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路过九道乡

文

我走过某个城市和乡村，时常会觉得眼前的景物似曾相识，街道的石板路，被阳光温暖的房屋，甚至路边朝你微笑的老人，一切都如此熟悉和亲切。我真的没有来过啊，是幻觉还是……仔细想想，哦，梦里曾经来过。

在我看来，遇到这样的地方，是一种缘。

初遇九道乡，就是这种感觉。

九道乡是湖北十堰市房县一个最偏远的乡镇，偏远的像是“收养”的孤儿。它地处鄂、渝、陕三省交界，毗邻神农架，距离房县160公里。去房县之前，我都不知道“九道乡”这个名字。

房县文旅局邀请我去看西关老街和黄酒村。房山的西关老街，很值得看，虽然都是近两年的仿古建筑，却因设计精妙，布局合理，很有味道。沿街而行，过街楼，走长廊，似乎穿越时空，回到了大唐盛世的长安，一派华丽的景象。

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黄酒村，它远离都市，依偎在群山怀抱中，村落古朴，风光秀丽，是栖息养生的绝佳胜地。在黄酒村，每户店铺的黄酒，味道都很纯正。我随便走进一家酒铺，穿着小白碎花青衣的女主人，热情地端来一碗黄酒，请我品尝。酒铺有一排高高的木椅，样子像酒吧里的前台，我坐在木椅上，很滋润地喝了几口，凉凉爽爽、甜甜糯糯的。我喝得痛快，接连喝了三碗，感觉脑门有些胀，才放下了酒碗。离开酒铺走了几百米，我便觉得额头闷胀，脚步飘忽，真想不到黄酒有这么大的酒力。也好，就这样飘飘忽忽地走路，睡眼蒙眬地看眼前的景色，别有一番情调。

因为黄酒和山清水秀的地域特色，黄酒村成为全国森林康养基地试点建设单位，有一家旅游公司正在打造“花田酒溪国际康养度假中心”。公司的副总经理叫陈琳，是位美女，她带我参观了公司的特色民宿，给我展望了花田酒溪的未来。花田酒溪在她的描述中，胜似世外桃源。我对他们公司打造的“花田酒溪国际康养度假中心”有了兴趣，陈琳当即要带我去现场感受一下。康养度假中心距离黄酒村还有一段距离，我当天有别的事情，便答应明天再来。这份好心情，一半因为黄酒村的美景，一半因为美女。

然而第二天早饭后，房县文旅局的一位副局长，一定要陪我去九道乡，究竟为什么一定要去九道乡，她也不清楚，只是执行县长的要求，把我带去九道乡转一圈。

客随主便。我不能去黄酒村了，心里很失落。

从房县去往九道乡，最初跟去往神农架是同一条路，虽然道路不宽，但路况不错，而且在峡谷中穿行，两边是壁立千仞的山崖，以及各种茂盛的树木，很是壮观。深秋时节，枫叶正红，漫山遍野的野杜鹃，一坡连着一坡，一山接着一山，一直灿烂到天边。

有一条河流，伴随着公路蜿蜒而行，河水清澈见底，可以看到水下五颜六色的石头。淙淙的水流声，在幽静的峡谷里不绝于耳，听上去像美妙的音乐。车子行驶了五六十公里，没遇到一处村庄，只看到河对岸，有两间小矮房，屋前悬挂着“长岩屋电站”的牌匾。距离电站不远，有一处瀑布，从陡峭的崖顶飞流直下，虽没有三千尺，也有百余米。开车的朋友放缓了车速，让我看仔细了，说这处瀑布有个怪现象，每天总会断流一两个小时。我有些诧异，怎么会有这种现象？有没有专家探究原因？开车的朋友只摇头不说话。我压低身子，从车窗仰望瀑布的源头，高高的山峰耸入云端，清亮的瀑布从浓密的丛林中撕开一道口子，挂在了石壁上。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就飘起了细雨，雨雾笼罩了远处起伏的山脉，也迷蒙了眼前的峡谷，很有诗情画意。车子从峡谷深处朝山顶盘旋，行驶到半山腰，离开了去往神农架的公路，转向右侧一条岔路。路更窄更僻了，两边是成片的水杉林，密密匝匝的针叶开始变黄，远看像一张偌大的地毯铺在山坡上。

突然间，我愣住了。对面五彩缤纷的山坡，一片银装素裹，难道是雪吗？十月的房县怎么可能落雪？再细看，水杉的枝杈间仿佛镶嵌了美丽的银边，蜿蜒的山路也变成了一条闪亮的银带。我急忙下车，仰头看灰蒙蒙的天空，有碎雪扑面而来。山谷很静，似乎能听到雪花扑打在水杉树冠上的沙沙声。一瞬间，我恍若隔世，忘记身处哪里，忘记了何年何月。

气温骤然降下来。沿着落雪的山路，绕过一道S形山梁，到达山顶平坦处，在公路旁遇见几间房屋，静静地立在那里。房屋前有几垄菜地，种着青萝卜，萝卜叶上挂着晶莹的雪。开车的朋友是当地人，说山里的青萝卜特别脆甜，比水果都好吃。我半信半疑，瞅见房屋的主人不在，就去菜地偷了两个萝卜。这时候，屋前突然蹿出一条瘦小的狗，弱弱地吠两声，奔向了山谷。我吓了一跳，顺着狗去的方向远眺，才发现山谷的树丛中，有人影晃动，想必是屋子的主人了。

我用纸巾擦净了萝卜，在路边的石块上轻轻敲磕两下，萝卜像成熟的西瓜一样炸开，肉质似雪花梨，又白又脆，水汪汪的，咬一口酥脆甜润。我忍不住啧啧称赞。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潍坊萝卜最好吃，民间有赞誉，说烟台苹果莱阳梨，比不上潍坊的萝卜皮。老实说，潍坊的萝卜跟我手上的萝卜比较，就不在一个层次上，这是我平生吃过的最好的萝卜。

从山顶朝山下行驶，是一个接一个的S形弯道，而且路况越来越糟糕，车身颠簸得厉害。这种道路，很像四川或贵州的山路，窄窄的一条细带，绕山盘旋，道路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峡谷。雨后的峡谷填满了云雾，看不真切。山梁和树梢上，也缠绕着雨雾，白茫茫一片。

因为修路，有二十多公里的下山路，必须绕道走坑坑洼洼的老路，一些路段坡度很大，异常险峻，总感觉车头快要栽下去了。我有些疑惑，问开车的本地朋友，这么远的乡镇，过去没有汽车没有公路，去县城要走几天？朋友说，乡干部到县城开会，必须提前一天出发，开拖拉机从早晨走到晚上，满身尘土，像从土堆里扒出来似的，面目全非，只能看到一双眼睛。

颠簸了将近五个小时，中午一点多到达九道乡。这是一处低洼的山谷，四周群山环绕，层恋叠嶂。雨后的山谷云层很低，天色暗淡，山峰大半隐在雨雾中。乡政府在半山坡上，几十栋楼房顺坡而建，错落有致。山谷很空旷，没有狗叫，也没有人语，几十栋楼房堆积在一处，看上去像孩子玩耍的积木。

我突然感觉，这地方我似曾来过，我甚至熟悉空气中飘着的松香味道。

九道乡政府在编人员有十几位，除了开会、出差和休假的人，只剩下五六个人坚守岗位，职务最高的是文化站长，他问我去做什么，我说随便转转。文化站长得知我是作家，忙提供线索，说九道乡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情歌很有名气，经常有搞音乐的专家来搜集歌词。

简单吃了一口午饭，我便跟随文化站长去了十几公里外的响应村，期望能听到优美的情歌。响应村由四个自然村组成，全村228户人家，大多居住在四周的山林中，曾经是深度贫困村，政府专门盖了三排楼房，集中安置村民们。文化站长介绍说，少数村民习惯了在山上居住，无论怎么动员，仍旧不肯搬下山。政府不能强行搬迁，又不能把他们丢在山上不闻不问，只能想尽办法给山上通水通电，改善他们的生活条件，今年全村刚刚脱贫。

在安置房前，我跟一位八十多岁的大爷闲聊，他说自己有一儿一女，儿子因事故去世，女儿嫁到了成都，只剩下他和老伴，这些年多亏政府照顾，他们夫妻才健康地活着。

闲聊间，文化站长已经招呼来两位老大妈，给我唱祖传情歌，年龄大的那位，已经84岁了。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对唱，唱的什么词，我一句没听懂，曲调也并不优美。不过她们唱得很投入很开心，引来许多村民围观。

寂静的山谷因为有了欢笑声，似乎从沉睡中醒来了。

在响应村吃了晚饭，我乘车返回乡政府招待所。山路漆黑一片，黑暗中传来河水哗哗的流动声。突然间，我发现四周山坡的丛林中，有一盏盏灯光闪烁着，远远近近、高高低低，连成几条线，像挂在圣诞树上的彩灯，将翠绿的大山装扮得流光溢彩。我知道，灯光闪烁处，住着不肯下山的村民。政府没有抛弃他们，为了让大山里亮起这些灯光，扶贫干部付出了太多的心血。

躺在九道乡招待所房间内，山坡上的灯光一直在我眼前晃动。我终于明白了，房县领导一定让我到九道乡转一圈，是想让我知道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处，有一盏照亮梦想的灯光，温暖人心。无论路途多远，无论地域多偏，“全面小康路上一个都不能少，脱贫致富一个不能落下。”这是习总书记的承诺。

从房县回到北京，我偶尔会想起九道乡，虽然才过去一个月，但一切的景物都模糊了。九道乡的路太遥远，峡谷太深邃，雨雾太朦胧，那些影像已经游离于我的思绪之外了。我努力回想每个细节，总不真切，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去过那里，或许只是梦中路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