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辛弃疾的英雄情结
2021-11-12董维锴厦门大学马来西亚分校
■董维锴/厦门大学马来西亚分校
何谓“英雄”?汉末应劭的《人物志》里面,有对英雄的定义:“草之精秀者为英,兽之特群者为雄。”意思是,英是精粹优秀的草,雄是卓越不群的野兽。因此,人们把智慧和武力两方面都非常卓越的人称为英雄。纵观历史,中国历代人士向来推崇有勇有谋之人,以此为“英雄”的评判标准,亦不为过。然而,辛弃疾的英雄情结,并不仅于此。
一、英雄情结的启蒙
绍兴十年(1140 年),北宋在“靖康之难”的摧残下走向了历史的废墟,南宋朝廷的偏安,致使北方的半壁江山落入敌手。此时,一名男婴降生于山东济南历城,从此开启了他跌宕起伏的人生历程。
他就是辛弃疾,字幼安。出生并成长于金国境内的辛弃疾,他的生活年代已与“靖康之难”相距十几年之久,可他对收复失地的决心甚至有甚于许多历经“靖康之难”的“北宋遗民”。例如,他在向南宋朝廷献上的《美芹十论》中写道:“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究其根源,此等抱负,皆与其祖父辛赞有关。
一个人的国族认同更多与其个人后天所接受的教育相关,辛弃疾正是如此。如果说辛弃疾未经“靖康”之苦,而对于他的祖父辛赞而言,“靖康”是历历在目。回归故国、收复失地,是祖父辛赞的一生所愿。于是,祖父将他未能实现的愿望寄托在辛弃疾身上,他对辛弃疾的教育使辛弃疾终成长为一位文韬武略的“宋人”。辛弃疾也在其《美芹十论》中提到,祖父常带他“登高望远,指画山河”,这与其后来所拥有的卓越军事才能密切相关。与此同时,对比深感国仇的祖父,逐步成长为文武双全的辛弃疾,内心里更有一种对于收复河山,实现宏图伟业的渴望。他在《金菊对芙蓉·重阳》一词中写道:“叹少年胸襟,忒煞英雄,把黄英红萼,甚物堪同。除非腰佩黄金印,座中拥、红粉娇容。此时方称情怀,尽拼一饮千钟。”身为统军大将,收复河山,功成又赢得美人相伴,如此事业爱情双丰收,是何等的英雄一生。少年辛弃疾的志向正在于此,过“英雄”的一生。
二、英雄情结的短暂军旅实践
绍兴三十一年(1161 年),金主完颜亮大举发兵南宋。由于赋税的加重,加之金兵南侵造成的守备兵力空虚,北方民众发动起义。时年,年仅二十一岁的辛弃疾,看到了他实现英雄抱负的曙光。于是,他聚集了两千人的队伍,投靠了耿京领导的一支义军。在投靠耿京期间,辛弃疾成功说服了友人义端来归。不久后,义端窃帅印叛逃。辛弃疾亲率人马,抄小路,截住义端,结果了他的性命,重获耿京信任。从这里可以看出,这时的辛弃疾有能力,又有冲劲,在短暂的军旅生涯中展现了他卓越的“将才”,正如他在晚年(1189 年)创作的《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词中写道他梦中的军旅生活:“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这是何等的英雄壮志!他率领着是一支无往不胜的“铁军”,将士们骑的是昔日“飞跃檀溪”的“的卢马”,拉弓射箭发出“霹雳弦”的巨响,只待朝廷一道令下,便要“踏破贺兰山阙”。
绍兴三十二年,完颜亮南侵兵败,金军北返。辛弃疾在判断军事情况不利于义军时,力荐耿京率25万人马归宋,并奉命与南宋朝廷联络。正当辛弃疾北返复命的过程中,耿京被叛将张安国所杀,25 万义军瓦解。于是,辛弃疾率领五十余人,直入敌营,活捉叛将张安国,交与南宋朝廷问斩。由此可见,此刻的辛弃疾虽有智谋、有武力,但他明白,义军已散,实现收复失地的志向,一定要得到南宋朝廷的支持。
这两年的时光,是辛弃疾自身英雄情结的短暂军旅实践。两年的抗金,虽然在大局上未能在宋金隔淮河而治的基础上有所突破,但辛弃疾俨然已成为了“宋人”眼中的英雄,而他的南归,正是希望将这条军事上的英雄之路继续走下去,直至功成的那一日。
辛弃疾要做自己的英雄!
三、英雄情结的转向
自绍兴三十二年(1162 年),辛弃疾南归,至开禧三年(1207 年),他抱憾离世,历经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在此期间,南宋的国势日衰,收复失地亦未取得任何进展。六十年后,偏安一隅的南宋王朝终在蒙古军队的铁蹄下土崩瓦解。辛弃疾,这位南宋难得的文武全才,未败给灭亡北宋的金军铁骑,却败给了南宋朝廷的暗流涌动。
南归之初的辛弃疾,仍对南宋朝廷抱有很大的希望。在孝宗一朝,辛弃疾献上著名的《美芹十论》《九议》等,却遭到了宋廷冷淡处理。南归期间,辛弃疾先后被委任各类地方官职,也曾几度被罢官,从未被授予实质性的北伐重任。政治、军事上的英雄迟暮,致使辛弃疾将他英雄情结的展现转向了他的“副业”,也就是词的创作。
辛弃疾的英雄情结,是极富历史性的。因而在他的众多作品中,他时常将自己与古时的英雄作比。淳熙十五年(1188 年),辛弃疾在创作的《八声甘州·故将军饮罢夜归来》中,大肆赞扬“飞将军”李广,说李广曾经“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又对比自己,如今又怎甘“桑麻杜曲”,愿如李广“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与此同时,他也叹 “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汉代深入大漠北击匈奴的李广、卫青、霍去病等名将立不世之功勋,成中原民族之伟业,现如今宋境中原的半壁江山早已落入敌手,南宋朝廷却无心进取,纵使如自己这般,也只能赋闲在家。本篇词作,作者深刻展现自己的英雄情结,却又因壮志难酬,全词流露出一种悲愤之情。由此可见,辛弃疾或是世人眼中的英雄,却难成他自己心目中的英雄,他心中仍有那未完成的誓言。
辛弃疾在词中的英雄情结,体现在他处于理想与现实中挣扎的痛苦。又如,淳熙元年(1174 年),辛弃疾南归后的第十二个年头,他登上建康的赏心亭,百感交集,写下“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淳熙十二年(1185 年),45 岁的辛弃疾贬官为民。一夜,辛弃疾投宿博山脚下的王姓人家,触景生情,书道“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庆元六年(1200 年),已是花甲之年的辛弃疾,偶与客谈起青年往事,不禁写下《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有言“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等。一首首词所展现的介于理想与现实中的挣扎,融入了辛弃疾南归后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一方面是英雄情结的难以割舍,另一方面是面对国家现实的无力感,这些都使辛弃疾的英雄情结染上了厚重的悲情色彩,空有一腔报国热血,难见收复山河之时。
辛弃疾在词中的英雄情结,还体现在他永远地充满期望、永远地执着。理论上,以辛弃疾的能力,他早已看清了“梦碎”的现实,纵使自己有李广之才,若无汉文帝、景帝这样的伯乐,终究是一场空。在中国古代封建王朝,“君明臣贤”一直都被认为是历朝历代最卓越的中央配置,辛弃疾也是深谙此理。一方面,辛弃疾在《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中以长门陈皇后自比,写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暗讽朝中奸人当道,不思收复失地,却时常蒙蔽君主,陷害忠良(包括他自己)。另一方面,无论他在《满江红·江行和杨济翁韵》中写 “英雄事,曹刘敌。被西风吹尽,了无尘迹。楼观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头先白”提及的曹操、刘备、孙权;或是在《汉宫春·会稽秋风亭怀古》中写 “吹不断,斜阳依旧,茫茫禹迹都无”“千古茂陵词在,甚风流章句,解拟相如”提及的大禹与汉武帝;还是《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写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提及的刘裕,这些辛弃疾笔下的历史人物都至少拥有两个身份。首先,是英雄,辛弃疾心中的英雄,因而在词中常将他们与自己进行对比。另外,他们还是不同时代的“明君”,皆有傲视天下的雄风。这也体现出,辛弃疾对“明君”的不懈追求,可惜他历经的南宋四代君王终究未能与他笔下的这些英雄人物相比。开禧三年(1207 年),六十七岁的辛弃疾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在临终前,仍不忘大喊着“杀贼!杀贼!”观其跌宕起伏的一生,也使人每每回头再读他的词作时,感受到强烈的悲愤之情。
四、结语
终其一生,辛弃疾都在守护他的英雄情结。这种英雄情结是饱满的、丰富的,有执着与期待,他向往着前代“英雄”,并盼望着能够率师收复故土;有遗憾与悲愤,他遗憾难见功成之日,悲愤朝中再无“英雄”;还有理性与释然,他明白,历史的车轮永远向前翻滚着,人们所崇拜的英雄们终将逝去,但后人会记住他们。
辛弃疾书写前人的英雄事迹,亦如今天的我们书写属于他的英雄传奇。或许,辛弃疾用尽一生所寻的那个英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然而,他这个英雄绝不仅是应劭在《人物志》中所定义的,而是建立在其自身饱满而丰富的英雄情结之上的英雄形象。最后,辛弃疾的“英雄”一生,也许可以用他在《青玉案·元夕》中的名句作解:“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注释:
①王兆鹏.辛弃疾的英雄传奇与英雄词作[J].名作欣赏,2019(31): 129~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