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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发匠老韩和『韩老妈子』(外四篇)

2021-11-12刘一秀

海燕 2021年1期

文 刘一秀

老韩,是大队指定的唯一专职理发匠。

全大队,七八个生产小队,五六百号人,不分男女老幼,都一律“老韩老韩”的叫,具体啥名,没几个知道。我无数次在父亲的大队账册里看到他的名子,也都笼统地写成“老韩”。那时,他也就四十左右岁。

听说他是芜湖人,且是城里的。老伴,更有来头,上海人,也不知姓甚名谁。商量好了似的,都从“老韩”这儿,管她叫“韩老妈子”。他俩是半路夫妻,无只男半女。

至于他俩好好的城市不待,怎么一个从西、一个从东,分头流落到离家二三百里开外的皖南乡下、南漪湖畔,且相遇,结为一家,有多个版本。有说是双双逃婚私奔;有说是下放知青;有说是刑满出狱或劳动改造后不被家人接纳出走的;有说是逃债避祸的。有更恶毒的传言,说“韩老妈子”年轻时是上海滩出了名的应召女郎。等等。总之,围绕他俩的过往来历与经由故事,传得诡异非常,神秘兮兮,无法求证。

老韩的家,在村后山坡下的排灌站旁,两间还算整齐的茅草屋,阔大的屋场,直连着湖面。但孤零零地,与左右的村子不搭界,散在平坦如垠的湖滩边。炎热的夏季夜晚,老韩家最热闹,因湖水清凉,八面来风,是上佳的乘凉之地。

排灌站,是国家“二五”期间省里拨巨资修建的重要抗旱设施,有几百米延伸入湖心的宽阔引水渠,深埋地下的幽深涵洞,青砖水泥砌到顶的阔气现代机房,高大的钢筋玻璃窗户,两台苏联制造大马力柴油抽水机,发动起来,地动山摇。机房背后的山坡上,是两条粗如巨蟒的铁铸输水管,节节由大号螺丝铆接,直通山顶的水渠,弯弯曲曲,阶梯抽升,绵延附近十里八村。大旱之年,人民公社时代,全县抽派几千精壮劳力,齐聚大队沿湖十几个村,挖渠抗旱,真切应了那段套话:但见红旗招展,号炮飘扬,锣鼓喧天,喇叭阵阵,标语列列,机器轰鸣,歌声如潮。肩挑背扛的劳动大军,如蚁穿梭,来回奔突;宏大壮阔的奋战场景,令我们这些青皮小孩子看了,也不免血脉偾张,壮怀激烈,像只只兴奋的小公鸡,欢天喜地,丢膀炸背,撒丫四处观战。其景其情其势,比过年过瘾百倍。

而当暴雨连绵,大水漫淹,浪拍山岸时,就独苦了老韩一家。只得在山顶搭间简陋茅草房,风吹雨淋的,勉强度日。但看那两栋土坯屋,在山脚下浑浊的浪涛里顽强地坚挺着,浮沉不定,命悬一线;苦等水退,若不倒,万幸。

从称呼和居住环境,心明人一听一看,就知老韩两口子是外来户。在乡下,惯常以宗族排尊卑,从聚居论远近,按血缘分亲疏。在皖南,更唯此为甚。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身为异乡人,不论你如何削尖脑袋低眉顺眼曲意逢迎,不经一两代人的艰辛经营与忍辱劳作,积攒人脉与亲戚关系,是极难融入乡村传统社会势力范围和话语中心的。

但老韩是享受大队干部才有的待遇的。他的户口没具体落在那个村,也不参加集体劳动,但每年秋收或年底,他也和大队干部一样,拿固定工分,在各村领粮。

他的打扮,却比干部还干部。夏天一身“的确良”,清爽灵新;脚穿锃光油亮黑皮凉鞋,微微后背头,梳发似柳,清瘦俊朗,干净利索;腰夹剃头箱,比现在的手提电脑稍大略厚,外用一匹蓝布包裹着,走村串户。说口芜湖一带皖江腔,永远的轻声细语,面色沉著,显得风平浪静。

老韩的剃头箱,简直就是个百宝囊。手推子,发剪子,木梳子,刮脸刀,肥皂盒,荡刀布,大大小小排列整齐。尤其掏耳朵工具,小镊子,小毛刷,精致可爱。我曾乘其不备把玩多次,他也不以为忤,没恼过。

老韩理发的手段高强,态度和蔼。尤其刮脸,技法精准,一丝不苟,仔细周全。从月科里的孩童,到垂垂老者,一视同仁。就说剃个光头吧,他能细心刮上大半天:先用手推子大致推一遍,再用温水把肥皂打成泡,反复地往脑壳上抹;用白皙修长的手指,认真地绷紧了头皮,撅腚哈腰,前后左右反复地刮,不留一根显眼的毛茬;最后,老韩用绵柔的手掌在剃头者光净的脑皮上四处磨蹭,寻找未刮净的遗漏,那气定神闲的面色,仿佛在抚摸欣赏一件臻美的收藏古玩,或对精心制作的作品,做最后的打磨与修饰。

老韩剃头还有个习惯,不论老幼,也不问你愿不愿意,皆要净面刮脸。刮之前,用热毛巾敷脸,再劈头盖脸打满肥皂沫;先掰开雪亮刮刀,兰花指状拿住,大致刮头道;复上下左右拽住人耳朵,依次左脸右脸,往下,刮下颌颈脖。手腕翻飞处,刀片闪闪亮,时不时嫌刀钝,遂在油渍麻花、亮可鉴人的荡刀布上,节奏欢快地来回唰唰打磨数下,再密密吱吱地刮;随手丢出满地的毛茬与泡沫。利索不说,看着就舒服,真正是妙至毫端。可结果是,长此以往,村里的男孩,岁数不大,皆密密生出或淡或浓或轻或重的络腮胡须,整得像个小大人。我即“受害者”之一。

老韩家宽阔的堂屋,面北的墙面,挂面半人高的玻璃镜,光明锃亮;一支可上下摇动伸缩、前后角度可调的老式靠背椅。一年四季早中晚不断人。那些亲自跑去老韩家理发的,十有八九是躲清闲、扯闲篇的准懒汉。货郎,鱼贩子,说鼓书的,磨刀修鞋的,蹦爆米花的,夏天卖冰棍麻花的,甚至包括整天什么事也不做、专门勾引拐骗别人家小媳妇的光棍与流浪汉,尤以苏北下江人居多。

一湖清水,养四面八方人,这是大自然的仁慈与馈赠。而“韩老妈子”,就是这南漪湖边的“阿庆嫂”,一张饭桌招待当地外来五湖四海客。她高挑个儿,大身板,一头黑里夹灰的齐耳卷发,也被老韩打理得日新月异。一口上海话,虽多半听不懂,但显出了海派的孤高和文艺范儿,真切满足了少小时对大上海十里洋场的无边想象和懵懂向往。

每年春节,尤其大年初一,孩子们一大早摸黑出去拜年,都不约而同争相第一个往湖下老韩家跑。因去得晚了就没了利是赏品。敲门,磕头,说一气老套拜年话,“老韩妈子”慷慨地递给每人几枚柿饼,上面覆有一层细碎甜蜜的白砂糖。据说,这是她远在上海的侄儿侄女特地寄来孝敬她的。

她也偶尔回大上海,但又总待不了多久。我们这帮孩子,更盼她早些回,因她回来的包囊里有乡县商店也见不到的零食和糖果。某年夏天,她从上海回来了,走前好好的,临回却赶上大水,桥断路淹,从县城徒步往村子走,走走就没路了。一湖浩淼的水,也不见一叶舟子。韩老妈子干脆把外衣裤和凉鞋脱了,塞进随身的提包里,再用裤带勒紧,往头顶一搁,一手扶住;下了水,先蹚,再单手游,三四里远。当她手提包裹、浑身湿漉地爬上岸,推开家门,把孤零在山上临时搭就的草棚里栖身的老韩吓一大跳,以为撞见活鬼了。

她曾对我们夸耀说,这是她少女时代在上海滩练就的游泳“童子功”。

农村大集体解散,尤其八十年代后期打工潮席卷后,老韩家的日子,由小康旋即跌入困顿。分田,没他的份;村里也没了统一理发的要求;人口外流,年轻人大批进城打工,剪发的越来越少。再者,老韩也只会传统剪剃刮,不会现代染焗烫;带的几个徒弟,也相继离开,各自营生。现实汹涌浪潮,像隔几年就发一次的大水,把他俩彻底拍散、最终吞没了。

没了活计、断了生路的老韩和韩老妈子,洒泪而别,劳燕分飞,一个去了芜湖,一个回到上海。排灌站旁的土屋,久没人住,成了夜猫野狗的天堂,不多时,就塌了。再后来,听说他俩短暂又回来过,旋又分开,各走天涯,投奔亲友。这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

最终听老家人说,老韩再没回来过,生死不知下落。“韩老妈子”在上海的日子不太好过,亲朋里无人搭理,甚至嫌弃。七十开外的老太太了,念想起乡下自在的生活,和乡下人的好,又折回来,在已坍塌的老屋场子收拾出半间住处,在原先菜园的坡地上,杂七杂八地种了些庄稼,多数时刻靠捡破烂、讨饭糊口度日。乡亲们没忘过去的交道和情谊,多有接济,但总不抵一个完整的家的保全和牢靠。她八十好几,生了场病,偎在残破摇晃的床上,拖了些时日,死了。

是三爹家的老大,随三婆来到刘家、打了大半辈子光棍的外姓叔叔,把“韩老妈子”放进一只硕大笨拙的土缸里,用板车拖到老大队部旁边的集体树林里,挖了个深坑,埋了。没起坟。烧了几刀纸,在上面移栽了棵老家特有的四季常青的松树。

光蛋杨江海

三十多年前,东头隔壁村有户人家,姓杨,老两口,靠湖滩住着三间土坯茅草房。那个年月的南方农村,大多如此。

大门朝北,一湖汪洋浩渺的水光,映着中堂;屋后是缓起的山坡,有成片葱绿的竹林密布环绕。按说风水也好,甚至极佳,该兴旺的。有田有地,兼养猪养鸭养鸡养鹅,还养牛,日子过得还算凑合。有一独子,二十左右精壮小伙,名江海。迷信地讲,单从这名论,注定了要云游闯荡。

江海中等个头,精瘦,口齿伶俐,能说会道;单眼皮,满是精明。这在乡下,说法就很不一,好赖难做定论。可令人喜的是,江海会一手绝好篾匠活,一把篾刀,砍劈破削,在他手中翻飞自如,一根普通青竹,不一会儿就变成一撸薄如蝉翼的篾片,编筐织篓,一日数成,给家里挣得许多外快。

不几年,寒来暑往,老两口相继去世。江海就成了孤家寡人,没了约束,也少了牵挂。大门一锁,与同村一位年纪相当的伙伴,兜里揣副扑克,满州县四处跑,打花牌。

打花牌,是那个年月流行的一种极简易的赌博方式。一副普通扑克牌,只抽取三张,一张是JQK类的花牌,两张是1至9的素牌。一只手里捏两张,另只手捏一张,左右手来回翻飞,倒腾,交叉换牌,最终把三张扑克平扣在桌面或地上。聚赌的,押哪张是花牌,押中,即赢;押错,则输。

这种把戏,那时,坏小子都会玩,但也只是年节耍耍而已。可江海却把它当作生活与口食的手段。谁也不知他赚了还是赔了,数年间,他很少回家,村人难得见他一面,仿佛没这人似的。无人居住的土房,屋顶漏了,墙也歪了,屋前屋后,蒿草比人高,成了耗子狐狸们的家园,几近颓倒。

忽一日,江海回来了。也不见有多变异。他把老屋收拾了,住进去,开始种地;闲暇之余,又磨光了篾刀,十里八村地做起了篾匠。村里人,尤其亲戚和老辈,都欣喜得不行,觉得像那么回事,这人有望了。

某年秋,庄稼收完了,江海揣着篾刀,受人请,去十几里外公社上面的村子,替人织筐。几天后的傍晚,他回村,身后多了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据乡亲们说,随后的几天,江海家的大门,就没怎么打开过。明眼人一瞅,这男女,是过上日子了。

这丫头,是雇主家的女儿。

不几日,丢了姑娘的雇主,好不容易打探到湖边,把两人堵在屋里。好一顿大呼小叫,歇斯底里厮打斥骂;等平静下来,姑娘仍死活不肯随家人回去,铁了心,要跟江海过,哭天抹泪的。又一番冲突。村里人纷纷聚拢来,有年长的,向对方好言相劝,总算没有闹出人命来。

女方家长也是乡下老实种地人,看生米已做成熟饭,且弄得路人皆知,脸面上也挂不住,只好顺水推舟,对江海说,你去提亲吧,好歹要明媒正娶。这可真是件大喜事。族里的亲戚,也替他高兴,觉得一个好不容易浪子回了头转了意的单身汉,总算有了媳妇,老杨家不会断了根。

第二天,秋雨绵绵,我正挑着米菜和书包,走在泥泞的乡间田埂,往四十里外的学校赶。忽见身后上来一行人众,皆沉默着匆匆绕我而前。我一搭眼,看到江海,按说还是远房亲戚,他也认得我,但彼此没有言语。那些天,我没少听村里人说他这档子事,就有意多看了那姑娘几眼:一根长及腰身油光水滑粗大黑辫子,穿件碎花斜襟单衣,其他人都赤着脚,唯她穿一双高筒胶靴;微埋着的头,面上有隐约的哀怨和难色。

后来的事,就出人意料。女方家同意嫁,但有个条件,要江海拿一份不菲的彩礼。按说,在农村,这也不算太过分。可这,着实把他难住了。

冬天,临近春节,我从学校回家,听说几里外另一个村里的国营代销点被盗,丢了几百元现金和许多烟酒糖点。青砖砌成的后墙,夜间,被贼生生掏出一个可供爬进爬出的窟窿。而掌柜的,是位六十开外,害有眼病,整天眯缝着眼,校秤付货的老头;当晚,还喝了几两地瓜干,愣是没听见一丝动静。

公社派出所立案,侦查排查,最终锁定江海。一顿毒打,他招了。

老婆没娶成,自己进了号子。几年后,江海放出来,整个人,一下子苍老羸弱到中老年人的地步。看人也是愣愣的,原有的机灵劲荡然无存。老屋也坍塌了。他从倒了架的废墟里,抽出些房梁和木头椽子,在屋后山岗上搭了间仅供容身的小窝棚,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孤零零的。

也不下地干活了。几年牢房坐下来,剥了皮抽了筋失了魂,整个一个病秧子,似乎丧失了劳动能力。更不出去揽篾匠生意,整天像个鬼魅,破衣罗索,在左邻右舍上下村子里闲晃。原本还算标致的青年,沦为佝偻着腰杆的游手之徒。遇见谁家开饭,他也不打个招呼,径直奔灶间去,捡只碗,盛满饭,再在人家的饭桌上搅几筷子菜,转身蹲在墙根或门边,一言不发地狼吞虎咽。吃完,把碗筷随手一丢,抹抹嘴,走人。都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也不额外烦人。

那时我已上了大学,寒暑假回家,几次路过他的临时窝棚。夏天还好办,赶上雨雪的冬日,见他卷曲在一床暗到发黑的破棉絮堆里瑟瑟发抖;看人的眼光,直直的,也不言语,完全一精神病人了。

某年春节,村里人几天没看见江海的身影。有远房亲戚提了饭菜,去窝棚看他。发现他早已硬在低矮破旧的竹凉床上。

随后,亲戚找来几张芦席,就着那张凉床,把他包裹起来,用板车拉到公家的荒山坡上,挖个坑,草草埋了,连纸钱也没人给烧一张。

木匠老项

村子往东,沿湖滩走,隔一里多路,是另一个自然村,叫牛路巷。老家口音把“巷”,念着hang,入声。村子更小,只十来户人家。别看村子小,村名却有些来头。传说大明洪武年间,沿南漪湖东南一侧,一年四季,皆有大片茂密青嫩的湖草,此处是官家钦定的养马场。牛路巷再往东一里左右,有村名“马村”,可为证。后马场撤去,养马的军户转业成了种地耕田的农民,要吃饭,牛自然得有,并且一下子多起来。周围十里八村放养的牛,在靠湖边山坡繁茂葳蕤的竹林里,踩出条条逼仄的窄细似羊肠的牛路。村名由此而生。春秋两季,是牛们最辛苦的时节,但也是它们最欢腾之时。耕劳之余,清晨或傍晚,年少时曾见,几十上百头健壮的公牛,埋头啃饱了满肚子湖草之后,发起欢来,首尾相接地不停奔跑,转成大圈,场面欢动而壮观;跑着跑着,有的牛,互瞅一眼,觉得对方都不顺眼,远远地各自扬起头,彼此僵持地对望着,都不服气,不时摇晃起硕壮威武的牛角;先慢慢移步凑拢,离一二十米时,分别猛然低头,狂奔着冲向对方,两副牛角激烈碰撞一处,开打,发出骇人的咔咔声响,牛鞭脱出体外老长。放牛的孩子,惊吓着四散,又好奇刺激地聚拢过来观战,分帮,为各自的牛喝彩喊加油;可一旦打红了眼,犯起犟脾气,个把小时也难解胜负,打起了死架,就麻烦了。这时候,该大人出面了。一旦有一方认输,拔腿后撤,会被赢的一方长时间死死追撵,大有不致其于死地誓不为牛的架势。那输了的牛,一生都得绕着赢了的牛走。其实,这是地位的角逐。

介于两村之间,有一独户,属牛路巷村,主人姓项。一人多高的土坯围墙,圈起挺宽敞的院落,墙内四周,一溜栽有高高的冠顶如盖的泡桐树,几间茅草房,收拾得也算规整;院子里养几条各色草狗,晃晃悠悠,可但凡看见行人,不论生疏,远远的,就作扑咬状,吠声如豹,凶猛异于常犬,把整个院落渲染得肃穆庄严,气氛凝重恐怖,令人望而却步。别说进入,我一次都没敢靠近过这家院落,只远站在自家地头,深望端详过。对我来说,它,就是块神秘怪异的禁地。

老项是个大个子,平时种地,农闲四邻八村做木匠活。但许多次见他找父亲申请救济粮救济款,总近九十度地佝偻着腰,腰后身别着根粗木尺,平时做木活儿用的,双手后背着,于尺两端握着,这样就维持了身体前后的平衡。同时,他的右小腿,粗肿很多,皮肉溃烂,白一块红一块的,淌溃烂的脓水,瘆人。腿上常年都抹着黄油类的药膏,用棕榈皮似的油纸包缠着,再打绑腿般,捆扎几道布条或麻绳。

听村里老人讲,老项是江北人,年轻时一米八几大个,虽腿上打小带点毛病,但整个人长得还算端正帅气。做事认真,干活仔细,为人通情达理,还有份木匠手艺,按理讲在农村娶个正常的女人做媳妇,是不难的。可自打腰杆子出了毛病,整个身体逐渐前趋,变了身型,佝偻得像个反写的C。自此他失了自信,眼见岁数不小了,就跑回老家,随便找了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女人成了家。这女人,口齿不清,豁牙露齿,也不怎么梳洗打扮,一年四季蓬头垢面。

两口子接连生下四个孩子,两男两女,也算完满。与周围村子不同的是,老项全家讲一口听起来极其别扭的江北话,常见一家老小在孤零零的院子里大呼小叫,起争执,同时伴有凶声凶气的狗叫。大伙就觉得有些隔眼,甚至不吉利。

老项家的孩子也和我们一起先后在村小学读书。不知怎的,这几个孩子,确与常人有异,不合群,看人的目光很警觉,性格偏执,不怎么讲话。我们这些半大孩子,约好了般,都怯怯地,像怕沾染上什么麻烦甚至疾病似的,离他们远远的。

某年深秋,老项在附近别的村子做完一天的木匠活,正遇有户人家杀过年猪,就割了一斤多连皮带骨的肉,用几根稻草挽成一股绳,拴了,拎着回到家。进了院门,随手交给一旁正收拾场院的媳妇,说:“烧烧,晚上吃。”老婆应声,接过猪肉,转身进了灶屋。也较麻利。开饭了,几碗家常菜上了桌,却不见那份肉,老项就往灶屋喊:“肉呢?”老婆在厨间忙用半清不明的嚅嗫口腔应声道:“快了快了。正在掏,正在掏。”闻声,老项就感觉诡异且不妙,忙起身进了偏厦屋的厨房间,见老婆正撅着屁股,土了灰脸地用火钳在灶坑里的火堆里来回扒拉。老项明白了。顿时火起,一把揪住媳妇常年蓬松似鬼的长黄头发,拖到院子中间,这一顿毒打。四个孩子缩成一团,躲在墙角,不敢出声。撕打与辱骂,哭泣和惊喊,呼救加狗叫,直搅得左右两村人,晚饭都没吃安生。

估摸有二十多年了吧,老项去世了,老伴也没多活久。他家的大儿子,年龄和我相仿,读书上下届,可小学没念完,就回家放鸭子了,后来也成了家,有了孩子。常在湖里打小网,捞鱼,补贴家用,日子过得也蛮好,挺安稳。可不知怎的,某天半夜好好地打渔,凌晨收网撑船快到岸了,一没留神,一头栽倒进水里。按说湖边水,才齐腰深,可他一个中年健全人,居然没能爬起来,淹死了。不久,媳妇改了嫁,好端端的一个家,说散就散了。 另几个孩子,也不知怎样。想想,手心捏一把汗。

诗人老曹

老曹,是我老早年前的朋友。有多早?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事,算起来,有三十四五年了。中间足够搁得下一代人。那时我在芜湖读大学,十七八啷当岁,而他是芜湖纺织厂消防队开指挥车的,好像大我几岁。到底大多少,至今未究,不明。

怎么结识的,也记不大清了。我一普通学生,认识的校外人,极少,除了一门远房亲戚,住在老东门。细想,是先认识了一位来自老家的本科自考生,姓李,油头粉面油光水滑的,爱喷一头钢丝般的发胶,皮鞋总擦得一尘不落,裤线熨烫出刀刃状,割得出血来。后两者,直接深刻影响并造成我至今的某些恶习,常遭人无情诟病与戏谑嘲讽。

夏日某傍晚,他来宿舍找我闲聊,其实是来学校猎艳的。突然间说:“走,给你介绍一人,我同事。”

坐在这哥们自行车屁股后头,出陶塘正校门,绕赭山公园南围墙,朝东北方向骑,穿几条胡同窄街,拐进一居民楼。

大热天,这家的门敞着,一家四五口,正围八仙桌挥汗吃饭。我俩拘谨地站在门外,见正对门一人陡然站起,扔下饭碗,快步迎出来,边走边两手比划边大声嚷嚷:“进来进来,吃饭吃饭”。声音嚅嗫,多少有些磕巴,但因语速快,几近不计。

这就是老曹。一张娃娃脸,个子不高,甚至可说矮,一米七不到,体型倒是敦实;上嘴唇两撇处,有稍重的绒毛,到老,肯定是八字胡。二十刚出头吧,长得却似三十多,老成。后来相处久了,觉得是他骨子里的幼稚和一辈子的单纯。

事情的发展总是令人难以预料。我和老曹愈发热络近乎起来,撇开朋友,直接联系。日久生熟,实名不呼,直叫他“老曹”,至今未改。

老曹是写诗的,在当年那座江南小城,颇有名气。

诗名首先来自芜湖纺织厂宣传栏。“芜纺”是家国有大型企业,职工上万人,尤以年轻女工居多。老曹爱舞文弄墨,还擅长绘画,描摹那种,但这也相当不易了。其文其画其名,总在宣传栏里出气冒泡,再加又是开通红警车跑火警的,穿制服,平日的工作,除了睡觉,还是睡觉,清闲待遇高,好生风光。

诗名再来自于本科自考学员群体,以手抄本形式流传。按老曹自己的的话讲,按天分,他本该上大学的,可偏偏心血来潮,高中没毕业,就瞒着父母,报名参了军,生生给耽误了。不然上个本科,探囊取物耳。谁曾想,一列闷罐车,径直将他拉到内蒙呼伦贝尔大草原,还空军。这在当时,等于是变相提前上了大学,该庆幸的。当时我就存疑,他那口吃的毛病,不轻不重的,咋就进了空军呢?邪门。

后来我北上两千里,去东北读书。那时刚入秋,关外冷得早,身上穿的,就是老曹退伍时发的那件崭新军大衣,他赠予我,相当地御寒,帮了我大忙。出于好奇,我反复细问他当年从军的经历,他开始遮遮掩掩,继而语无伦次,终经不起我较真,反复追问,他才如实相告。所说的空军,不过是地勤部队,也就是替飞机揩揩翅膀擦擦屁股加加油而已,离地三尺都没飞过。也难怪,这也验证了老曹一生最大的两个缺陷,除了忽略不计的期期艾艾外,就是夸大其词,不惜一切代价或方式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死要面子活受罪,从不认怂。

老曹的名气真正得以在江城显露,且声名鹊起,是他的那些狗趴潦草字迹的诗句,变成了全国各地文学期刊上的白纸黑字。后来还出了几本不算太厚、但颇为可观的诗集,当时都送了我,后来东南西北地跑,也不知扔在何处。可以想见的是,先是“芜纺”一大批文青女孩朝老曹围拢过来,后是“自考”队伍里一大批高考漏子女生围过来,像一群没头苍蝇,乌央乌央的。老曹受用得很,小个儿不高脖子扬得贼直,像只得意洋洋的小公鸡,振翅炸膀;如老鳏夫径入寡妇院,似狡狐狸溜进鸡鸭棚,不惜惹出许多桃色事件,是绝不肯盛名虚度的。青春年少男人嘛,爱上层楼,何况有点雕虫文心的江南才子,千百年来,难免。

说他的诗写得好,也仅从当时论,这也得真话实讲。时也,气象也,氛围也。那可是个全校写诗的时代,甚至是个全民写诗的年月。老曹的诗,意象是有的,意境也是有的,但情绪比较荷尔蒙,走的是李金发戴望舒徐志摩相融相杀的路数。我还依稀记得他发表于《青海湖》的某首,赫然有这样的句子:“我把殷红的裤衩/高高挑挂晾晒在竹竿之上/那分明是青春的旗帜/欲望的风向标。”极尽煽情忽悠扯蛋之能事,能不撩拨起女孩们的朦胧心思和暧昧情愫嘛。

老曹还陪我回过我那家徒四壁的农村老家。那是大二的暑假。他也不嫌弃,临去前,还细心地给我父母带去了那座小城名动天下的小吃:傻子瓜子。皖南农村,无酒无肉,只些湖塘里的鲜虾小鱼,老曹也食之大快。和我袒胸露乳地在铺地竹席上睡了几日,走时选的是水路。在一艘进县城的木渔船上,老曹立在船首,烈日当头照着,他也不避,那形象与情状,有些像李白,大呼小叫的,网红表演般。我有些脸红,因船家是亲戚,以为我在城里交友不慎,领回来位精神病朋友。好半天他折回到船内,见到渔家养在舱里的几条野生鳜鱼,又神经质般咂数遍嘴,少见多怪,掏钱悉数买下。

当日下午,回到芜湖,我要回寝。老曹一把薅住我手腕,生拉硬扯把我拽进他家。

家里无人,他麻利地下厨生火,不时烧出一盘活色生香的红烧鳜鱼,手艺不凡;又跑进他父母那屋,翻出一瓶高度古井贡。老曹父亲,当时是芜湖土产公司经理,也是不小的官,近水楼台,家里自然不缺酒了。每次见我,他父亲皆高门大嗓地直呼我名,平易近人地和我拉扯那么几句,从无嫌色。反倒是他母亲,总默默看我那么几眼,言语极少,令我敬畏不已。

那顿不午不晚只一道菜的酒,我俩推杯换盏,赶在他父母兄弟下班回家之前,直喝得双双趴在桌上。痛快啊。

后有将近大半年,我和老曹没怎么见面。那是大三,我在班里处了个对象。想来恋爱了的人,是三亲六故都懒得理的。其间,老曹也骑车特意来宿舍找过我几回,也见到过那女孩几面。有日,他突然板起脸,像个老巫婆似的,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和对象一瘦一胖,不太般配。我就很气恼,讨嫌得很,直接把他从宿舍轰走了。

果不然,大三下学期,对象黄了。准确地说,是被踹了。失魂落魄的我,茶饭不思,课也不上,日日睡到日出三杆,人暴瘦到脱形,整日像个游魂,有时郁闷出校闲逛,连公交车都坐反方向,居然被拉到郊区终点,反正也无目的,上哪儿都行,无所谓的。

这种时刻,就念想起老曹。徒步十多里,去寻他,多数是饭口。他的宿舍在厂后门一侧,从后门进,是无需登记查证的。有时老曹不在,与他同宿舍的消防队长老刘,与同事小田,或推开二楼窗户,或跑到厂院里,扯嗓子大呼:“老曹,老曹,你同学来了。”当时我满脑子不理解和不情愿,虽说他俩早也认得我,可我和老曹是哪门子同学呢?但老曹是全国第一批本科自考生,是货真价实的,论素养学识,一般念正规本科中文的,也不比老曹来得专业。这点,我唯于心底默认,嘴头上,多是不服不饶的,每每义正词严纠偏矫正他的书本缺陷和知识盲点,老曹也不气恼,只嘿嘿地苦笑。

见我来,知我凄惶,老曹会从厂里食堂多打些饭菜,颠颠捧回宿舍;有时又一声不吱地跑下楼,拐出后厂门,去街角的卤鸭摊,剁半只卤鸭,或捡几枚鸭头鸭脚鸭翅鸭脖鸭肠鸭胗之类下水;有时还带只暖水瓶,灌满满一瓶当地散装古泉或大江牌啤酒,与我痛饮,为我滋补。想想那时的老曹,倒像个小脚仁心妇人,蛮细心周到体贴的。这是他诓骗那些单纯幼稚女孩的不二法门,血液里的,一般人是学不来的。

大学读的是师范,到大三结束,同学们一个个都神秘神经神道起来,不想将来做教师的,都鼓足气力准备考研。我一想,对象黄了,朝里无人,不甘回乡,于是也心向往之,没日没夜看书复习,整天不和人犯一句废话,昏天黑地柏拉图亚理斯多德黑格尔康德孔老庄朱光潜李泽厚的。我喜好美学,这也是老曹较认可接纳我的某处。将近有半年,我把老曹置之脑后,春节也没回家,走出考场的那天下午,我刚回宿舍,见老曹急吼吼过来,老远就喊考得怎么样,旋即拉我去喝酒。他到底还是没忘了我。是老曹的卤鸭加散装啤酒一时救了我。至今,我孤悬塞外,唯一念兹在兹的江南首选之食,芜湖卤鸭耳。有那么几次,忽思其味,遥遥给老曹打去电话,他先是嘲笑我一番,复用下贱语词勾引我回芜一次吧,随后还是航空快递而来,卤汤是少不了的。每当我捧起鸭腿大快朵颐,总忆起老曹的好,觉得这孤寒东北,诸般简陋,无以相赠,愧疚不已。可食后,即忘。

趁我准备考研那阵子,老曹也没闲着,他恋爱了。那女孩,我是早早就认识的,是他自考班的同学。人家是大家闺秀,父母是那座城市最好的医院里的教授级大夫,尤其是母亲,出身南京名门望族,其舅,做过蒋介石侍从武官,后随龙去台。冬日某午后,老曹和对象在学校后身赭山公园的石洞里,以读书之名,行调情之实。许久未见了,我如约而往,他俩也不避讳,照样勾搭如常。傍晚,于一处小店用膳。饭后,老曹骑一辆“二八大踹”,前车杠坐的是对象,后车座坐的是我。先到他单位后门,把我放下,叫我上宿舍等他;再调车头,送女孩回家。扬扬手说一会儿就回。

那晚临他值班。我拥着床薄军被,只等老曹到半夜。风雪突至。他跌撞着推门进屋。只见他脸白如纸,气喘吁吁,双腿打晃,喝多酒般,力不支体。没等我问,他嘴唇哆嗦且磕巴着说:行了行了,大事已毕。

我不知所云,但见他说此番话时,面带诡异自得窃喜之色。后来他玉山倾倒,斜靠床头,稳了会儿心神,缓过劲,醒过味,一阵狂笑。我才知,他和对象,已将一桩儿女情长的痴语疯话,坐了实。

那年深冬,老曹奉子成婚了。女方是冒着与父母断绝关系的风险,把户口本偷出来,和老曹结婚的。

转过年,放暑假,我带着新处的对象,一路从沈阳经蚌埠下合肥到芜湖。老曹的新家,安在厂里的平房宿舍,一室一厅,厨房厕所公用。屋虽逼仄,可其乐融融。那晚奇热,对象和他爱人睡床上,孩子睡摇篮,我和老曹,铺的凉席,就地而卧。电风扇呼呼不停地摇,仍睡不着,咱俩约好似的,同翻起身,只穿着裤衩,蹑手蹑脚出了屋,轻带上门,沿一条小街,不一会儿就走到江边;各自伸手掏裆,朝大江撒了泡腥臊的尿;复跃身跳入滚滚长江水,洗了个痛快淋漓的夜澡。

老曹后来调入到报社,编副刊,仍不停地写诗。待做到报社副总编位置,突然就离了婚。我是不在乎他工作上的高下行止的,只觉得他们夫妻间那么铁那么瓷实的感情,说离就离了,我不明白不舒服,仿佛离婚的是我,心里多少有些嫌恶他,自然话不投机,最终无话可说。

随后我也结婚,再去南方,又折回,反复数载。大家各忙各的,少有音讯,像不曾认识似的。可夜深人静无法安眠时,难免会忆起以往与老曹的旧事,和阻隔陌生了的现在,觉得这大凡都是生活逼迫所致吧,谁也救不了谁。

突然有一天,老曹打来电话,说自己下周结婚,喜帖已发,酒宴已订,邀我回去。我自然替他高兴。回家向老婆通报,正准备请假。才过两天,又接他电话,磕磕绊绊地说别回别回了,婚不结了。我大怒,直接骂他你逗我玩还是怎的! 这样又沉寂了数年。随着报业的衰落,老曹的工作变得可有可无,提前养老了。

听别的朋友讲,老曹痴迷上了收藏,一有空,就往皖南山区老村落里扎,家里摆了一座不知睡死了多少人的老床榻,旧家具老座椅,破损雕花门窗,门石墙砖,瓶瓶罐罐,书法字画,阴森森惨兮兮的。还有一溜满墙的博物架里,塞满了据说是从东晋到民国的茶壶,丑俊不一,居然约请了国宝鉴定大师杨仁恺先生题了匾,曰“百壶居”。杨先生我是面见多次且共饮数回的,也不知老曹凭何手段就轻易“降服”了杨老。至于老曹打哪儿淘来这些稀罕之物,奉之如宝,也是个业界深藏的谜,不解开为妙。殊不知这十之八九,是假的。

这话,我没敢说与他听,怕他受刺激,经受不住。

老曹后来还是不得不结婚了。刚得知这消息,我没大信,是不敢信,更没答应他回去,怕他又发神经,诓我陪他喝酒扯蛋。可后来知,这回他是玩真的,又是奉子成婚。我彻底傻了,心底却为他难过,殷鉴不远,何以重蹈。是情种,逃不出罗网,总有痴迷不悔的永远的。

临他婚礼前一日,我给大哥去了电。也是豁出去了,吃了人家那么多只卤鸭,他首婚时,我穷学生,食不饱衣不暖,这次就吹肿全身,充当回过年肥猪吧。回到家和老婆商定了,她极同意,咬咬牙备了份大礼,一万元,也趁机了却欠下的遗愧与积愿,叫大哥代我出席老曹婚礼。大哥也是早就认得他的,如数年里,家里遇到难事,也没少找他帮忙,老曹每回都有求必应,跑来跑去,诸事倾力。

后来听大哥在电话里讲,老曹的二婚,办得排场极盛大,氛围极隆重,集声光电唱于一处,还有缥缈雾气相衬托,简直美轮美奂,不可一世。只是许多来宾朋友相互一聊,都说不认得新娘子是谁,从未见过。结果可想而知。

没过两年,老曹又离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快半百的老曹,喜得一子,终未白忙。老曹有后了,我也生欢喜。

可我无数次陷身沙发,想起老曹这大半辈子来的轮番婚变与蹉跎情事,就脑袋生疼地感叹,他坚如磐石的生存之心,从来没被哪怕虚情假意的爱融化过嘛?他的那些情诗靓句,难道全是写给别人读的,丝毫也没能感化过自己于一瞬吧?他买给我吃过很多次的那些卤鸭,为何每每于煮熟之际仍复振翅飞远了呢?这些,或许也有我的一二责任吧。可再投缘的朋友,其家事,又是谁能插手并料理得起呢?

不知老曹现今怎样了,我也懒得问或打听,于心底,我是渴盼他好的,包括他身边跑马灯般晃来换去的诸多女人。微信兴风作妖的这些年,我俩的微信加了删,删了加,最终我把微信页面设置为我“不看他”,眼不见心不烦,美好永存于记忆;但仍让他可以看我,以示彼此仍活于当下,并无忘却。男儿相忘于江湖,并非没相濡以沫。想必他也做此番感想吧?

得承认,我这么做,有些故意。我想,这烦恼慵懒的日常,太琐碎乏味沮丧痛楚,我之不想拿来烦他,大抵也一如他不想拿来烦我一样吧?更像泥潭里的两只乌龟,残喘着忙于曳尾,防的是盔甲皲裂,仅为活计耳;因为它们心底明晓,只要大家不死,还是有再碰面嬉戏、共游沧海、以遣余生的可能的。是吧?老曹。

干佬杨金财

干佬,杨金财,前年11月2日,农历九月十三傍晚,天擦黑,突然去世,

享年78岁。

听母亲讲,去世的前一天,天气好,大姐去帮他洗棉被。他闲着没事,就拎起斧子劈柴,汗如雨下的。大姐就劝,说干佬你别劈了,才生完病,手腕上刚安上血管支架,累着了,不好。他接话说我要烧柴啊,天好,能劈就多劈点吧。

当时没事。晚上吃完饭,烧一锅热水,准备洗澡。衣服还没脱尽,顿觉心慌,不妙;拎着衣服跑到路对面邻居小两口家,忙说:“赶快给叫辆车,送我去县医院。”还没等找到车,人就倒在人家院子里了。

干佬是个麻子,满脸黄豆大的坑,年少出痘留下的病迹;中等个,紫堂脸,身板敦实;干活做事,不偷懒,出死力;性子直,较真,爱惜名声甚过性命;只抽烟不喝酒,当过生产队长,操心时政,从村到乡至县及省与中央,说论评判,头头是道;临了,总以一句话作结:“只有仁义过天,哪有英雄盖世。”

他一生未娶,无儿无女,这是被那张麻脸给耽误了。

说起干佬,绝不能不提干佬的寡娘。

人民公社时代,干佬和寡母相依为命,住在我家老屋西北角百十米远的两间土坯屋里。农村时兴认干亲,按湖北老家习俗,我们唤她老人家为“家(ga)婆”。论情感,比身边的祖母、三四十里外的外祖母,亲近多了。

母亲多次对我说,那时,活重,大姐四岁,大哥两岁,我刚出生;她每天出工,挣男劳力一样的工分,一早,把我们仨往“家婆”屋里一送;多数午饭晚饭在“家婆”家吃,晚上“家婆”再把我们仨洗漱收拾干净,连抱带牵,送回来。两个淌鼻涕的脏孩子,和一个只会爬的婴儿,在人家里混吃混喝拉撒打来闹去的,干佬连眉头也没皱一下,更没呵斥过,还给我们洗手洗脚洗脸洗澡外加把屎把尿擦屁股。尤其我,还没断奶,“家婆”就把大米炒熟,到焦黄,用小石磨磨成粉,搅成糊糊状,一勺勺喂我。

每说到此,母亲总眼泪吧嚓地感叹,说我是“家婆”用纯天然的米粉糊糊喂大的。

“家婆”虽是旧社会过来的小脚老太太,可干净利索讲究。衣服不论多旧,从来拾掇得泠泠新新,清清爽爽;一头黑发梳得一丝不乱,油光锃亮,在脑后盘个髻,插根银簪,再戴上黑纱罩。有老年哮喘病,每至冬,喘得厉害,就随身携一小手炉,炉底铺层稻草秆麦秆之类的干燥物,上面盖层还未燃尽的火灰。这样,整个炉子就暖暖的,捧在掌心,双手袖拢,再隐在围裙后,第一取暖,待咳嗽一气,迅速背转过身去,将浓痰吐进手炉灰里,怕人嫌脏。“家婆”还做得一手漂亮针线活,尤其虎头鞋,绣得细密生动,熠熠生辉。每年底,总见她斜戴着副歪头跛腿的老花镜,飞针走线,眼花缭乱的。临近过年,姐哥我,包括后来两个小妹,一个不落,棉鞋单鞋,人人脚上穿只虎头,让别家的孩子好生羡慕。

刚记事那会儿,某日,干佬用一张竹凉床,做成一副担架,垫上被褥,唤来几位乡亲,把“家婆”抬到三十多里外隔壁公社的圩区去住了。据说那是他们的老家。担架抬起那一刻,六七岁的大哥见状大哭不已,死拽着担架不松手。“家婆”微抬起身,说那就上来吧。干佬二话没说,一手拎起大哥,塞进“家婆”的怀抱,把没有血缘关系的祖孙俩一并抬走了。可至今也不知当初他们为何要走。

他们那两间空闲的土屋,不久就倒了一间;另一间,成了我们家的猪圈。

有段时间,家婆又回来和她女儿一家,住在村子后边湖滩的排灌站里。那是一溜青砖到顶的钢筋水泥建筑,有水泥地面和通透阔气的玻璃大窗户。有时躲懒,总往那儿跑,闷头做针线活的家婆见我来,也不言语,只从老花眼镜的上方抬起上眼皮,微笑着怔看一小会儿。那时,她女儿,我唤叫“大幺”的,从湖边渔户收些鱼虾,再挑到集镇卖,小生意。有次,我又去躲清闲了,刚进屋,“家婆”就频频向我使眼色,往屋子后头大窗户下努嘴,示意我,我一头雾水地出门拐到屋后,懵懂地四处瞅,在一报废的半截铁铸排水管里,发现藏着几条新鲜鱼。这才明白“家婆”的意思。我半遮半掩地掖上鱼,弓着身,敏捷地爬上几十米高的斜陡坡,一溜烟回家了。这种事,后来发生多次,我和“家婆”祖孙俩眼神接眼神,心照不宣,只言不提,默契非常。

宗亲姻亲之外,过去农村时兴认干亲。干亲认准认好了,比真正的亲戚还亲出十倍,能显示出巨大的亲和力,是种无与伦比的人脉和人望资源。

确切地讲,这门干亲,是父母当年叫大姐认下的。顺理成章,我们兄弟姐妹五人,都一溜顺水成了“家婆”的干孙儿干孙女、干佬的干儿子干闺女。这事,也不知到底便宜了谁。

约莫记得,小学五年级那年,有人捎来信,说“家婆”病了,且不轻。当时是夏天,发大水。第二天,父亲领着我,一大早就上了路,趟河摸水的,中午才赶到。“家婆”躺在蚊帐里,听到动静,老远就唤:“是练兵大队长来了吧?”“练兵”是我的小名,“大队长”是打小她给我起的外号。

待了两天,要走了。临行前,已直不起身的“家婆”哆嗦着抬起手,朝我摇,唤我过去。我怯怯地挪到床边,老人家把瘦长干枯的手放我头顶,摸来揉去,面带微笑,低缓却清晰地说:“好好念书,家婆保佑你考上大学。”我多少有些胆怯,甚至害怕,强抿着嘴,想哭,可到底没出声。

也没上医院,挺了几个月,一进深秋,天气刚凉,“家婆”就溘然长逝了。

觉得干佬好,是与吃,怎么也分不开的。

那个年月,难见荤腥油水。家里人口多,母亲咬牙狠心买来斤把肉,开荤,扯小半捆青葱,烧炒,刚上桌,转眼就见碗底;且多是干体力活的大人先吃,哪有小孩子的份。可我发现,只要去干佬家,总有好吃好喝好招待,还管够管饱。去他家,根本不用干活,就甩膀子玩,俨然阔气人家小少爷。对瘦小枯干、总爱偷懒躲懒的我来说,没有比这更过瘾的了。

于是,总找各种理由或借口,不辞辛苦地往干佬家跑。记得上初中了,放暑假,我又摸河过沟地去了。那时,“家婆”已不在。一留在村小学教书的上海“知青”住在干佬家。随后的十多天,干佬从村里的养鸭户,一天买来一只鸭,顿顿鸭肉。干佬也会做,独自生活惯了的缘故吧,各种做法,红烧,煲汤,卤。我一手拿着从上海“知青”的床底翻腾出的各种书报,一手抓着鸭大腿鸭胸脯鸭翅膀鸭脖子,顿顿吃天天吃,过足了肉荤瘾,一直吃到见到鸭肉就胃泛酸水的地步。而养鸭户讲,满河塘满栏的鸭子,见到干佬,都条件反射似的惊悸而起,四散奔逃。

其实,干佬那会儿也穷,买鸭子的钱,都是等秋后收了粮食,用箩筐挑了,去按价物物兑换的。

至今,鸡鸭鹅之类,我最爱吃的,是卤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