂南大门附近租了一个小平房住下来。我去看她,昏黑的小屋里她给王迪包饺子。外面阳光通亮,小屋里暗得只能模糊地看见擀面杖和饺子皮。最困难的日子,她把生活压缩到仅能维持生存。
大姐夫为了补贴家用,找了一份烧锅炉的工作,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大姐夫退休前单位几近倒闭,早已没有工资可发了。
改革开放初期,东北一些企业经历了怎样的惨状。家家户户都在艰难度日。
我那时年轻,赶上机会调动了工作,终于摆脱了苦海。
好在王老师在千辛万苦中攒下一万多块钱,把她租住的小房买了下来 。再后来,她用捡拾来的碎砖接出几间小房。再后来,她赶上了好政策。棚户区改造,她家搬进八十多平米的楼房,宽敞整洁。
苦心人天不负。王老师和大姐夫在人生几近崩溃的边缘,手挽手不懈怠,终于走向阳光朗照的新生活。
就在王老师家的新居装修的时候,听说我儿子要结婚了。她马上停工,支出一个月的工资加上手里仅有的一点现金,凑了五千块钱赶紧给我送过来。
那天距天宇结婚的日子刚好还有三个月。她说:“在北京买房子、结婚可不容易,凑了点儿钱先拿上用。”
我语塞,用什么样的语言能表达我对她的感激之情呢?她在经历了半生操劳就要搬进新居时,为了天宇结婚能多出一份力,她只好再攒两个月的工资才能继续装修自己的楼房。
这就是相濡以沫。
胖嘟嘟的小王迪早已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大学毕业后在北京的IT行业打拼,和我儿子成了同行。不知道什么时候,王迪接受了妈妈离世的现实。王老师懂得什么时候让孙女知道实情对她的伤害最小。
王迪上高中的时候,洪源娶了现在的媳妇。当王迪亲切的喊继母妈妈时,继母多么幸福啊!王老师为了孙女集中精力备考,在绥化一中附近租房陪读。王迪学习努力,每次考试成绩出来,都能得到妈妈一百元钱的奖励。拿到钱的王迪,总是先给叔叔买衣服,剩下的钱给自己买书。她觉得离了婚的叔叔工作辛苦,她安慰叔叔:将来我一定养你老。
我前年因乳腺肿瘤手术在北京住了近四个月,为了不让王老师担心,就没有联系她,回来时才知道大姐夫离世了。我在哀挽中一遍遍感叹:“大姐夫太可惜了!”王老师平静地说:“七十多岁,可也行了!”
好在两个儿子孝顺,在大姐夫疼痛难忍的时候陪护左右。对父亲,孩子们用尽了心思,北京、哈尔滨的医院也都看过了。
大姐夫去世,王老师怕影响王迪工作,没有告诉她。得知消息的王迪在电话里失声痛哭。
王老师现在最惦记的是二儿子洪勇的婚事。我和妹妹几次为洪勇做媒,可惜缘分没到。洪勇人好,聪明、善良、孝顺,他会有个好的归宿的。
希望王老师一家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