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 子

■宋 尾

荷花

雨水多时，初夏就

慢慢地溢出来。

那时我们在荷塘

玩一种踩影子的游戏。

很多年后，那些玩伴

都消失了，破碎的影子

在泥里长出诗的枝条。

每一株荷花，都是

这么一种神秘的失而复得。

你不知道在另外的

荒芜季节它们如何迁徙，

完成那种美的教育。

如果你不懂得

忍受是什么，

就去看看荷花。

这是一种

绿色的远方，一所

时间艺术的博物馆。

你感到寂静，是因为它们在哼唱。

整整一天

我在荷塘边等一首诗，

可是只有雨点落了下来。

我梦见死去很久的祖母

带我在湖边散步。

她以为我还是个孩子，

她问：你能用“荷叶”造句吗？

醒来时，祖母坐在荷叶上，

就像观音回到堂屋，美悬于花瓣。

一天

乘坐地铁回家，

我没见到庞德，但见到了

他写的花瓣，还有“黝黑的枝条”。

那些脸孔，你知道

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孔。

从解放碑走过，所有人

除开鞋子、衣袜，那里面包裹的内容

都是一样的。

我是说，我回到家打开电脑，

就像清早进到办公室一样。

我一直试图让自己看上去

像一个人，而非地铁里

某种黝黑的枝条，可事实

并不是这样。

我总是在黄昏

重复这些：

把上午再过一遍。

浏览新闻，图片，那些被我

疏漏的一些故事，以及

故事与故事之间的隙缝。

我会泡一壶茶，抽烟，

烟雾将从手边

飘出去，它们如此之轻。

晚餐后我在卫生间

让水流一遍遍冲刷着我，

但并不能使我变得干净。

只是这次，水声里我听到了

一千个人呼唤我的名字。

关掉水阀，那些声音戛然而止。

镜子里镶满水珠，湿淋淋的反光，

唯独没有我。

车上醒来

这个下午被困于路间

你坐在停滞的窗前，想到

祖母甚至没能出过那个县城

父亲总算来过一趟这庞大的城市

但也没什么可庆幸的

不久他便死去

你想起他喜欢沉默地陷在

灰蓝色的沙发上

一副熟塑假牙

总是遗留在盥洗盆

临走他还是没带上

那个仿制的野战酒壶

他没法再喝一滴酒

他也不能再抽烟

尽管你知道他的口袋里

总是藏着几支

他这一生如此不擅表达

你想到带他去散步

走着走着他忽然失禁了

他停滞在野外，那么孤立

孩子

不能说你的父亲得到了你，

甚至不是你的母亲；

不是这样。真正的事实是：

你来了，你拥有了他们

以及他们的环境，他们的呼吸

他们不会轻易托出的隐秘

和复杂的情感，包括

由此而延展的一个狭窄

但又无比宽阔的世界。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一个家不是上锁的墙，

不是敞开后看得见的装饰。

它更像河流上的漂浮。

要构造它，不单单依靠

砖和土，家具和植物。

你看一个家总会留出一些窗子，

是因人们更需要一种吸引，

一些创造，一点光。

而你真正的涵义大概是：

你是那束光，

你带来日日夜夜，然后你创造父母

他们因你而成家的内容。

难题

这大概是我第一回

同时梦见婆婆与外婆

她一点没变，死亡让她中止了衰老

而外婆，这一直被她瞧不起的唠叨女人

活得远远胜过了她

她们在从前的房子里忙碌

就像从前那样

我好些年没梦见她了

这世上惟一让我

想起就忍不住想哭的女人

她们吵吵闹闹

后来她对我说了些什么

这是肯定的，我是她最爱的那个孙子

当然比不上她自个儿的儿子

如今，我也活到了她死去时

不争气的儿子那个年纪

她给我说了许多，应该是

但我没记住一句

因为她絮叨时，我一直

在心里犹豫到底要不要

告诉她这个真相：

你儿子早死啦，他死掉六年了！

记录无意义

在远处的人们被碾压时

写诗是矛盾的

如果我们写作是一种残忍

这相当于说

面临恐惧时歌唱便是无意义的

我们必须要承认

有些嗓子不甚动听

但它是内心的声音

事实上，写作从来就是

记录无意义的工作

写诗不是从车轮下面

打捞被碾过的尸体

也不是拼凑一种细节

而是蹲在沉默的轮廓里

感受他们失去的但在

我们血液中

依旧活跃的体温

虚构

一家人围坐在庭院里

弟弟陪着祖母闲谈

父亲在一旁倾听

餐桌边，我们沉默凝视

远处游弋的都市

入夜后，那里到处是

一些奇怪的光漏

侄女从池塘回来

领着她幼小的堂妹

她们的衣领上沾满了

夏天的余烬，一种神秘

我们聊了很久

我猜对了一道谜语

得到祖母的奖励

然后我满足地睡去

醒来后一切都变了

风偏离了它的行程

鸟雀不见痕迹

水静止在水塘里

祖母回到墙下的旧坟

与她相隔数里的父亲，刚适应

不流通的黑暗

里面的空气

不会增多，也不会缩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