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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当代田园诗本位问题的思考

2021-11-12高朝先

心潮诗词评论 2021年12期

高朝先

(作者系江西石钟山诗词学会副会长、石钟山诗词研究会会长)

什么是田园诗?顾名思义是写田园的诗;什么是田园诗本位?同样顾名思义“位”在田园。就“田园”意义说,当代田园诗有不少似是而非现象,笔者谓之田园诗本位意义的“错位”,故而引为思考。

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欲辨田园诗本位意义,有必要回顾一下我国田园诗的产生与发展情况。

我国古代田园诗的形成与发展,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为初发阶段,可称之为“击壤”田园诗。“击壤”田园诗最有代表性作品,莫过于远古先民的《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是直接敲打于农田和表现农夫的诗,一句“帝力于我何有哉”,足以说明这一时期田园诗的特征。包括后来的《诗经》、汉乐府中不少描述田园和农夫的诗歌,都属于此类属性。属性就是“本位”。

第二阶段,为进化成熟阶段,可称之为山水田园诗。说进化,是说此时期田园诗经过了由“山水诗”到“山水田园诗”的发展过程。“山水诗”以寄情山水和表现隐逸为创作取向,“山水田园诗”则是融合山水与田园,增进了对田园的情感。山水田园诗的成熟,以陶渊明为代表,是因为他鄙夷名利,追求理想,“不为五斗米折腰”,进而热爱田园,从而改变了纯山水诗的思想内容,开辟了田园诗的艺术天地,故被后人尊为我国田园诗鼻祖。但陶渊明说到底也只属于“隐逸”诗人,也就是说,就真正的田园诗而言,陶渊明的田园诗也还是不够的。

第三阶段,为发展定型阶段,可称之为“苦乐田园”诗。田园诗发展至唐宋时期,诗人们深切地关注到当时的社会现实,意识到所谓“田园”,毕竟不是“世外桃源”,因而在寄兴于山水田园的创作中,同时笔触民生、民情。如此一来,包括农夫的劳作与生活,也一齐伴随田园风貌,进入到文人的创作之中。其中就田园劳作与田园生活方面,是因为长期的封建统治和阶级剥削,以及不可避免的战争、病疫、自然灾害的困扰,带给了诗人与劳动群众所共有的“苦乐”情怀,在他们的田园诗创作中,自然就少不了有对劳动群众疾苦的关心和对封建统治阶级的鞭挞。正是因为“苦乐田园诗”的出现,并且伴随山水田园共同发展,由此就有了我国田园诗应有的特色与模式,并且以此表现了我国田园诗应有的艺术“本位”。

田园诗发展到今天,时代发生了根本变化。就创作而言,原始的“击壤”诗,于今日不可取;以谢灵运、谢朓为代表的纯山水诗,于今日亦不可取;陶渊明山水田园诗,于今日是可取又不可取,可取的是其艺术本色与情感投入,不可取的是其题材与情怀的时代局限;至于唐宋时期的“苦乐”田园诗,是取中有变,变中有取。区别的原则是,所谓“有取”,是作为文学艺术,作为我国传统诗词的一种形式,田园诗的艺术形态没有变,其田园诗本位也没有变,变了就不叫田园诗;所谓“有变”,是为适应今日田园新形势的变化,田园诗的思维观念、创作理念,以及情感信念等方面应当有变。只不过这种“有变”,与田园诗的艺术形态无关,与田园诗的本位无关,田园诗还是田园诗。为了讨论当代田园诗的艺术形态有没有“错位”,下面就与当代农村变化形势相涉田园诗创作的一些情况,作几点分析与比较。

一、创作理念方面。理念对于创作,是一种上升到理性的创作思维观念,对于个人,是一种比较成熟或定型的创作方法。就创作理念说,当代田园诗有两种情况极易带来田园诗本位的错位:一是“不上心”创作。也就是说,当代有相当一部分田园诗,并不是真情实感的表达,他们或为“唱酬”,或为“参赛”,命题来了,就模仿古典,凑几句“泥融飞燕”“酒饮东篱”之类和冠之以“田园诗”;二是刻意泥古创作。凡手法、意象,都一律以“旧”为美,以至每诗都必从诸如“炊烟”“牧笛”之类入笔,似乎没有这些描写就不是田园诗。第一种情况,我们可以不去理会,因为这种创作,本来就不是创作。第二种情况却是一种倾向,是当代田园诗创作中,既表现“守旧”,又表现“唯美”的一种错位。“炊烟”“牧笛”之类不是不可以用,而是如何用,在什么样的环境与情怀中用。古代田园诗创作艺术应当继承,但继承不等于泥古。一句话,有个创作理念问题。如何认识传统理念与新田园诗创作的关系?笔者认为,至少应注意以下几点:

一是存在与不存在问题。古代田园诗中曾经描写过的东西,或者说最具传统的田园风味描写,在今天是不是依然存在,存在的当然可以写,不存在就有个如何对待的问题,这是一个极简单的思维理念。农村有山、有水、有田园,属自然属性,只要有农村存在,凡自然属性的东西是永远存在的。但炊烟、牧笛之类为社会属性,社会在不断发展中,旧时有的,今天不一定有,或代之以其他新生事物。以“炊烟”为例,因为燃料的进步,现代农村的日常饮食之炊,已基本上不烧柴火,甚至连煤都不烧了,取而代之的是电,是天然气,如此哪里还有炊烟?农耕方面也一样,基本上以机械化替代了牛耕,即便有牛,也没有了“牛耕”上的普遍意义。所以今天的田园诗创作,必须有一个与时俱进的理念,应当找到新时期田园风味的典型性形象,多以农村的新风新貌入诗,不可固守传统的创作理念和思维方式。

二是适应与不适应问题。鉴于农村形势的变化,今日田园,不再是旧时那种“竹篱茅舍”“秋收冬藏”的固化状态,由此就有个田园诗与新形势状态下的田园属性相适应问题。其实,说今日田园属性,核心点也只在对于“农村”与“田园”两个概念的认识上。因为时代变化到今天,“田园”表现农村,“农村”却不一定完全表现田园。比如农村信息化方面,就信息化写信息化不是田园诗,将信息化融入田园属性,或许又是田园诗。当代农村形势瞬息万变,随时都在融入全社会皆有的生产和生活状态,我们的田园诗创作,不仅不能固守旧时田园诗的思维理念,而且对农村状态犹当有个辨别、分析与提升意识。其实,这一问题在古代也是有的。比如,唐代贺知章的《回乡偶书》,王维的《竹里馆》等,也是景在农村,情在农村,却不是田园诗。而白居易的《采地黄者》,诗中没有对山水田园的描写,只有贫苦农民与富贵人家的生活比照,却是地地道道的田园诗。存在决定意识,意识决定理念,何况自古至今田园诗人不一定是“田园人”。所以决定田园诗与田园属性的相适应问题,关键在于诗人的田园意识和田园情结,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全新的创作理念。

三是如何适应问题。综述以上两点,说“存在与不存在”,是相对于新与旧而言;说“适应与不适应”,是相对于一般与个别而言。其实,站在田园诗本位立场,这些问题,又都不是问题,关键在于如何适应。适应得当,即为“在位”;适应不当,即为“错位”。比如,陶渊明笔下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在今天的田园诗中,或许不可用,但如果处理得当,却又可以用。奥秘只有一个,那就是,今天的你,不能再是昔日的“陶渊明”。从这一意义说,田园诗人比一般诗人难当。

就当代田园诗“守旧”与“继承”关系的处理问题,笔者有过一些尝试。在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六十周年的时候,笔者写过一首《临江仙·参观传统农业生态园》:“满目竹篱连草舍,分明不是时新。板桥杨柳杏花村,炊烟撩瓦屋,黍菽掩柴门。生态园中观旧事,桩桩都历身亲。牛耕耧播看稀珍。千年今昔史,甲子一轮春。”(获2009年“英林杯”诗赛优秀奖)诗中不仅有“炊烟”,有“牛耕”,而且还有“竹篱茅舍”“板桥”“柴门”等,这些都是旧时田园的东西,只因为诗中将这些所谓的“旧”,都置于一个“传统农业生态园”的环境中,以看“稀珍”说今日的农村变化,本来“不存在”和“不适应”的“旧”,却变成了“新”,并且一样有了新田园诗的本位意义。

二、题材观念方面。与传统“守旧”创作理念错位相反,又有因题材观念不同带来“排旧”意识的田园诗错位。也就是说,面对当代农村现代化带来农村题材的开放性与广阔性,往往又容易看不到作为田园诗的“田园”意义。其表现,主要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在农村产业形式多样化题材上的认识。今日农村的产业形式,不仅不再是千百年来的传统农耕劳动,不仅只呈现农业机械化以及农业科技信息等方面的现代化,而且还伴有以农村组织形式出现的工业、商业、智能以及文化服务等多元素产业结构。在如此环境下,有人认为,田园诗已不足以表现农村题材,或者说,田园诗已不再是反映农村题材的诗歌形式了。在这一问题上,我们既反对“题材无差别论”,又反对“题材决定论”。唯一正确途径,是必须找到“田园”和找到“田园诗”本位。对于田园的概念,一个最基本的元素,是因为有山水而有“田”,又因为有人居而有“园”;对于田园诗的概念,依据田园诗的形成和发展,是反映“田园”和反映“田园生活”的诗。“田园生活”落到实处,就是田园生活中的人和事。因为社会进步和时代的变化,田园生活中的人和事,不可能永远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可能永远是老牛拉木犁。当代农村产业形式多样化,是时代进步的产物,却仍然是田园生活中的人和事。只要是农村,只要是在农村的人和事,它就是“田园生活”。说其有变的,只是田园形式;说其不变的,是原本的田园气息。今日的田园诗,有着与古代田园诗一脉相承的亲近山水和与农民感情的连结。在当代变化了的农村环境中,我们不能以农村产业结构多样化作为改变田园诗本位的理由,农村题材诗词创作的主旋律永远是田园诗。

二是在农村城镇化题材上的认识。有人说,如今的农村,高楼林立,交通便利,无论面貌还是风貌,都与城市没有多大区别,已经没有什么田园诗可言了,这种认识同样是错误的。笔者始终认为,农村城镇化与城镇化了的农村不是一回事。前者是农村时代品位的提升,是对山水田园的重新安排;后者是农村走向城市的嬗变,或者可以说是对农村本质意义的完全改变或破坏。对于城镇化了的农村,当然没有田园诗可言。但农村城镇化不同,其所谓“化”,只是对农村原生态环境的部分改变或改善,其本质意义还是农村。这里有一个重要的理论原则,是正确认识自然存在法则与社会发展规律的关系。田园山水变化属自然存在法则,田园生活变化属社会发展规律。农村有农村的自然存在法则,城市有城市的自然存在法则,但在社会发展规律上,它们是共同的。因为对于生活环境的改善和生活水平的提高,从来都是人类的共同向往。城市里有的,农村为什么不能有?“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农村原本没有,城市原本又有吗?所以,对于农村城镇化的认识,只在于对农村生活水平提高和农村生存观念改变的认识。人类的生存,不可能只有城市,没有农村。凡农村有了的东西,那就是田园生活的组成部分,是田园生活就有田园诗。

三、情感信念方面。诗词创作总是要赋予一定情感的,而情感的投入又源于诗人的信念立场。信念是什么?信念是个人认为可以确信的看法,或者是坚信不疑的想法。情感信念是复杂的,极容易带来田园诗本位的错位。也因为情感的复杂性,这里只说两个方面的问题。

其一,时代观念在情感信念中的作用。什么是时代观念?比如,在描写当代田园生活时,有人总喜欢拿改革开放以前曾经那段“穷日子”作比较,可现实生活中又有许多人对那段“穷日子”十分留恋。这是为什么?就是时代观念的情感作用。现在的年青人,与经历过“穷日子”的人,在情感信念上是有差异的。有情感差异,就有可能相涉田园诗本位的不同认识。就以对所谓“穷”与“富”的不同认识为例,谁都知道富日子比穷日子好,但在不同的情感信念下,人们对于什么是“穷”、什么是“富”的看法是不一致的,有时甚至截然相反。比如,是以个人金钱和财富的富有为尺子,还是以共同富裕和精神富有为标准。站在田园诗本位立场,值得肯定的当然是后者而不是前者。这是因为,与山水共享的精神富有是田园的永恒,而金钱与财富的富有,却往往包含了对田园的掠夺,包含了人世间的贪婪、罪恶和一定程度的贫富不均,而且财富的富有永远无法用标准衡量。今天的田园生活,比之千年以前的田园生活,谁都知道孰穷孰富,但若干年后的田园生活会怎样,今天却无法预料。所以,我们的田园诗创作,不能以今天的“富有”来寒碜昔日的“贫穷”,也不能以同样的方法看待发展的未来。在田园诗中,我们只有时代的进步,没有贫富的比较。正确的时代观念,是田园诗本位的一个重要原则。

其二,关于当代田园诗创作的“正能量”认识。田园诗创作应当弘扬正能量,这是毫无疑义的。但是,当代田园诗创作在正能量认识上,有一个较大的信念偏差,或者叫偏见,就是只说颂扬,不说批评。正能量本义不是这样的,田园诗本位也不是这样的。

任何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依据田园诗“苦乐”兼容的定位特征,田园诗创作,有颂扬,也应当有批评,批评也叫针砭时弊,这是由诗的思想性决定的。田园诗思想性认为,颂扬是正能量,恰当的批评也是正能量,这是对立统一的两个方面。古代田园诗之所以在我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能够表现田园生活中的“苦”与“乐”,能够表达农民群众的心声,由此就不可能没有对时弊的针砭与讽刺。诗人从来是追求完美的理想主义者,诗人的作品尤当以忧患意识为灵魂。古代田园诗是这样,现代田园诗也应是这样。我们说颂扬的确定性,是说当代农村与旧时相比,确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农业机械化替代了千年牛耕,人们生活水平正在朝着小康型转变,包括农村人口的文化与精神生活需求,同样表现了与时代的同时进步。所有这些许多方面,都是田园诗人应当为之尽情讴歌的所在。同样,我们说批评的必要性,是说在当代农村建设中也确实存在着许多弊端。例如,屡禁不止的“征地”和强行占地,大批农民工进城后出现的“空巢户”“空巢村”和大面积土地荒芜,深入反腐败中暴露出的农村“村腐”“村霸”,以至在宏观调控方面,如今的农作物,几乎都没有农民自己可以保留的种子,没有种子的农业,是饭碗不能真正端在自己手里的农业,是想着都可怕的事情。面对这些许多方面不可回避的事实,我们田园诗能没有批评吗?对于当代农村建设中存在的问题,不能要求我们的诗人能力图改变什么,却可以要求我们的田园诗创作有一个客观、全面的认知。毛主席说过,“讽刺是永远需要的”。站在人民的立场,站在追求完美的立场,一切批评与讽刺,不仅是与颂扬一样的正能量,而且也一样是当代田园诗人的责任。只不过无论颂扬还是批评,都有一个重要的思想方法问题。那就是,我们的颂扬,是表现田园与时代脉搏的同时跳动,而不是空洞的政治口号和盲目;我们的批评,是表达农民群众的心声和代表人民利益的维护,而不是个人恩怨的讥讽与嘲弄。颂扬与批评同时构成田园诗创作的主旋律,这就是田园诗的正能量。颂扬与批评是矛盾的,但田园在矛盾中变化,诗人却必须在矛盾中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