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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凡赫》中的殖民元素与十九世纪英国国家身份建构

2021-11-12苏梦若

散文百家 2021年1期
关键词:盎格鲁诺曼英伦

苏梦若

东北师范大学

苏格兰裔英国小说作家沃尔特·司各特从1814年开始创作小说,至1832年去世时,共创作27部历史小说,为英国历史小说之父。他1819年之前的小说多以苏格兰历史为背景,1819年出版《艾凡赫》,将题材和背景从苏格兰扩大到了包含英国、法国和欧洲其他国家这一更大的历史空间。评论家普遍认为,出生在爱丁堡又长期在苏格兰政法机构中工作的司各特作品中必定有深厚的苏格兰情结,司各特小说创作的目的之一正是将他的故乡苏格兰及其民族介绍给世人”司各特1819年之前作品中苏格兰与英格兰的民族身份问题探讨早已屡见不鲜,苏格兰与英格兰之间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民族矛盾与身份纠结在司各特的苏格兰历史小说中一览无余,“这种身份和思想意识的分离特征,在司各特的小说作品中表现得尤为明显。”甚至司各特本人也存在着某种“主体性焦虑”。其笔下苏格兰民族与英格兰民族间的身份问题与彼此认同问题在这些小说中几乎是一个通用的主题。

一、英国的殖民渊源与《艾凡赫》中的殖民元素

1.英国的殖民渊源。

1819年,创作众多苏格兰历史小说的司各特笔锋一转,扩大其小说的背景空间,将《艾凡赫》这部小说的历史背景设定在十二世纪诺曼统治下的英格兰。这种创作突然转向的动机受到了英国当时“尖锐的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现实的影响。十九世纪英国国家身份建构这个不自觉的过程中的确包含了以上这两大因素,但无论如何不能忽略海外殖民地的扩张体现了英国国家身份中的一个重要因素:殖民因素。殖民地的存在给英国国家身份的建构提供了一个对照的“他者”,这个“他者”一直在有意无意地为英国这个“自我”提供镜像。“大英帝国”之所以是“大英帝国”是因为有广阔海外殖民地的衬托,海外殖民地纷纷独立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大英帝国”这种国家身份的消解,“英国”再也承担不起“大英帝国”这个称谓。

司各特“突然”转向中世纪寻找题材并不意味着之前小说中探寻身份建构这个主题的消解,而是将这种原本存在与苏格兰、英格兰之间的国家身份疑云扩展到了英国这个作为政治实体的更大空间中探索。因为如果仅仅探讨英伦岛内部各民族的矛盾,似乎不必取材具有一定外部侵略性质的“诺曼征服”后的统治时期为背景。法国诺曼人的入侵与统治,正是为久居此地的盎格鲁·撒克逊人提供了一个“他者”。英国国家身份的构建中从来都存在一个来自外部的他者,最古老的的英伦岛土著曾面临来自古罗马军团的入侵与占领。如今“殖民地”(colony)这个词就来自古罗马的“colonia”,意指罗马人征服临近部族后组成的村社,作为贸易的前哨或军事基地,这种制度后随着罗马统治地域的不断扩大而推广,成为罗马帝国完备的殖民制度,英伦岛曾经是这种殖民制度下的地域。后出现来自北欧的盎格鲁人和欧洲大陆的撒克逊人,在盎格鲁·撒克逊人融合定居后,欧洲大陆的诺曼人又成为侵入的“他者”。严格意义上说,无论是盎格鲁·撒克逊人,或是诺曼人都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而是通过殖民征服占据英伦岛的外来族群。

2.《艾凡赫》小说中的殖民元素。

《艾凡赫》这部小说的时间背景是理查一世在位期间,正是诺曼人对撒克逊人压迫最严苛的时间段。从1066年诺曼征服至1199年理查一世去世这一百多年间,英伦岛或许并非处于严格意义上的殖民制度下,但该时期诺曼人的统治却包含相当突出的殖民元素。首当其冲是英伦本土的盎格鲁·撒克逊人丧失了独立性,在小说《艾凡赫》中的第一章便已提到“那安宁是必须以牺牲每个英国人(当时的英国人为盎格鲁·撒克逊人,诺曼人被视为法国人)都十分珍惜的独立为代价的。”诺曼人在军事上以要塞和城堡严格管控所征服的盎格鲁·撒克逊人,“城堡作为封建制度的第二个要素,尽管在英国出现的时间较欧陆晚,但也随着诺曼征服而迅速普及。在诺曼征服前(1066年之前)英国只有四到五个严格意义上的城堡。1087年去世时,威廉一共建造了23座城堡。”今日享有盛名的伦敦塔(theTowerofLondon)也是一座于1097年建成的城内堡。这些城堡的作用不言而喻,并非防止外部侵略,而是压制本土反对份子,尤其针对盎格鲁·撒克逊贵族仅存的武装力量。在《艾凡赫》这部小说中,弗朗特·德·波夫的城堡便是诺曼人存储劫掠资源,囤积兵马的军事基地。除此之外,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武器也尽被收缴,“这些人(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武器大多极其粗糙简陋,迫于需要才暂时用于军事目的,其中有捕捉野猪的梭镖,有长柄大镰刀,有连枷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因为诺曼人的策略也像一般征服者一样,竭力防止被征服的撒克逊人拥有或使用刀枪剑戟。”经济层面上诺曼人仍然疯狂掠夺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资源,征服者威廉大多数的随从或附庸其实并不热爱刚刚侵占的英伦岛,而是对故乡诺曼底地区满怀感情,于是英国的资源和财富沦为他们装点故乡的财源,诺曼底地区的领地住宅(manorhouse)、公园花园、城堡里到处是来自英国的财富。沦为“金源”严重摧残了英国的经济,盎格鲁·撒克逊人苦于负担。1066年后,英国甚至成了诺曼人在康坦斯及巴约两地大教堂重修的提款机。这种以英伦岛资源修缮法国诺曼底地区大教堂等行为酷似殖民统治下以殖民地财产装点宗主地的劫掠。在《艾凡赫》中,诺曼圣殿骑士布莱恩等人居然伪装成盗匪绑架萨克逊贵族塞德里克以要挟高额赎金,虽之后城堡被攻陷恶人受惩罚,但他们受罚的根本原因并非是对塞德里克的绑架,而是因为对诺曼国王理查一世的不忠。除了经济与军事,诺曼人仍然实行民族不平等的压迫政策,威廉甚至设置了英国前所未闻的“谋杀罚金”(murderfine),“根据该制度,在任何发生诺曼人死亡,且当地政府未能认真处理案件的地区,居民都将承担责任并支付巨额罚款。”这种类似于连坐的制度完全是诺曼人管控撒克逊人的压迫。在语言上,也是由诺曼人的法兰西语(法语)作为正统和官方语言用于宫廷、法庭等正式场合,盎格鲁·撒克逊人所用的英语只能在文化水平低且不会说别的语言的农夫和奴役间使用。《艾凡赫》小说第一章中奴仆葛斯与猪倌汪八便探讨撒克逊英语中低贱的“猪”(swine)如何变成高贵的诺曼法语中的(pork),“猪肉是十足的诺曼法语,因此,在这些牲畜还活着,由撒克逊奴隶照管的时候,它是撒克逊人,用的是撒克逊名字,但是一旦送进城堡的大厅,端上贵族老爷的餐桌时,它就被叫做猪肉,变成一个诺曼人了”虽然是探讨猪和猪肉之间的用语差异,但实则在暗示使用法语的诺曼人高高在上,使用英语的撒克逊人备受凌辱。

根据以上所述的军事镇压、经济掠夺、身份和语言压迫等行为,诺曼人在征服英伦岛的第一个世纪中,所做所行或许并不是建立一套完整的殖民制度,但包含一定的殖民元素。在理查一世时期,这种殖民色彩似乎最为浓烈。理查一世在位十年,有九年零两个月在英伦之外。“他把英国仅仅是当做为他提供军费的来源,据说他曾经表示,‘只要有肯出钱的买主,我连伦敦也能卖掉!’”此时的英伦岛实质上是法国诺曼贵族用于获取资源的仓库。以十八世纪、十九世纪的眼光看诺曼人在英国的统治或许可以被称作“征服”,但若以十二世纪当时的统治状况来看,理查一世统治中的殖民性质远远大于征服性质。这种殖民性质在英伦岛的民族间产生了深远矛盾,相当长一段时间,诺曼人并不被盎格鲁·撒克逊等“本地民族”看作同类,而是被看作侵略的他者。“征服者始终无法在下层的民众中获得‘本国’认同,‘法国’(French)与‘英国’(English)十分鲜明地讲人们划分成两种不同类型。换言之,诺曼入侵刺激了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英国意识’。一个显著的例子,就是普通民众始终将法国人视为外国人,并把法语看作是外国人的标志。”在这种看似是民族矛盾实际是殖民矛盾的阵痛中,身份认同的困惑不止一次出现。

二、殖民元素困惑中的国家身份构建

诺曼人和撒克逊人的严重分裂在接下来几个世纪却又逐渐消弭,至少在十六世纪时,曾经作为入侵者的诺曼人也像当年的入侵者盎格鲁·撒克逊人一样成为了英伦岛的“本土人”。但是由于诺曼人数量的原因,他们在英伦岛渐渐变成少数族群,最终与盎格鲁·撒克逊人同化,英格兰的诺曼人变成了英格兰人。作为十一世纪入侵者和十二世纪殖民者的诺曼人在十三世纪到十六世纪间逐渐融入了英伦岛,如今之所以称之为“诺曼征服”而非“诺曼殖民”可能就是基于这种融合,但不可否认的是,作为英伦岛历史中相当重要的殖民元素却一直残留在“英国”这种国家身份的建构中,这种殖民元素带来的“他者”对立一直存在,当诺曼人与盎格鲁·撒克逊人逐渐融合为具有英格兰特性的新民族后,爱尔兰、苏格兰、威尔士成为了这种对立的“他者”。

英格兰与苏格兰之间存在民族矛盾或许并非仅仅是因为彼此间的民族不认同,而是包含了隐晦的殖民因素,司各特作为土生土长的苏格兰人且在苏格兰政法机构中长期工作,几乎不可能忽视这种长期存在于英伦岛的“殖民”元素,这种元素也在《艾凡赫》中出现不少。然而司各特本人对于英格兰、苏格兰甚至“英国”这种国家身份建构本身的态度似乎是矛盾且模糊的,司各特小说的主人公一直在尝试走“中间道路”。《艾凡赫》这部小说依然延续了之前小说这个特点,艾凡赫这位英勇忠诚的骑士仍然是作为隐藏矛盾而非消灭矛盾的存在,作为撒克逊人的艾凡赫出于民族性应当忠于自己的父亲,但作为骑士的艾凡赫又该效忠自己的国王,按理说,这两种矛盾的“忠诚”应当在艾凡赫身上产生激荡的火花,但整部小说中在艾凡赫身上这两者居然如此温和,无比讨巧的是,约翰亲王为首的诺曼反派的出现成功化解了艾凡赫身上这种矛盾,艾凡赫的两种忠诚出现了一个共同的敌人,一个绑架他亲人又反叛他国王的敌人。以约翰亲王为首的诺曼反派劫掠并囚禁的撒克逊贵族,这一行为居然因为约翰亲王等人对理查一世的不忠而促成撒克逊人和理查一世为首的诺曼人的联合。司各特这种讨巧的情节设计没能将艾凡赫设置为一个在家国情义间徘徊的英雄,反而将艾凡赫贬为一位几乎并无复杂深度的平庸文学人物。但是,恰恰是这种处理似乎可以窥探出司各特本人内心对于主体性认同的矛盾与困惑。这种思想性平庸且缺乏主见的人物其实最适合于表达作者微妙甚至尴尬的文化与政治立场。艾凡赫作为主人公,如果没有主见,就绝不可能出现偏见。于是便可以不预设主角立场的方式叙述历史,较为客观地展示两种不同甚至强烈冲突的文化与政治形态。

艾凡赫本人的身份立场与认同在十二世纪的环境下似乎并不难理解,他是一位盎格鲁·撒克逊人,却忠于诺曼人国王理查一世,因为协助国王平定了约翰亲王为首的诺曼反派的叛乱,拯救了自己亲人而得到诺曼人和撒克逊人双方的赞扬,被称为“英勇的艾凡赫”。然而这种设计并没有真正回答艾凡赫究竟是谁以及盎格鲁·撒克逊人与诺曼人今后是否和谐共处的问题。诺曼人和撒克逊人之间的敌对仍然持续很久,这一点连司各特本人也心知肚明。自诺曼征服到爱德华三世这漫长的两世纪中,这种曾经的殖民元素仍然保留在诺曼人与撒克逊人的融合中,成为构建英格兰人国家身份的重要部分。

在司各特撰写《艾凡赫》这部小说的十九世纪初,恰恰是“英国”国家身份建构的一个重要阶段,1815年击败拿破仑后,英国一跃成为世界主导力量,而此时“英国人”这个概念都让人无比困惑。“探讨英国民族性有一个范围问题:它是‘大不列颠’、‘联合王国’还是‘英格兰’的民族性?显然,英国从与苏格兰联合开始,一直到维多利亚女王时代,‘英国’都是一个新的民族。”在《艾凡赫》这部小说中,对立面从来都在撒克逊人和诺曼人之间,但司各特在小说中的语焉不详并没有明确双方究竟谁才是“英国人”。此时的英伦岛不仅存在着对外殖民的扩张,也存在着内部殖民的趋势,这几个同时生活在英伦岛内部民族的政治矛盾中也或多或少包含了一定殖民元素,苏格兰与英格兰在政治层面上的成功联合确实为苏格兰地区带来参与大英帝国海外殖民拓展的机会,但与此同时苏格兰面临被“内部殖民”的危险。司各特作为一位苏格兰作家,在英国建立国家身份概念的重要时期写了一部盎格鲁·撒克逊人和诺曼人之间饱含殖民元素的小说,且以艾凡赫这种“毫无偏见”的主角为核心,似乎足够说明司各特本人对于“英国”这个国家身份建构的矛盾心态。这种心态不仅在司各特这位作家身上体现,在当时英伦岛内部各个民族中也并不少见。

三、结语:英国殖民元素与国家身份建构的现实启示

值得注意与警醒的是,英国国家身份构建绝不仅仅只是苏格兰、英格兰、威尔士与北爱尔兰之间的内部构建,还包含英国海外殖民地与英伦三岛本土关系的外部构建。英国国家建构中这种殖民元素并没有随着盎格鲁·撒克逊人和诺曼人的融合而消失,反而沉淀为了英国国家构建中的一个元素。这种因殖民元素而引发的民族矛盾不仅在英国本土存在,在英国的海外殖民地也长期存在,无论是印度、巴基斯坦,还是南非,都存在着殖民因素而刻意引发的民族矛盾,这种因民族矛盾为幌子的殖民因素残留遗害不浅,深深影响着曾经作为英国殖民地地区的和平与安定。英国国家性中这种殖民因素的危害不容忽略。

英国漫长历史中深厚的殖民元素在构建其国家身份中起到关键作用,但也在历史中对殖民地人民产生严重破坏。在二十一世纪这个后殖民时代中,昔日殖民元素遗留的种种问题依然存在,不得不令人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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