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茅草屋
2021-11-12梁运青
梁运青
儿时,我在下洋老家与爷爷奶奶生活了六年。老家的房子是四间简陋的茅草屋。三间茅草房相连在一起,坐北向南,主屋居中。另一间房坐西向东独立在西面,还带着一间用木头搭建起来的简易小厨房。
茅草房的墙胚是用稻草和着红泥垒起来的,里面到底还掺和了什么材料才能使屋子几十年风吹雨打都不倒?为什么淋漓的雨水竟没将墙上的红泥冲刷下来?我到现在都搞不清楚其中原委。天有时下着绵绵细雨,有时候却是狂风暴雨,而茅草屋却静静地在雨中伫立着,“任尔东西南北风”。神奇的大自然给予万物无穷的生命之力,一代代地将生命延续下去,竟连人类垒好的泥墙都成为生命的载体。等到雨过天晴时,墙体的几处竟长出了嫩绿纤细的稻苗。这时奶奶就会用手将稻苗拔出来,拔出来的细细的根须还带出了点泥灰。奶奶边拔边说:“前阵子你爷爷刚用红泥抹了墙,新泥肥沃,竟长出了稻草。”我学着奶奶拔泥墙上的稻苗,蹦蹦跳跳地绕着老屋找了一圈,那时候觉得“发现”和“拔”的过程非常有趣味。
茅草屋的屋顶是用一撮撮干稻草层层叠叠地搭起来的。经过长年地日晒雨淋之后,屋顶的有些稻草已经腐烂了。到了梅雨时节,草屋常常会漏雨。雨水从屋顶滴落下来,随着雨势加大,连成了一串串从高空急促掉落的珍珠琏。孩童时的我觉得特别好看,总忍不住用手去抓。这条珍珠琏像断了线似的,晶莹的珠子在手上四处散开。奶奶用豁了口的土罐子接雨水,雨水滴落在罐子里,发出“叮咚”“叮咚”的响声,那声音还会随着雨点地缓急变奏,和着罐壁发出的回响,就像一曲时而清幽低沉,时而欢乐酣畅的纯音乐。等雨天一过,爷爷就爬上屋顶给屋顶加固加厚。新稻草有些还挂着几粒稻穗,存留着秋天的味道。爷爷到自家的竹林里砍来竹子,将竹子劈开成两半,削好细小的青竹皮。他先将稻草均匀地铺在屋顶,接着用长竹条压实稻草,再用青竹皮一排排地穿梭编织将稻草牢牢地绑在竹条上。那时,爷爷还身强力壮,动作熟练又麻利,一个上午的时间他就把茅草屋漏雨的地方修补好了。
正屋是爷爷住的。正屋的大门一开,屋内的红泥地板已被踩踏地很硬实,经常走的地方非常光滑。四面是红褐色的土墙,右侧的墙上贴着毛主席的画像,画像的左边写着“共产党万岁”,右边写着“毛主席万岁”。爷爷常用抹布擦画像,指着画像对我说:中国共产党最厉害,把日本鬼子赶出了中国,把国民党赶到了台湾……毛主席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老百姓终于有饭吃了……”那时的我似懂非懂地听着。画像旁紧挨着一面镜子,镜子上印着红色草体小字,左边是“社会主义好”,右边是“人民公社好”。地上搁着两口大缸,其中用一口来装秋收的粮食种子,我常常伸手去手抓一把来玩,金黄的稻谷从我的小手中像金子般洒落下来。奶奶说:“这是来年春天播种用的种子,玩坏了我们就没饭吃,只能饿肚子了。”有一次,村里的干部来收粮食税,奶奶用葫芦瓢从缸里勺了两勺稻谷倒进他们的布袋里,跟村干部说:“共产党真好,现在粮食税减轻了。”另一口缸装着我最喜欢的零食——花生,也是留存的花生种子,趁奶奶不注意,我就偷偷抓一把跑到远处吃。花生壳很硬,我掰不开,常常用牙齿咬开。奶奶种的花生,花生仁非常饱满,嚼得越久,花生味就越浓郁,可香了。如今,我再也没吃过当年那种香味的花生了。
屋子的正中间摆着一张祭祀祖先的棕色方形木桌。爷爷有台装电池的小收音机,那是家里唯一的电器,就放着桌面上。他空闲时最喜欢听收音机,听新闻,听雷剧,听天气预报……我最喜欢听:小喇叭开始广播了……那时桌子比我的个头还高,上面整齐地摆放着祖先们的牌位,左右两侧对称地放着两盏铁青色的柴油小灯。我常常会踮起脚尖攀着桌子的边沿伸着小手去转动柴油灯的机关,把灯芯转出来老长,这时的灯火被调到最亮,那红红的火苗蹿出了灯罩,升起一缕缕黑烟。这时奶奶小跑过来,她赶紧把灯芯调短了,这样耗油少。灯火变成了黄豆般大小,黑烟也变成了一丝丝的。奶奶为了让我不再玩柴油灯,她对我说:“月生,玩火的孩子晚上会尿床。”这个方法果真有效,我对玩火失去了兴趣,因为尿床会被堂姐堂弟们笑话。
爷爷的木床安置在左侧。这张木床看起来很讲究,工艺挺精致。床板棕红色的,板面上的年轮纹路一圈圈特别清晰。铺床的草席非常旧了,席边被长年磨损,苇草参差不齐地冒了出来。木床的三面木板镂空雕花,雕花生动秀美。细长的藤蔓顺着木板有规律地延伸着,三面包围着床。藤蔓上有的花朵舒展盛放,有的花朵含苞待放,这“生生不息”的生命四季常在。床的四角架起两米高的方形木架。木架的架身很粗,雕刻着有规则的方形图案。四条稍细一点的木柱根据床的大小衔接成一个长方形,这就是床的顶架。蚊帐的四角用尼龙绳绑在顶架的四角。到了夜晚,成群的蚊子嗡嗡地响,奶奶就会端着一盏柴油小灯进到蚊帐里熏蚊子。这可是个技术活,动作稍有差池,就会把蚊帐给点着了。奶奶端着小灯追寻,只见她动作非常地敏捷,一靠近蚊帐边沿就缩了回来,蚊子就销声匿迹了。
主屋右侧开了一扇小门,通往里屋,比主屋小很多,是奶奶住的。屋子的北面摆放着一张床,床上挂的蚊帐破了一个洞,奶奶用一块旧花布把它给补上了。奶奶的檀色木枕头很有意思,纹理细腻,色泽光滑油亮。长大概30厘米,高和宽大概都在10厘米。枕头中间有弧度,两边稍稍翘起,造型就像一只小船。这枕头又高又硬,硌得我脖子很不舒服。床头旁放置一个褐色的小木箱子,铜锁扣做得很别致。这可是奶奶的“百宝箱”,奶奶从不让人翻她的箱子。箱子里到底藏着什么宝贝,那时的我觉得特别神秘。奶奶的屋子是我童年里最温暖的地方。
东面的屋子是大伯一家五口人住,屋内放置了两张床,小孩子都挤在一张床睡觉。大伯娘干活风风火火,她把屋子收拾地井井有条。墙上整齐地贴着几张画报,画报上有抱着一捧金灿灿的稻穗站在广阔的田间地头的劳动妇女,只见她脸蛋通红,皮肤黝黑,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有开着拖拉机奔向田野的农民伯伯;有戴着红领巾向天安门敬礼的好少年……堂姐堂弟睡的那张床下堆了一堆番薯。我们肚子饿时,就从床底下挑出一个番薯,拍拍上面的沙土,直接用牙啃番薯皮,边啃边吃,非常清脆,带着一丝丝甜味。而今,我也没能吃到像当年那样有滋有味的番薯了。
西面的屋子是我爸妈的。这屋只摆了一张床和一张长桌。
奶奶把一些柴火堆在这屋,以备雨天有干柴火烧饭。爸爸妈妈逢年过节就回家一次,奶奶提前将柴火搬到牛棚,把屋子打扫干净。有爸爸妈妈在的老屋显得热闹了许多,那是我在老家最开心的时光。每到做饭时,小厨房里烟熏火燎的,我最不喜欢进去了。
20世纪90年代初,爸爸下海了。他承包了车站附近的招待所。车站过往的外地旅客多,招待所的生意非常红火,我家的生活也渐渐好了起来。爷爷看见隔壁邻居家盖起了平房,羡慕不已,对爸爸说:“老二啊,也不知道我这辈子能不能住上像兴才家那样的平房”。爸爸听了后,立马回城筹备建房的事。当时爸爸手头上根本没这么多钱,盖房有一半钱是东借西凑来的。
半年时间,三间平楼在茅草屋旁边的空地上盖起来了。当时村里能住上平楼的人家没几户。没过两年,爸爸就把盖房借的钱还清了。我们都搬到了宽敞明亮的新房,茅草屋空置了下来,只放些杂物。新楼拉上了电线,我们再也不用在太阳下山后摸黑,再也不用点又熏又臭的柴油灯了。家里除了那部老收音机,添置了一台录音机,一部黑白电视机,文娱生活一下子丰富了。到了晚上,乡亲们吃完饭常来串门看电视。天线放在楼顶,信号接收不是很好,老是看着看着就出现雪花,恰逢看到剧情紧急关头,急得乡亲们直跺脚。大伯就赶紧跑到楼顶去摆弄天线……自从平楼盖起来后,爷爷精神头可足了,整日里乐呵呵的,走路都带风。
夜幕伴着夏虫的鸣唱降临了,闪闪的星星布满整个天空。爷爷奶奶常常搬出两张竹躺椅并排躺在院子里乘凉,他们手里拿着一把蒲扇,边摇着躺椅,边扇扇子。我们几个孩子最喜欢围着爷爷奶奶,让他们给我们讲古老的传说。
我们听着那些传说渐渐长大了。茅草屋在旁边静默着,那泥墙、那茅草、那屋子里的一切……却随着流逝的时光渐渐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