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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条叫清江的河
——简评《那条叫清江的河》

2021-11-12乌兰其木格

长江丛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清江散文作家

■乌兰其木格

“我落地,喝的第一口不是母乳。母亲的乳房早被岁月煎熬干瘪,如两轮下弦月挂在前襟。那夜,明月秋水,风平浪静。吊脚楼里,母亲在昏黄的桐油灯光下捡起我时,父亲满面喜色踩着三板子船下河了。他往星光灿烂处一网撒下去,鲫壳、母猪壳、油筒子、草头鲢滋溜溜钻进去,在网里活蹦乱跳。父亲提着半篓子鱼上岸,顺便打一罐清凉的河水,回来煨一鼎罐汤,乳白的汁熬得像浪沫子,笨手笨脚地用汤匙喂我。看我大口大口地吞下去,母亲展了愁眉,说这娃儿,养得活了。清江河就成了我的乳娘,河水是我咽下的第一口乳汁。”从此,丰饶、温厚、慈悯的清江河与“我”的生命深度扭合。人与河相依相偎。经由“我”的成长,历史、现实、节令、物候、民俗与相应人事在《那条叫清江的河》的散文中徐徐展开。在四时变幻和人情物理的描摹中流露出作家对清江河赤子般的温情与敬意。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生于斯,长于斯,葬于斯的土家族儿女也因之具有了清江河般的辽阔与达观。在下笔为文时,清江河则如文化脐血般流淌在徐晓华所建构的文学世界里,并深刻地影响着作家文学书写的方式和看取世界和人生的态度。

徐晓华的散文将目光投注在一去不复返的童年与故乡,在岁月的流逝和空间的移换中,营造出一种浓郁的怀旧式氛围。乡愁、田园、村庄、父老乡亲这些乡土文学的美学元素流布于散文的字里行间。这样的散文给人一种地老天荒的静谧感觉,似乎岁月不曾流动,似乎游子未曾离乡,似乎故乡从未改变。在《那条叫清江的河》的描述中,昔日的乡土文化和乡村伦理自洽圆融地存续延展——这里的人们“一辈子义字当头,河里游的,山上跑的,见者有份,好事不分你我,难事不分内外,情分赛过刘关张”,千百年来,清江河边的村民恪守着仁义的传统。为此,当村里的孩子们外出砍柴时,大人们会不厌其烦地叮嘱他们不可以砍伐廖家堡人赖以为生的慈竹,因为“挡人财路,砸人饭碗”是河里人绝不作的事。也因此,铁匠媳妇不仅放走了偷苞谷的小偷,还将家里所剩不多的粮食让他带回去喂养饥饿的娃娃。还有,康家客栈的老掌柜对那些赔了本钱的住店者非但分文不取,还免费提供饭菜并给以宽慰……类似的规矩与义举在乡村中代代相传,古道热肠和推己及人的温情则随着清江河的水波流淌播散。作者不仅用大量的日常细节叙写了乡村民众的日常生活,更展示出在当下时代业已模糊的人格图景和伦理风范,赞美了“河之子”们的精神境界和豪爽之气。

此外,清江河边的乡民对天地万物博爱敬虔。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民众对神奇的大自然充满感激和膜拜。他们以自己的实际行动遵循大地伦理的信约,在“物我两亲”的情感认知上,着力创造出充满生机和活力的和睦世界。譬如在采摘泡儿时,不能摘干净,要给林子里的鸟儿留夜饭;剃木梓时,把高处远处的木梓留几枝在树上,给长途迁徙的雪雀子留下食物;打鱼时,不贪婪,不恣肆,奉行一月打鱼不过三次的原则;筑房造屋时,向燕子虚心学习,它们在哪里叼泥筑巢,人就在那里选泥巴……总之,清江河边的人、动物、植物在辽阔的大地上和睦相处,休戚与共,缔结出生命的共同体。这种共同体,既体现在人与动植物犹如亲人般的相处模式上,也体现在人像自然界的草木鸟兽一样自由天然地活着。清江河边的土家族儿女可以在喜庆祥和的日子跳起摆手舞,在青年男女仅只一面之缘时便勇敢地用歌声传情,甚至在艰辛劳作的间隙也能想唱就唱,想跳就跳。尤为重要的是,清江河孕育出的儿女们的日常生活不再困守于柴米油盐的烦杂琐事,他们用自己的性情和豪爽将日子过得如歌如诗。而且,在这部长篇散文中,出现了许多令人过目难忘的传神人物和传奇故事。例如将二胡演奏的如行云流水般的铁匠,手艺高超又肯下苦力的愚幺哥,四婶和排工老黄的精神恋爱,对国家对恋人深情不悔、忠诚一生的五爷爷,以及庆意和胡先生这对特殊父子的长岭斗法等。这些人物或是前现代时期的道德化身,或是散发出巫蛊的神秘气息。由此,乡土记忆和故事传说等民间文化交织变奏,从而将中国文化的核心底色和强大生命力凸显出来。

清江河边,万物平等,众生清澈,一切美好和诗意在或古雅,或冲淡的语言中被勾勒描摹。臻于画境般的田园风光、坦荡磊落的民族性情、慈悲舍喜的人性辉光使得人世的日子显得那么亲切和肯定。徐晓华对故乡世界田园牧歌式的叙写,接续着沈从文、汪曾祺等作家的书写路径。在倾情描摹前现代乡村纯朴古拙的人情美、人性美的文字中,呈现出优美、葳蕤、空灵的诗学特性。毋庸讳言,作家对故乡理想化的诗意讴歌,带有精神还乡的意味。博伊姆认为怀旧可分为两种类型:修复型怀旧和反思型怀旧,而徐晓华在《那条叫清江的河》的散文创作中无疑带有典型的修复型怀旧的意图。

与诸多乡土散文挽歌式书写不同的是,徐晓华笔下的乡村与传统的民风民俗并未剥离,乡土的活力依然在勃勃生长。正月十五的舞狮、土家族传统的摆手舞、盖房上梁的仪式、婚丧嫁娶的风俗等一一呈现。除了这些细节性、现实性的深描外,徐晓华在该部散文中还特别恢复了一个万物有灵的、具有神思性的写作传统。例如,耀眼的老鸦蒜又被称为引魂花,少年的“我”不顾母亲的警告,在门口的竹林中偷养了这种花,触碰禁忌的后果是两岁左右的双胞胎弟弟先后夭折。又如,愚幺哥盖房前,不好的预兆接连发生:先是老屋檐前的一窝乳燕被青蛇吞吃,后是搭木跳板时一颗钉子怎么也钉不进去。果然,前来帮忙的廖家老姑娘的新婚丈夫被砸死。还有,学了《奇门遁甲》的庆意可以让煮米酒的锅消失,也可以通过画符让酒锅重新出现。当然,轻狂的庆意后来在与胡先生的斗法中败落下来,羞愧的他愤而离开家乡,在异乡中隐姓埋名地生活。类似的不确定的、混沌的、神秘的事件在清江河边的乡村世界比比皆是。这种带着细节质感和原生态生活样态的写作,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对现实主义美学观念的矫正和改造。这意味着被新文学硬生生斩断的、超越世俗生活和理性逻辑的传奇玄幻等质素在当代散文写作中的重建。神秘性写作向度的强调,接通了古典文学浪漫的羽翼,在飞扬的想象中建构出一个神秘氤氲的世界,表达出作者对宇宙万物的独特体验和勘探生命秘密的能力。这种超越性的追求,不仅赋予散文写作多元的路径,而且拆除了加诸在散文写作中的藩篱,扩大了散文的精神边界。而且,恰是神秘文化和俗文化的注入,使得长达十八万字的《那条叫清江的河》毫无沉滞庸常的面相,保证了散文内容的灵动、趣味。

值得注意的是,《那条叫清江的河》在温情回忆故乡田园牧歌式的乡居往事的同时,亦保持着介入现实、与时代同行的现实主义品格。徐晓华不仅仅要写出一部承载着个体浪漫而又感伤的乡愁之作,而且还以直面现实的勇气和谨严审慎的思考,贡献给读者一部深广地反映出乡土中国在当代遭逢的境遇与命运。下笔为文时,作者将自己置身在历史和现实交汇的节点上,一边是把酒话桑麻的渔耕往事,一边是世事流转,未来已来的隆隆变局。莹润、纯美、透亮如诗的日子即便如在目前,可时间如逝水,作者早已从呱呱坠地的乡村稚童成长为恩施城里的侨寓游子。而从前那条叫清江的河在西部大开发的浪潮中将不得不淹没外号叫“小桃园”的村庄。在散文的终章,作家如实叙写了因水布垭水利枢纽工程的实施,村民们在移民搬迁过程中的真实境遇与精神疑难。老百姓的犹疑和满腹心事不仅仅是对故乡血地的情感眷恋,更是对未来生活前景的隐忧和迷惘——“打鱼的没有鱼打、种田的没有田种、打草纸的没有竹林,怎么生活。补多少钱不是关键,按政策来,不会多要一分,不会为难政府,我们只要四个字:安居乐业。”作者以哀惋的笔墨叙写了清江河两岸的民众在时代浪潮中的浩渺心事。对这些被抛掷在变革年代和时代转型期的小人物的真实故事,徐晓华没有遮蔽,没有躲避,只有真纯的体恤和直言。在“载道”和“言志”相得益彰的表述里,传达出一种依稀可触的体温,折射出写作者的人道主义精神及公共性写作的勇毅担负。

在深度拓展散文的内容外,徐晓华尤为注重对散文形式的开掘。从《那条叫清江的河》不拘一格的写作中,可以看出徐晓华是位具有明确文体意识的作家。围绕着清江河,作家将这部长篇散文分为十六个章节,每一个章节既可以单独成篇,又如珠花般攒凑为一个整体。在这部长篇散文中,既没有篇幅字数的戒律,又凿通了各种文类间森严的壁垒。章节内部俯拾皆是诗歌的引用,小说的传奇,地方志的抄录甚或论文式的雄辩。各种文类以不同的比例、不同的变异形式呈现在散文作品中。从而可以看出,作家真正将散文曾为“文类之母”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在《那条叫清江的河》的散文里,读者可以发现作家有意识地采用小说中常见的意识流、魔幻现实和传奇笔法的方式进行创作。例如何渡子、胡先生、碧桃等老一辈和少一辈庆意、秀鸣等人错综复杂的情感纠葛和传奇性的故事。胡先生如神仙般的存在——“不仅医术高明,尤其法术玄妙。……指头一点就把人定牢了的定根法、手一招就招来一座大山把害人精压住了的拖山榨、雨坝里不打伞浑身不沾雨水的隔雨法、从墙壁这边一闪身就到了墙壁那边的穿墙过等。”碧桃还在世时,何渡子曾梦见清江河里发大水,碧桃“划着三板子船到月亮里去了,怎么追,也追不回来。”后来,碧桃果然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被巨浪带走,只留下何渡子一个人守着渡口孤独过活。这些人物的生命故事完全可视为一部结构完整、情节勾魂摄魄的短篇小说。甚至,某种程度上说,《那条叫清江的河》完全有理由被视为一部小说,一部宛如萧红的《呼兰河传》般带有自叙传色彩的小说。由是观之,徐晓华拆除了横亘在散文和小说间的艺术边界,用慧心和明识将两种文体编织在一起,让我们重新体味到散文的丰瞻和深广。

《那条叫清江的河》成功的秘诀还在于情感的真挚。徐晓华的散文,来自于他对母亲河及故乡父老深入骨髓的柔情和爱恋。那是一种以韵味、情境、感怀为底子的抒情散文。在激荡而渊深的情感支配下,作家似乎不是在写散文,他只是情动于中,所以他迫不及待地坐下来,欲将自己炽热的情感宣泄出来。只要是关乎清江河的,从天地自然之大,到洋芋的几十种吃法,都可以任心而谈。厨川白村认为散文应有的样态该是松散无拘的:“如果是冬天,便坐在暖炉旁边的安乐椅子上,倘在夏天,则披浴衣、啜苦茗,随随便便,和好友任心闲话,将这些话照样地移在纸上的东西就是Essay。兴之所至,也说些不至于头痛为度的道理罢。也有冷嘲,也有警句罢,既有humor(滑稽),也有pathos(感愤)。所谈的题目,天下国家的大事不待言,还有市井的琐事,书籍的批评,相识者的消息,以及自己的过去的追怀,想到什么就纵谈什么,而托于即兴之笔者,是这一类的文章。”徐晓华的散文时时处处透射出闲话风和贴近心灵的倾向,作者以闲适怡然的心态将故乡的景、人和物挪移在文字中。在写作时,他对笔下的万事万物皆有情,所以一种亲切温婉的情调始终回荡在散文中,读者亦在不知不觉中触动情肠,陷入对故乡和亲人的遐思与追忆里。

诗歌有“诗到语言为止”的说法。与之相较,散文对语言的要求要更甚于诗歌。在现代散文的发生期,散文又被称为“美文”,更讲究语言的美感和调性。老作家汪曾祺在《我的创作生涯》中曾论述到“语言不只是形式,本身便是内容。语言和思想是同时存在,不可剥离的。语言不仅是所谓‘载体’,它是作品的本体。一篇作品的每一句话,都浸透了作者的思想情感。”这段话强调了语言在散文中的决定性作用。无疑,徐晓华是一个具有语言自觉的散文家。在《那条叫清江的河》的散文中,作家的语言古雅、俗白、疏密有致且富有灵性。如,“村庄里每一个生命的降临,都是清江河孵化的一尾游鱼,遇水而生,顺水而长。河岸似弓,激流似箭。添丁加口,让生活的弦绷得更紧了。”又如,“河边的女人们,是一颗颗酒曲,把清贫苦寒的日子发酵,巧手慧心酿出的酒浆,浓烈而纯净,让村庄醒着醉,醉着醒。”这些轻灵唯美的语言和巧妙天成的比拟令人击节赞赏。而对各色人物所操持的不同语言的摹写,则显露出作家对乡村人物风情的稔熟和敏感。譬如,满腹诗书的五爷爷说话做事总是文人士大夫的做派,他钓鱼,并不注重收获。面对父亲的调侃质疑,五爷爷说:“你就晓得吃,诗书读哪去了,还是粗人一个,古话说醉翁之意不在酒,你五叔钓鱼在乎鱼吗?钓的就是一个闲字。”而泼辣多情的乡村女性四婶说话的声口则截然不同,当没有生育能力的四叔建议妻子“借秧下田”时,四婶义正辞严地骂道:“老树不发芽,还是根好树,你偏生要找根野葛藤缠上,藤是藤,树是树,流的血不同,生拉硬扯,搞不到一起。”这些文字显露出作者对语言的推敲锤炼和成熟写作者的语体风格,而在这些或繁复或质朴的语言背后,则是思想和情感的相生相长和魅性缠绕。

语言的空灵古雅、人物的形神兼备、时代的敏锐体察、心灵维度的开掘以及文体试验的探索,使得徐晓华的《那条叫清江的河》成为当代散文园地中优美而欣喜的收获。同时,作家也再一次提示我们散文本该具有的博杂和辽阔,以及散文以情动人的艺术法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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