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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诗学与历史逻辑的重建
——评谢枚琼的长篇历史小说《生命线》

2021-11-12汤奇云

长江丛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生命线新四军税务

■汤奇云

毋庸讳言,随着知识分子的边缘化,文学责任感和使命感的消退,关于现实与历史的革命叙事及其革命诗学日渐式微。有的人总结为,文学在悄然告别崇高,告别革命;有的人则宣称,革命诗学已经“内爆”了。他们做出这种判断的理论支点是,长期的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冲突,消解了人的主体性。人不能成为审美主体,文学关于社会与历史的诗性建构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实际上,人在不同的历史时段和历史情境中,其主体属性总是在“小我”和“大我”之间,不断地来回性迁移。不仅人的主体性总是在“情”与“义”的取舍与转化之间得以建立;历史逻辑的合理性也必然在这两者的转换中得到说明。因此,无论是在民族革命时期,还是在阶级斗争最为激烈的历史时期,尊崇民族节义或阶级情谊的人民,总是会在具体的革命实践中成为历史主体,并上升为审美主体,从而建构起不同历史时期的审美诗学。文学的人民性就是这种诗学的永恒追求。

所以,尽管疾风暴雨乃至你死我活的革命时代已成过往,但革命的诗学精神并未消失。它总是沉潜在民间文化及其文学叙事中,与我国传统情本体哲学一道,一直在无形地影响当代中国人的历史观,并建构着一个时代的情感模式。我国第一部由职业税务工作者书写的《生命线》,就是以这种人民的历史观和革命的情感模式,讲述了人民共和国诞生前的红色税务史。正是在这种革命诗性精神的主导下,谢枚琼对人民税务的诞生所作的历史叙事,就告别了寻常的历史记事,而是对这段红色税务史的合法性及其历史合理性进行了富于人民诗学式的辩护。

因此,与其说小说《生命线》旨在要告诉人们历史事实是什么,人民税务是如何诞生的;还不如说小说更着意于引导今天的人们,应该从何种意义上来看待这段血色的税收史。人民税收不仅是保障人民革命走向成功的经济线、生命线;人民税收工作还曾经是乃至今后依然是推动整个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走向自觉的文化启蒙运动。

《生命线》将这场文化启蒙运动的发生地,放置在抗战期间的江南小县——潇浦。潇浦县的政治生态犬牙交错。国民党、日伪军、新四军,乃至土匪,都在争夺着潇浦县的地方财税资源。蓝子天本是新四军敌后抗日游击大队的政委,被新成立的潇浦县抗日民主政府委任为首任税务稽征分局局长。他们承担着建立和维护抗日政府和游击大队生命线的重任。小说就是以蓝子天们所开展的人民税务战争为线索,围绕着税收与国家、民族自觉与民族革命等一系列传统命题,展开了谢枚琼个人的思考和文学叙事。

作为职业税务工作者,谢枚琼非常清楚,征税与缴税从来就表现为官民之间的博弈行为。比如,“横征暴敛”和“苛捐杂税”等耳熟能详的熟语,往往是民众遭受官府迫害的历史证词;而抗税、偷税和漏税,则是官府用来描述民众非法行为的王权话语。如何将这种税务工作中的官民博弈关系,放置在官民同呼吸共命运的民族革命叙事中,让征税和缴税两种行为统一在救国纾难的崇高情怀中,这既是谢枚琼写作本书所面临的叙述挑战,也是他的前辈蓝子天打开艰难时世的税务工作局面的关键。不过,好在散文家出身的谢枚琼,将散文文体中的讲述者“我”和小说中的叙述者——蓝子天,两厢叠合,从而轻而易举地将“我”的文学讲述,演变为抗战期间的税务工作者蓝子天的在场思考。

“不能让咱们的新四军战士光着屁股去打仗”,这是新四军潇浦县长于振兴交给上任前的蓝子天的一句大白话。但这句话,不仅交待了蓝子天所代表的抗日政府开展征税工作的全部目的,后来也成为了他打开潇浦县税务征稽工作局面的一把关键性钥匙。那便是,他们必须实施一场对民众的情感教育,去开启一个民族的觉醒过程。

要在一个前有国民党政府,后有日伪政权,先后“薅过几次地皮”的潇浦县征税,而民众又对建立在敌后根据地的边区政府充满了不信任,这让蓝子天的税务征稽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然而,蓝子天的征稽队正是从于县长的交待中,想到了新四军在中国民众中的最大政治资本——老百姓口碑中坚定不移的抗战队伍。于是,他们首先自觉地充当了共产党抗日宣传队的角色,通过减租减息运动,成功地让潇浦县上下各阶层都认识到,向新四军根据地抗日政府的缴税行为,实质是一种保家卫国的爱国行为。毁家纾难也从来就是我们中华民族崇尚的一种大节大义行为;而向日伪政府缴税则是一种人所不齿的汉奸行为。

人们的族群身份认同从来就是建立在其情感立场及其人生意义的追求之上。所以,如果说潇浦商会会长秦人简自一开始就带头向共产党政府缴税,可能还是出于对少年丧母后又参加新四军税务工作的女儿秦瑾的一种疼爱,那么,后来由于叛徒出卖,抗日家属的身份暴露,他面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残暴虐待而慷慨就义,就已经上升到自觉为民族国家的重生而献身的境界了。

在《生命线》中,同样的故事也发生在另一个纳税大户龙洛铭身上。龙洛铭本是龙口镇的第一大商户,也是一个极具封建小农意识的人。他曾为了自己的家业后继有人,赶走了自己的前妻和大女儿而续弦。为了保护自己的这份家业,他还不惜背着汉奸的骂名,担任了日伪政府龙口区公所维持会会长。在抗日政府的第一次征税动员大会上,他还带头对抗,并公然走私粮食。

本来日本鬼子公开残忍地杀害秦人简,就是在做着所谓的“以儆效尤”,以警告龙洛铭等商户,不要跟皇军阳奉阴违。因为他与秦人简有着类似的家庭状况,几年前被他赶出家门的大女儿龙雪,现在走上了抗日救国的革命道路,已是潇浦县地下党的负责人。但在蓝子天与龙雪的细致工作中,事情在情感层面却走向了相反的结局。日本鬼子对待前任维持会会长秦人简的非人手段,不仅让龙洛铭彻底丢掉了侥幸幻想,而且也让他的封建脑袋第一次思考了百姓生存与国家政治的依存关系。他在新四军抗日政府成立以来,既亲眼目睹了汉奸商人王行璋的被公开处决,也看到了“共产党政府的种种作为,得人心,顺民意,不仗势欺人,不横行霸道,与以往统治龙口的可谓大相径庭。这个他又有了莫大的甚至是新鲜的触动”(《生命线》339页)。因此,他不仅作出了让蓝子天出乎意料,也让女儿龙雪感到十分震惊的举动。他竟然向抗日政府捐出了自己全部的粮食。甚至,他还愿意捐出家里的传家之宝——一口金丝楠木棺材。

面对龙洛铭要卖掉祖传之物,捐给正遭经济封锁处于极度艰难中的新四军的举动,蓝子天说了这样一段话:“龙会长坚持要卖掉祖传之物,我反正是不主张的,而且只怕龙会长会因此而落个不肖的诟名。反过来,不知情的人也许会认为我们共产党政府没有人情味,不食人间烟火。龙会长坚持要缴税来支持抗日救国,我们当然是举双手赞成的,但多缴税又不符合我们的政策规定。我们收了你的,那我们就自食其言了,讲话不算数了”。

这段充满体谅情怀的对话,是蓝子天在本书中最不具革命腔的一段话,而且是送给一个将家庭财产看得比任何人都重的纳税户。表面看,蓝子天是站在一个纳税者的立场,通情达理地宣讲抗日政府的人民性,也体现了他们(包括后来参加了税务征稽队的龙雪)的征税行为的人情味。而实质上,我们完全可以看做是,作家在本书中所设定的情义叙事策略的必然结果。在谢枚琼看来,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人情义理之于个人利益的超越性,正是解决征纳双方内在对立性的根本途径。

中国人从来就认识到,人是情感的生灵。纳税者也是人,与纳税者打交道的税务工作从来就不只是收钱征物,而是与纳税人在人情义理上的沟通与交流。本书的传奇英雄蓝子天正是以懂情讲义的姿态来与一切纳税人打交道,并出色地完成了新政府的税收工作的。当然,也只有让蓝子天的征税工作顺利完成,小说《生命线》所内含的历史逻辑也才得以成立。因为只有抗日游击队的这条生命线得到了保护,抗日战争的胜利才能得到合乎逻辑的解释。

所以,无论是秦人简还是龙洛铭,他们向抗日政府的捐粮缴税行为,实质是向他们所疼爱的或曾经有过愧疚的女儿们及其事业的致敬。在秦人简看来,两个含苞待放尚是青年学生的女儿,为了民族国家的重生,都可以放弃自己为他们提供的优渥舒适的家庭生活,而勇敢地投身抗日的洪流。小女秦瑾甚至为了保护抗日政府的税款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我秦人简的这点财产和风烛残年中的这条老命又算得了什么呢?至于龙洛铭由抗税到捐粮纳税的大逆转,除了他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残暴和抗日政府的仁义有了清楚的对比性认识,更主要的是出于他对前妻及女儿龙雪的愧疚。因此,在作者谢枚琼的叙述中,龙洛铭捐出了家里所有存粮行为,就有了灵魂的自我救赎意义。

同样是在战争中基于民族身份认同而完成灵魂自我救赎的,甚至还有江湖大盗“水上漂”——毕渭民。毕渭民原为富家大少爷,留学日本。后来毕家为仇家构陷,被抄家灭门,毕渭民回国后落草为寇。但与其他土匪(如“马上飞”)不同的是,他从不认为自己是草寇,而称自己为“草民”。如果一定要把他归入匪类,那么他也应该属于“义匪”。当蓝子天向他坦诚了自己对当时战事的看法——我泱泱中华之所以受到弹丸之地的日本的欺凌,与我们自身民族的一部分败类没有血性,不顾民族大义,从而使得我们自身四分五裂、一盘散沙有关。由此,他不仅悉数退还了曾被他劫持的新四军抗日物资,后来还带头烧掉了自己的安乐窝,义无反顾地带领他的兄弟们,加入了蓝子天的税务征稽队,在税务战线与日本帝国主义进行了以命搏命的斗争。

抗日战争是整个中华民族历史上的一段苦难史,也是一场实现民族自身在浴火中重生的革命战争。它不仅在精神层面完成了对中华民族的一次重大洗礼,也是对我国传统情义文化的一次重大考验。面对这场让无数中华儿女荡气回肠的战争,也确实需要一种全新的宏大叙事去呈现,去反思,去总结。事实上,从文学的表达功能来看,也只有这种宏大叙事才能刻画出那些出生入死的蓝子天们的英雄气概;也只有站在属于每一个缴税者具体的生存境遇与立场,才能写出原本就沉淀在中华民族各阶层心灵深处的道义担当。中国共产党在长期的武装革命斗争中所总结出来的革命真理——“兵民是胜利之本”,也才能在这种视域宽广的宏大叙事里得到全面的呈现。

当然,由于人民主体的确立,这种服从于革命意图伦理的宏大叙事,只能是围绕着新四军传奇英雄式的人物、共和国的第一代税务人蓝子天来展开。人民的代表蓝子天既是民族革命运动的参与者,也是历史的见证者。因此,他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小说《生命线》的叙述者。于是我们能清晰地看到,一个革命者的情怀及其充满时代话语的讲述,就构成了这部战争题材小说的主调。

从这一意义上来说,作家谢枚琼将新四军的税收故事纳入抗日战争之情境或事境,倒不一定是在蹭当下抗战叙事的热度。他更大的意图可能还在于,将既讲情义又讲原则的现代税收文化,融入到民族革命文学叙事中。这无疑又体现出作者力图探索民族文化走向现代化及其路径的一种努力。现代税务文化所赋予叙述者的视野,让“救亡压倒启蒙”的论说,只能在部分抗日文学叙事中找到阐释的空间。因为蓝子天所讲的“原则”,实质就是现代政治文明中的理性原则。显然,在一个“为人民服务”的合法政府的税收政策面前,一切纳税人都享有同等的权利与义务。无论他们身处社会何种阶层,从属于哪一个民族,他们都只有一个共同身份——纳税人。

蓝子天是共和国的第一代税务人,也是现代税收人的文化符号。他很清楚,在一个长期浸染儒家文化的国度,在战争期间讲民族节义,是动员和教育人们承担缴税义务最有效的途径;而在征税中讲原则,既尊重缴税人的权益又保障商业秩序,则是鉴别政府征税行为是否具有合法性的唯一标尺。否则,自己所代表的新四军边区政府的征税行为,就与日伪政府的横征暴敛或土匪“马上飞”的巧取豪夺无异。蓝子天的副手,税务征稽分局副局长喻大江,就是由于没有理性,不能贯彻现代税务中的基本原则,最后沦为了利用手中的权力中饱私囊而腐化变质的叛徒。因此,他在税收同行中有了一个“蓝原则”的雅号。这雅号也标示着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对现代税收文化的准确理解。

正是蓝子天的讲原则,他成功地将曾经强闯根据地而被俘获的日本商人岩边秀雄,从义匪“水上漂”的刀下救了出来,并成为了经常出入根据地,一直照章纳税的第一个外国商户。岩边后来也成为了第一个反思中日战争的日本人。他在回国之前,对蓝子天也说过这么一段既动情又不无理性的话:“在你们中国这些年的经历和所见所闻,虽然我只是商人身份,不愿涉足政治,却也算是让我看明白了,大日本帝国发动的战争,且不论是正义的还是侵略的,给贵国人民带来的灾难却是深重无比的。草菅人命,烧杀劫掠,涂炭生灵,我这些年来一直受到良心上的谴责,我做的什么生意啊,那分明就是发的战争难财。自己费尽心力赚来的每一分钱,仿佛都闻得到那浓浓的血腥气味。我的母亲是信佛尊佛的信徒。她要是得知我赚的是这种钱,不知道会有多伤心了。我打定主意,不再发这财,从此回到北海道去”。

曾经的敌人岩边秀雄成为了蓝子天的异国朋友;曾经的对手“水上漂”也成为他的战友。曾经的阶级敌人龙洛铭,因为他的“裸捐”而成为了深谙民族大义的人;后来也因蓝子天与龙雪组合成革命伴侣而成了他的岳父。这一切情感恩怨故事的书写,都是在围绕着蓝子天的税务战争而展开的。从这些人际伦理关系的转换来看,似乎是一种惯常的关于民族革命的诗性叙事,而实际是一个现代税务人对民族文化走向现代化的冲动所作的文学纪实和当代礼赞。

正是由于现代税务人的立场天然具有一定的超阶级性和超民族性,从而使得蓝子天的叙述腔调和叙事话语迥异于传统的民族革命叙事。事实上,这种叙述腔调所生成的情感模式也与一般的抗战文学大异其趣。有的人可能会由于这种相异性,从而产生对故事真实性的不信任感。有的人甚至还会认为,有关蓝子天的这些传奇故事,即使不是完全出自作者的虚构,对人物内在心理的描写也未免失之简单。这就有点像人们每天面对一日三餐时所持的态度。有的注重口味;有的人则重果腹。《生命线》这种行业文学就是一种注重实用的果腹文学。追索抗日根据地能够顽强存在的历史根由,还原新四军抗日游击队的“生命线”所扎根的文化土壤,才是作家的全部叙述目的。这种使命文学的叙事目的,从来就不是用来表达作家个人趣味的。

蓝子天当然是虚构的,发生在蓝子天身上的传奇事件也是作家根据战争情境而设置的。但是,人们只要读过林迈可的《抗战中的红色根据地》一书就会发现,谢枚琼描述的尽管不是历史事件本身,却实在是在替曾经存在的历史事实所作出的文学呈现。甚至可以说,《生命线》是迄今为止替抗日根据地的高效税收机制所作的最合情合理的阐释。林迈可原本是燕京大学的英籍电报专家。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来到了陕北,担任过晋察冀根据地的通讯技术顾问,也曾创办新华社英文广播部。抗战结束后回到英国,写下了这本观察实录。在这本书中他明确记录到,当时的根据地有两点做得非常好,让他印象深刻:一是后勤保障工作做得好。根据地虽然物资极度匮乏,但能通过高效的税收和群众动员,让士兵打仗没有后顾之忧;二是情报工作也很出色。中共的高级密码很少被日军破获。而且尽管身处敌后,根据地之间的通讯网络也非常畅通。显然,谢枚琼在其个人的文学叙述中,根据现代税务人工作与生活中“情”“理”相兼的内在逻辑所推导出来的历史,与林迈可的实地观察是完全吻合的。

因此,小说《生命线》真实地呈现了历史自身的逻辑。特别是从一个税务人的视角,看到了一段民族史的历史纵深,达到了行业文学所达到的高度。况且,人们从这一历史逻辑运行的背后,能够赫然看到一个古老民族顽强健行的身影。所以,与其说谢枚琼创造的红色根据地的税收故事,是在向英雄抒情或向历史抒怀,还不如说是在借助这种历史逻辑的展开,在预言着一个重获新生民族的文化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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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学家、东南大学校长 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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