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味
2021-11-12杨沂河
杨沂河
糖水铺
我从前就读的高中旁,有一条林荫道,道上有家小小的糖水铺。老板娘是一位笑得温温柔柔,说话也轻声细语的大姐姐。她的糖水很正宗,价格也不贵,好吃又饱肚,很受学生欢迎。糖水铺里常备的有红豆西米和绿豆糖水,夏天有西瓜白凉粉,冬天有小麦糖水配黑芝麻汤圆。除此之外,上学的时候,她还会做炒饭、炒面、炒河粉,全部都是几块钱一大碟。
我是一个相当热爱糖水的人,自然不例外地成了糖水铺的常驻顾客。
学校太过偏僻,小小的糖水铺是为数不多的小吃店。夏天炎热,人容易上火。这时候,清凉的糖水就成了下火佳品。其中,西瓜白凉粉是学生最喜欢的一道夏日甜品。
白凉粉其实是透明的,许是为了与黑凉粉区别开来,才冠以一个“白”字。做法很简单:市面上买到的白凉粉,粉用一点凉水冲开拌匀,按说明书倒入成比例的热开水和白糖,并快速搅拌直到没有结块,放冷后就成了好吃弹滑的凉粉。
店主姐姐把一整盆白凉粉切成一口大小的小方块,淋上糖蜜水,拌入切好的西瓜粒,放进冰柜冷藏,吃的时候再盛入碗中。这样一道简单好吃的西瓜白凉粉就做好了。想象一下,毒辣的烈日暴晒,大汗淋漓后来上这么一碗沁人心脾的冰镇甜品,那种痛快,岂一个爽字了得!
不过,对我而言,最称我心的甜品是小麦糖水。用时下的话来说,这道甜品算是冬日限定。提前泡好的小麦在炉子上小火慢炖,直到糖水从清澈的水状变成浓稠的粥状,所有小麦颗粒都爆开了花,才算好了。接着用铁勺舀起一大勺白糖倒下去,顺时针搅拌几下,便关了火,让整锅糖水留在炉子上,借着余温融化白糖。其实到了这里糖水已经很好吃了,但是还少了点睛之笔,那便是芝麻汤圆。
汤圆是在旁边小超市买的速冻汤圆,图的是方便省事。姐姐在另一个小炉子里把它们煮好,再放进小麦糖水里。卖的时候,一碗糖水窝三个汤圆,满足又过瘾。浓稠的糖水是淡淡的米色,啜一口砸吧几下,便能品出里头的甘甜;弹牙的小麦颗粒,多嚼几下就能尝到满嘴的麦香;再舀起柔软的汤圆,咬破一个小口,泛着油泽的芝麻馅便缓缓溢出,此时此刻嘬一口,其中的美妙滋味,至今都让我怀念不已。
南方的冬天又湿又冷,上学的时候也特别容易饿。差不多到了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时,人便有些坐不住了。身在课桌旁,心却飞到了连空气都甜滋滋的糖水铺。手也闲不下来,撕张便利贴写写画画,趁讲台上的纪律委员不注意,偷偷把纸条扔给关系好的同学。
“等会儿吃什么?”
“糖水铺走起?”
“搞起!”
糖水铺真的很小很小,里头一次最多容纳四五个客人,但这也不妨碍学生对糖水的热情。想堂食的就在门外等等,急着回学校上晚自习的就打包带走。一年到头,只要糖水铺营业,就不缺来喝糖水的客人。
糖水铺应该是开了些年头了,至少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它就在了。因为里头全是高中生,所以当年还在念初中的我不敢贸然走进去,直到自己也上了高中,才鼓起勇气进店喝糖水。店里的墙壁上,贴满了历届学长学姐留下的纪念品。有写着高考心愿的便利贴,有偷偷告白的匿名贴,还有学校漫画社的前辈画的漫画。密密麻麻的纸条和画作贴满了左右两边的墙壁,店主姐姐却从没有将它们清理掉,而是任由它们一年又一年地留在墙上。
“这些都是你们的青春呀,多珍贵的记忆。”
但凡是来过的学生,都忘不了这家不起眼的糖水铺。不少已经读大学,甚至已经工作的人,还会在节假日回家时专程跑来,就为了喝一碗糖水,坐在店里看看墙上那些记录着每个人青春一隅的便利贴。
今年归家,忙里偷闲准备再去一次糖水铺。到家第二天我就迫不及待地跑过去,准备重温记忆里的糖水。谁料我顺着那条林荫道上上下下找了好几遍,都寻不到糖水铺的踪迹。最后定睛一看,从前糖水铺的位置变成了一家卖草药的小店。只有店两旁还没撕下的熟悉的墙纸,还残留着从前的模样。
一时间,我站在店前难以离去,心中怅然若失。仿佛是年少时的梦一点一点消逝在生活里,我们对它难舍难分,却也无可奈何。
那些和我一样,每次回家都要去糖水铺喝糖水的人,是真的只为了那碗糖水的滋味吗?不见得。认真论及,其实这些糖水都是最普通不过的甜品,自己在家就能做。究竟是什么让糖水铺变得如此与众不同,甚至在我们的心里占据了一个角落?我想,也许是因为这里贮藏了每个人的青春。
老鹅团子汤
这是一道我只吃过一次的菜。
小时候总是盼望快点儿过年过节,这样就能去爷爷家里吃好吃的。老爷子就是我童年的味蕾魔法师,没有什么吃食是他做不出来的。而作为魔法师必须具备的神秘感,来源于可以见到爷爷的时间点。
平日里爷爷住在老家,他在那里有一间诊所,作为办公处。只有在传统的节日,春节、中秋,还有冬至,爷爷才会回来跟我们一起过节,顺便带着老家的各种土养家禽。对我来说,节日就意味着爷爷带来的热闹气息,还有无数从他手中诞生的老家的地道菜肴。
我很少回老家,为数不多对老家的回忆,都与爷爷做的美食有关。这道老鹅团子汤是我在八九岁时吃的,却一直被清晰地记到了现在。
某个温暖的大年初一的清晨,按照习俗,我们得去爷爷家拜年。也许是到得早了些,老人们刚起床,还没来得及准备早点。在我规规矩矩地朝二老拜过年后,爷爷便走去厨房做一大家子的早饭。我也好奇地跟了过去一窥究竟,看看是否能从中偷师。
昨夜年三十的大菜里有一道豉汁蒜薹焖鹅,量相当大。这道菜要想地道,必须用老家的走地鹅,做出来的油汤和肉才不会有一股腥膻味。大鹅被拔毛去血后,便整只浸入砂锅中焖煮,为的是熬出厚厚的鹅油。接着,这锅浓香异常的鹅汤会被留下来放冷。待浮在鹅汤上的油脂凝结成乳白色的块状后,爷爷就会把它整个捞起置于罐子里,用在各种爆炒菜中。
剩下来的鹅汤自然也不会被浪费。这是第二天的传统必备菜——老鹅团子的汤头,也是整道小吃的精魂所在。
跟随着爷爷走进狭小的厨房后,我使劲儿踮起脚,从案桌另一边伸长了脖子,好观赏这场“魔法”表演。只见爷爷将混着点白砂糖的雪白糯米粉洋洋洒洒地倒进一个大瓷盆中。接着,他一边往糯米粉中缓缓倒入温开水,一边用手将二者搅和到一块儿。这里头水和粉的比例只有爷爷知道。当他觉得差不多的时候,便停止了加水,开始两只手一起揉面。直到原本松散黏腻的面絮变成了一个光滑洁白的大面团,才算完成了这道工序。
接着就是醒面。十分钟后,爷爷洗净了手,在手上抹了一点香油,开始从面团上揪下小块儿搓团子。只见大面团越来越小,从它身上“生”下来的小团子越来越多。到最后,面团在案板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指头大小的糯米团子。
与此同时,提前在炉子上煨着的老鹅砂锅也到达了沸点,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肉香。爷爷拿了块湿抹布盖在锅盖上,小心翼翼地抓着它揭开砂锅。顿时,蒸汽裹着浓郁的香味一下塞满了小厨房,勾得我这个小馋虫边使劲儿吸鼻子边咽口水。爷爷不慌不忙地将一个个团子放入翻腾的汤中,再盖上锅盖。这时候,我只能眼巴巴在旁边候着,直到他掀开盖子,汤面上漂浮着一个个玉白色的团子时,才能欢呼着冲到饭桌前等待开饭。
没有什么比在大冷天的早晨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面食更让人舒服的了,尤其还是全家人围坐在一起。主厨爷爷负责给每个人舀早点。这一刻所有人都成了孩子,只需要乖乖坐着等自己的那碗老鹅团子汤就好。
吸收了鹅肉精华的汤已经熬成了浓稠的鹅汁,里头隐约可见浑圆的糯米团子。洒上一小撮香葱末,还有一丁点儿唤醒味蕾的椒盐,混合着散发出的顶香美的气味直教人化作一匹饿狼,须得抛却所有矜持,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才能痛快。
这时候,哪怕是大人警告烫嘴要慢慢吃,我也顾不上了。舀起好大一勺,胡乱吹两下就往嘴里塞。
怎一句鲜美可形容!
香浓绵润的汤汁裹着爽滑弹嫩的团子,咬下去的瞬间扑哧作响。团子的清甜和鹅汁的浓郁交织,香辣的椒盐撞上清新的葱香,在热腾腾的温度的烘托下,全在口腔里炸开了烟花。好吃得根本停不了嘴,反而越吃越快。一碗下肚,脑门上都热出了白汽。我模仿着骆驼祥子吃老豆腐的场景,有模有样地闭上眼,豪迈地把碗往前一递。
“再来一碗!”
记忆里的菜肴,连同它周围的环境都是那么清晰。以至于若干年后,我还能记得爷爷给我舀汤时的笑脸。这道老鹅团子汤,已经和我对过去经历过的传统节日融为了一体。它代表着童年时纯真的欢欣,也象征着爷爷那一辈人对晚辈质朴的爱。老人家们也是羞涩细腻的孩子,总是局促得不知如何表达。他们只会默默地用行动来表达,将亲情融在一道道的菜肴里。
自老爷子仙逝后,从前那些专属于那时候的热闹,连同着这道老鹅团子汤,一并从我的节日里消失了。但属于它的记忆不曾丢失,那是我童年里最温暖的一个角落。我还是怀念家乡的味道,怀念那在春日时雨里慢慢品尝的滋味。
这是独属于我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