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返乡、抵达和回归
——简评徐晓华《那条叫清江的河》
2021-11-12胡佑飞
■胡佑飞
《人,诗意地栖居》本是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一首诗,后经海德格尔的哲学阐释,逐渐成为人类共同追寻的生存之境。新世纪以来,现代化、信息化、全球化的进程已经动摇了传统生存方式的根基,寻找诗意成为了当下人们共同的生存理想和精神追求。文学作为一种特殊的艺术形式,其内在的审美属性为理想的栖息之所提供了可能。新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开始反思当下百姓的生存境遇和状态,用新的视角重新审视历史,重构历史的生存之境,在现实和历史之间寻找诗意的栖居,探寻人类生存的本真,涌现出了一大批优秀的文学作品。
恩施作为湖北省唯一的少数民族自治州,拥有独特的自然风光和人文风情。长期以来,恩施因其偏僻的地理位置和落后的产业基础,发展速度远远落后于中东部地区,社会发展的整体滞后延缓了传统生活方式消亡的速度。新世纪以来,恩施迎来了经济的大发展和社会的大变革,这种变革彻底改变传统的经济生产方式,千百年来土苗儿女的固有生存境遇也发生了转变。作为少数民族地区,恩施独特的民俗风情和文化基础,培育出了恩施人民独特的生存状态,当这种生存状态发生改变时,就为广大作家提供了书写的空间。近年来恩施文学蓬勃发展,越来越多的作家开始关注恩施、书写恩施,并且创作出了大批高质量的作品,多次斩获重要的国家级文学奖项。徐晓华就是近年来恩施文坛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其散文《那条叫清江的河》荣获第十二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那条叫清江的河》书写了作者的故乡——清江沿岸的风物人情。作者用冲淡平和的语言描绘了清江沿岸传统的生活方式,用饱含乡愁的笔触还原了清江沿岸业已消亡的生存状态,用意蕴深长的叙事和抒情为读者带来了别样的审美感悟。这部作品是恩施近年来最优秀的散文作品之一,也是整个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和当代文学难得的佳作。作品的成功之处在于作者回归物理和精神的双重故乡,将清江沿岸的日常生活诗意化,这种诗意不是流于表层的滥觞式追忆和口号式的抒情,而是直抵深层的文化心理,回归到传统的农耕渔猎文明,重构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作品站在了整个人类的高度抵达了哲学化的诗意本真,书写了自然之美和人性之美,回归了文学审美的本质。
一、诗意的返乡——文学的故土
中国当代文学每一个成名的作家都有其特有的文学故土,如贾平凹的商州、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迟子建的北极村等。徐晓华现实中的故乡在清江沿岸的红土乡,清江也成为了徐晓华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故乡,更是他文学的故土。海德格尔在阐释荷尔德林的诗歌时说道:“诗人的天职是返乡,惟通过返乡,故乡才作为达乎本源的切近国度而得到准备。”他在此规定了作家的天职是返乡,“本源”在哲学意义上是绝对的真理和理性,其普世的意义则是凝聚了作者审美意蕴的日常生活。作家的童年生活经验为其提供了丰富的创作资源,为诗意的返乡提供了最大限度的可能性。《那条叫清江的河》全篇贯穿着作者童年生活的印记和经验。从“我”出生在清江河谷生活到外出求学,再到返乡工作是整部作品的暗线,贯穿这条暗线的主线则是清江。正如作者在开篇所写的“清江河就成了我的乳娘,河水是我咽下的第一口乳汁”一样,清江的印记已深深地烙在作者的心中。在清江中游泳、打鱼、闯滩、放排等,在清江两岸打铁、建房、磨面、照夜火等,都是水布垭大坝建完前清江沿岸的真实生活写照,也是作者童年亲自体验过的真实经历,经由其作者童心主观化的艺术处理,为诗意的返乡做好了准备。
清江是恩施的母亲河,是代表恩施土家族精神的文化符号,在许多恩施文学作品中都有其身影。具有文学母题意义的清江描写和叙述起来极具难度,处理不慎会造成大而空和杂乱无章的效果。作者选取了与清江联系最为紧密的人和事,他们涵盖在全书的十六个章节中,每个章节的命名,实则是作者关于清江的日常细节化生活的蔓延,夹杂着作者的审美感悟和体验;每个章节看似独立灵活,却凝聚在清江这条主线且相互联系,整部作品也因此显得饱满。例如第六章“闯滩人”中作者塑造了老黄这个排工的经典形象,第十二章“浪里走”中老黄带着“我”亲自体验了一把排工的闯滩生活;第八章“开船了”中,作者叙述了何渡子和胡先生两家之间的爱恨情仇,何渡子的儿子庆意在因爱生恨后出走清江,在后文“出山路”中又提及,庆意出走后的悬念也得到了解答。篇章的结构和布局是影响散文创作的重要因素之一,作者正是通过这种特殊的结构达到了诗意的返乡,做到了真正的形散神聚。
二、诗意的抵达——诗意的栖居
诗意的返乡不能仅仅只停留在故乡风物的表层临摹,而是要抵达真正的诗意,达到诗意栖居的效果。海德格尔“诗意地栖居”意思是说:“置身于诸神的当前之中,并且受到物之本质切近的震颤。”按照海德格尔的观点,要真正地抵达诗意,必须揭示人与自然的深层关系,探寻人类最本己的本质。人并不是孤立地存在于世,作为此在之存在,人从一开始就与整个世界发生着联系。世界的概念不仅是自然界的表层物象,还饱含自然物之间的显性和隐形的关系。“置身诸神”才能够体会到这种关系,抵达真正的诗意,实现诗意地栖居。
《那条叫清江的河》为我们描绘了一个诗意栖居的清江,作者将清江沿岸人与人、人与自然和谐的关系展现出来。我们看到的清江沿岸,不是简单的山、水、人的拼凑和杂糅,而是充满了神性、灵性和人性的诗意世界。山、水、人存在于世,是通过水乳交融的方式融合在一起,构建了贴近世界本质的存在。正如作者开篇所说的那样:“两岸的众生,是自然的叙事者,刀耕火种,朝渔暮樵,跌宕起伏,酣畅淋漓,以勤劳智慧、自强不息的精神谱写着清江河的历史与未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清江河,灌注了我的血脉。”清江河的精神哺育着两岸的百姓,作者在作品中塑造了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他们如清江一样坚韧不屈、善良勇敢、有情有义、大度包容,同时也敢于向命运抗争,维护自己的尊严。一生都在清江河放排的老黄刚入行不久,水老鸦替他去洪流中找斧头丧命,他冒着生命危险找回了水老鸦的尸体,后来他每次经过时都上岸祭拜;他发现自己的老婆和别人有染之后,将攒下的卖命钱全部给了她后只身离开,用自己孑然一身的孤独对抗着命运的骇浪惊涛。就连从外迁来的贺大肚子也受到了清江的润泽,成为渡口两岸有名的大善人,他多次从清江打捞“水打棒”(溺水而亡后漂浮在水面的尸体),最后也因救含冤投江的寡妇而命丧清江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些人物不是性格的简单复刻,他们都与清江存在着内隐的关联。清江在作者和两岸的乡民心中,早已超越了其物质的属性而存在于世,它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标签,更是人的精神和性格的评价标准。作者写道:“村里平素有个磕磕碰碰的事,那晚都敞开地说,几口和气酒下肚,还是乡里乡亲,遇事打哑谜,藏头藏尾,就没人认你是清江河里的人。”
海德格尔说,人通过栖居而在天、地、神、人四方归于一体的整体中存在。作品描绘的清江沿岸乡民的生存状态,直抵海德格尔关于诗意栖居的本质。《那条叫清江的河》描绘的清江世界,天、地、神、人都不是作为个体而独立存在,他们之间相互影响融为一体,形成某种神秘的关联。这种关联更是恩施土家族文化的内蕴,恩施土家族的鬼魂崇拜、多神崇拜、自然崇拜正是这种超自然意识相互融合的具体表现,徐晓华的作品让诗意抵达了土家族哲学意味上的此在之存在。
“水有善恶,水分暗明;人有刚柔,水分软硬;掌握了它的脾气,它就听你摆布。”作品中的清江河是充满灵气和神性的。年少水性好的二哥被清江河夺走了一只眼睛,后来他冒着生命危险救了艄公老张,得到了他女儿的爱慕。独眼二哥的善良得到了清江河的馈赠,他三十多岁娶到了年轻的姑娘,后来二哥的独子有些自闭,不肯劳作,不肯找媳妇,清江河里一世英雄的二哥得到了现报,人们认为是他年轻时捕了太多鱼虾,杀生太多,这是报应。泥匠愚幺哥建房子时燕巢破损的凶兆,后来廖家老姑娘丈夫的死得到了灵验。“我”摘了不详之花老鸦蒜带回家后不久,孪生弟弟就莫名其妙地死在床上。这种神性的关联固然缺少科学的理性,却抵达了诗意栖居的哲学高度,还体现了清江土家族地区鬼魂崇拜和自然崇拜的朴素哲学观以及中国传统美学中天人合一的思想。因此作为一部描写少数民族地区的散文作品,它能够超越民族和地域,引起更为广泛的读者的共鸣。
三、诗意的回归——人性和审美
随着文学理论的不断发展,尤其学科之间的界限愈发模糊,拓展了文学批评的视角,但这都未改变文学是人学的本质。正如哈姆雷特对戏剧和艺术所解释的一样:“不论是在过去还是现在,都是一面是要直照人生的镜子;彰显善恶的本来面目,给该时代看一看自己演变发展的模型。”关注人和人性是优秀文学作品的共同特征。抵达诗意要回归人的自身,关注人的生存状态,回归文学关注的根本问题,才可能诞生伟大的作品。
《那条叫清江的河》还原了清江及沿岸的真实生存状态,这种生存状态蕴含了作者田园牧歌式的审美理想,在这种审美理想中,人性之美是其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在徐晓华的笔下,清江沿岸的人无论经历何种变故,命运遭受怎样的捉弄,内心深处的善意依然存在。黑格尔在谈论艺术美时说道:“人的特点就在于他不仅担负多方面的矛盾,而且还忍受多方面的矛盾,在这种矛盾里仍然保持自己的本色,忠实于自己。”黑格尔的“本色”在徐晓华的作品中正是人性之美。泥匠愚幺哥将廖家老姑娘丈夫之死归于自己的疏忽而心怀愧疚,从此之后他像欠了廖家老姑娘家里的债一样,尽全力帮助,村民帮他提亲,撮合他和廖家老姑娘,他却说先还清自己的债了再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愚幺哥的善意超越自我的感性和理性的需求,是人类的朴素道德观的根本体现。四叔、四婶、老黄三者的关系也突显了人性的美丽。四叔和四婶结婚十年仍无子嗣,问题出在四叔身上,他却为了尊严放弃求医,他甚至暗示四婶“借秧下田”;同时排工老黄也爱慕四婶,四婶也对他有意,在多重的“引诱”下四婶却守住底线,她说“我就算做个孤老,总比别人指脊梁骨骂荡妇要强”。后来母亲商量将“我”过继给四叔也遭到四婶的拒绝。面对命运的捉弄和不公,四婶用洒脱和乐观与其抗争;在灵与肉的选择中,她选择了坚守来保持灵魂的纯净。
人性之美是整部作品最突出的特色,每一个人物形象都散发着人性的光辉,这也就提升了整部作品的审美价值。长期以来,恩施文学过于注重文学的文化价值,大量鄂西南的少数民族文化的具体形态未经过合理的艺术加工在作品中直接呈现,略显生硬,这导致作品的审美缺失,反过来也影响了整部作品的文化价值。文学的本质是审美,徐晓华在书写清江的时候将整个作品的重点放在了“文学”的审美上,整部作品的语言追求纯真,没有多余的伪饰,这也就营造了与人性美相统一的自然美和风情美,而土家族的人文风情也通过这种简单的方式自然地表达出来,更加提高了作品的文化价值。照夜火这个片段中,四婶、四叔和队长陈二毛的对歌出现得极为自然,让清江河谷的老少相聚一起打渔吃鱼的生活场景显得生动形象,充满情趣,清江的自然之美和邻里之间的和睦风情在简洁的语言中自然流露。作者在总结民歌时也是用简洁的语言来描述,“河里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能喊几嗓子山歌,这在八百里清江并不稀奇……调子中俗中带雅,歌词野中含庄,米酒一样,甘甜中透着一点辛辣,入口软和,喝多了醉人。”简单的语言并没有太多华丽的辞藻和复杂的修辞,却能够表现恩施土家山歌的魅力。冲和平淡的风格不仅能提高作品的美学价值,也更加凸显了作品的文化意义,更好地展示了恩施民族文化的魅力。
《那条叫清江的河》通过诗意的返乡、抵达和回归为我们展现了传统清江村落的生存状态,这种状态为我们营造出了一个真正的诗意栖居,让作品具有了沈从文式的美学意境。现代化的进程让传统的返乡之路变得愈发艰难,寻找诗意、回归人类生存的本真不仅仅是徐晓华的审美理想,更是普罗大众的精神追求。
作品以水布垭大坝下闸蓄水,故乡被淹没在水底为结束。村民们响应国家号召,为了社会的发展舍弃曾经的家园,改变了延续几辈人的生活方式。作品的成功之处在于重拾了往日的记忆,传统的生存状态引起了现代人的共鸣。作者笔下清江的生存之美、人性之美和自然之美达到了哲学意味上的诗意栖居,也达到了中国传统哲学的天人合一。诗意的返乡、抵达和回归不仅为少数民族文学的边地书写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更是为当下乡村振兴的国家战略和恩施州的全域旅游示范区的创建提供了一些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