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杯米烧酒
2021-11-12唐盛明
□唐盛明
继父走了,那一杯米烧酒,仿佛还留在老屋里。
米烧酒,在老家这边叫火酒,即用糯米煮成,待拌上酒曲(俗称饼药)发酵之后,再以柴火烧烤出来的一种土酒。当地人家来客或者办喜事,流行着喝这种米烧酒,一方面当时很少有白酒卖,另一方面早已形成了传统习惯。其实,继父是挺喜欢喝米烧酒的,借地方的俗话讲,就是“好了这一口”。
我只记得随母下堂来到上茹冲,从稍为更事起,便见到继父每餐吃饭前一定得喝上一杯,他最初用的是个铁皮搪瓷杯子,后来也许铁皮生锈了,才换成一个镀釉的咖啡色粗瓷杯,所装的酒量大约在四两左右。听母亲说,继父爱喝米烧酒,与他做木工有关。后来我才知道,继父的木工手艺在椒山、白沙、芹菜町一带是出了名的。20 世纪六七十年代,继父的木工活受到限制,农忙季节要出集体工,他还担任过多年的生产队队长,只是等到秋收劳作完成,才被周边生产队的社员请去,帮助打造一些家什或农具。那时生产队年底靠工分分给稻谷和其他粮食,所以继父在外做木工每天得的1.5 元工钱,回来交给队里1.2 元,才记上全劳力的工分。请他做木工的几乎都是熟人,中午有菜没菜,总要陪他喝上一杯米烧酒,久而久之,他就养成了喝酒的习惯。不过这点好,继父爱喝酒,却没有酒瘾,最多喝一杯,也从不喝醉,他说喝点酒提神,留着力气好干木工活。
当年我印象最深的是,上茹冲小院子有点像北方的四合院,院子里撑开一棵凉伞似的橙子树,即使在“双抢”时节,继父傍晚收工回来,先到大塘去洗个澡,待母亲做好了饭菜,便将那张圆圆的老式骨牌凳搬到橙子树下,斟上一杯米烧酒,与一同来橙子树下喝酒的伯伯们,一边喝着,一边聊着队里的琐事,母亲时不时用蒲扇给他扇几下风,那一丝丝凉意,伴着米烧酒的香气,令累了一天的继父顿觉十分闲适和舒爽。然后,继父和伯伯们带着几分酒气和惬意,躺卧在早已搬出来的竹凉床上,不多久就响起了鼾声。这时月光透过树荫洒下斑点,夜风轻拂,萤火虫于村口一闪一闪的,显得格外的安宁与祥和。
我那时还小,当然不会喝酒,可每天看见继父喝酒,竟对煮酒和烤酒产生了好奇。生产队每年分给家里大约几十斤糯谷,很早的时候是用石碓舂成米,后来便将谷子挑到大队部去加工。到了寒冬腊月,母亲便张罗着煮酒,往往煮成两坛,一坛酿作压酒,另一坛烤成火酒。母亲煮酒的时候,我喜欢跟在她身边,等糯米煮熟、未拌饼药之前,想盛一碗糯米饭吃,那年月吃红薯吃腻了,好不容易吃到糯米饭呢!大约十天半月之后,放在屋角用破棉絮包裹的陶瓷酒坛发酵了,整个屋子溢满了香甜的糯米酒味。一次,姐姐见我饿得发慌,趁母亲不在家里,便悄悄舀了一碗给我,可我原本喝不了酒,这一碗甜酒真的就把我吃醉了,待到母亲回来一顿生气,继父见状则帮着说开:“奶崽吃点胡酿酒(糯米酒)就算了,他今后也得学会喝酒呢!”
至于我守着烤酒,主要看酒是怎么烧烤出来的。当时小院子只有一套烤酒的木甑,还是继父自己做的。据我的观察,木甑用杉木做成,上小下大,呈圆台形,箍了三道铁箍,还在甑腰处凿了两个洞,斜着安装了浅浅的装酒和出酒的木槽,木甑稳稳地安放在一口装满发酵酒糟的大铁锅上,多以毛巾或布料扎边,防止因漏气影响出酒,最上端还顶着一口装满水的铁锅,于是烧烤出来的米酒,沿着木槽源源不断地流进酒坛里。烤酒重要的是把握水温与火候,烤干第一锅水的烧酒浓度特高,第二锅水则稍淡,这方面母亲和继父算不上师傅,而几个伯伯则更为里手。像这样的烤酒作坊与工艺,在老家一带早就难得见到了,所用的是铝合金甑子,往往靠煤或者电加热,烤出来的酒已失去了原汁原味。
记忆中,继父唯一一次喝醉酒,是在我结婚的时候。那是20 世纪80 年代中期的一个冬天,我大学毕业分配回县里工作也没几年,刚刚从镇里的一所县中学调到县城某中学,由于家庭经济和交通条件所限,母亲和继父只好在家里摆了十几桌酒席。继父与母亲婚后,在我的脚头添了五个妹妹,却无一男丁,于是对我视若己出,今天儿子结婚他当然高兴。他在桌上陪着亲家那边来的客人喝酒,再加上其他亲戚和我的同学朋友都向他敬酒,虽然米烧酒的度数不高,但喝得多了急了,未等客人离去,就呕吐得厉害,接着便躺在床上休息,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继父醉酒。从那以后,母亲不准继父多喝酒,生怕他喝醉伤了身体。
过了几年,我因工作需要调到市里,妻儿随后也跟着迁移了过去。当年因为工作太忙,很少回老家看望母亲和继父,那时他们年纪还不算太大,身体也好,我只有逢年过节才回去陪他们。每次在家吃饭,母亲做好饭菜,继父便准备两个粗瓷杯子,斟上满满的米烧酒,递给我说:“来,奶崽,陪我喝一杯!”此时,我心里充满无限温暖,感觉也特别好。一次中秋节,我见天气凉下来,便带回一瓶档次稍高的白酒,吃饭前我给继父斟了一小杯,谁知他往嘴里抿了一下,对我说:“这白酒是好,肯定很贵吧?不过,我还是喜欢喝家里的米烧酒呢!”说完,同我一口干了,然后招呼母亲给他和我都斟上一杯米烧酒,就这样,父子俩慢慢地品,慢慢地聊,那种温情溢于言表。
再往后的一些年,母亲和继父渐渐老了,不能从事高强度的田间劳动,于是便帮着一家私人老板办的编织袋厂看守材料,吃住都在厂里,且离家不远,这样的生活过得还算安静和平稳。2000 年后的一次春节,我和妻儿去衡阳陪岳父岳母过年,初三回到老家,先去厂里不见有人,再回老屋里也不见人影,一问伯娘,才知道继父初一晚上突然发病,当时就送到县人民医院住院治疗。我和妻儿飞快地跑到医院,经了解,继父患了高血压和心脏病。这次治愈后,继父再也不能喝酒,可我每次回来,他都给我斟上一杯米烧酒,还说:“做男人,就得要喝点酒,干活才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