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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兮 (短篇小说)

2021-11-12黄大刚

椰城 2021年5期
关键词:老孟老姜亲子鉴定

◎黄大刚

一阵电话铃声很执拗地把老孟从睡梦深处拉了回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懊恼地把电话挂断了。

老孟的早晨一般从中午开始,晚上应酬太晚,有时甚至到天麻麻亮才进家门。早上的时间基本是用来补觉的,中午起来用过餐,喝一会儿功夫茶,下午才到律师事务所处理一些日常事务。当灯光把城市装扮得分外妖娆的时候,老孟如鱼儿般周旋在各大酒店的饭桌、各大歌舞厅的KTV、各个包厢的麻将桌……老孟喝得面红耳赤,打着酒嗝。老孟常说这是他的工作时间,有个副所长不服气,说灯红酒绿谁不会,可老孟让这个副所长灯红酒绿一个月,这个副所长就受不了。

一般所里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不会打电话给老孟。可现在,这个陌生的号码一挂断又接着响起来,不接不罢休,“喂,谁啊?!”他的语气毫不掩饰心中的不快,“孟律师吗?”话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老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自从当了金牌律师事务所的所长,已很久没人叫他孟律师了。“你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那个女人感觉到了老孟的愠怒,赶忙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那是一名领导,业务上给过老孟不少关照,可以说,老孟是从那里起步的。老孟缓了口气,问她有什么事吗?女人坚持见面再说,老孟说不在所里,女人追问他在哪里,那语气,像是只要老孟在地球上,就要赶去跟老孟面谈。

“很急吗?”老孟问。

“很急,真的很急。”女人强调道。

“我现在没空,下午吧。”老孟坚持道。

下午,老孟还在路上,女人的电话就来了,“孟律师,到了吗?”这种被催促的感觉让老孟很是不爽。大门口,一位白胖的中年女人在门口焦急地踱着步子,老孟一眼就猜出这就是打电话的女人。这女人过的应该是养尊处优的生活,衣着讲究,耳朵、脖子、手腕还有脚踝,凡是挂得上金银珠宝的,没有一处闲着,老孟脑袋一下子跳出一个成语出来:珠光宝气。

“你是孟律师吗?”中年女人迎了上来。

“就是你打的电话?”

“是,打扰你了。”

他们边说边往办公室走,才走到办公室门口,老孟已明白了中年女人的来意,想请老孟打官司,把亲生儿子领回到身边。

“我好久不打了,我可以让所里最好的律师代理这个官司。”

“还是你出马让人放心,谁不知道当年您是常赢律师。”

“我推荐的这个律师比我还厉害。”

“你放心,律师费多少由你来定,只要你出马,什么都好说。”

“不是钱的问题,真的,你相信我的话,这个律师是我们所的金牌律师,现在打官司比我还老练。宋律师,你过来一下。”

老孟把宋律师叫了过来,可女人却走出了办公室,不一会儿,老孟的电话响了,是领导的号码。

“嗯嗯,好好,哪里的话,按领导的指示办。”老孟心里虽不快,却一口应了下来。

“你请坐。”接完电话,老孟掂出了这个女人的分量,按铃让工作人员冲一杯茶过来。

“请问你怎么称呼?”

“我姓孙,叫孙小丽。”

“哦,好的,请说一下你的情况。”

没进城之前,孙小丽一点也不清楚她的资本在哪里。

后来,孙小丽得出结论,和刘方拜堂成亲,就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刘方有什么好的呢?要相貌没相貌,要钱没有钱,只不过那间瓦房比旁边的新一点而已。

但那时的孙小丽确实迷上了刘方。刘方刚从部队退伍归来,草绿色的军装虽没了帽徽和肩章,但穿在身上还是牢牢吸引住了孙小丽的目光。刘方身上有一股香皂的味道,每次与刘方擦身而过时,孙小丽都要狠狠地吸几口气。

刘方壮实得像一头公牛,走起路来噔噔噔的,挑东西总是把扁担压得弯弯的,让人看着捏一把汗,担心扁担会被压断。一次,孙小丽挑了两筐稻谷,过村口的木栏时,憋得面红耳赤,满头大汗,都不能把筐提高过木栏,恰好刘方经过,他一只手轻轻松松就拎过去了。

孙小丽的眼里跳着两团仰慕的火苗,在刘方身上燃烧,“挑去哪里呢?我帮你。”刘方回过头来问道。“哦,我自个挑,谢谢您了。”孙小丽一脸的慌乱,把扁担放在肩上,挑起来匆匆就走了。

村里有不成文的规矩,男人一般都是成家另立门户后才开始驱牛耕地,这样的重活一是有技术含量,二是又苦又累,所以只要还跟父母同吃同住,都不愿意沾边。刘方还没成家就精通,耕地深浅均匀,不留边角,耙地又平又细,连村里的老把式都竖大拇指。在刘方耕过的地里干活,简直就是享受。

后来,有媒人撮合他们,孙小丽便一口答应了。

婚后不久,城里的纺织厂招女工,刚好孙小丽常在村里给左邻右舍缝制衣服,便随着村里的几名姑娘小媳妇进了城。

少冬出现了,少冬惊呼她就是村里的小芳,一直小芳小芳地叫她。少冬很有钱,给她买漂亮的衣服,给她买耀眼的首饰,带她到娱乐场所,让她知道什么是灯红酒绿的生活。可少冬有老婆,少冬发誓,一定要回去和老婆离了,娶她。少冬婚没离成,孙小丽的肚子却大了起来。

孙小丽生下儿子刘小方后,又回到了城里。刘小方一直随刘方在乡下生活,直到现在上了初中。

少冬终于把婚离了,孙小丽这边的事很简单。当初,她和刘方结婚时根本就没有去民政部门领结婚证,跟别人一样,办了酒席,拜了祖宗,就算结婚了。孙小丽回去跟刘方摊牌,刘方见孙小丽心意已决,也没多说什么,只要求让刘小方跟着他。

那时孙小丽很自信,她认为自己一肚子孩子呢,和少冬想生多少就生多少。可人算不如天算,少冬一直想要个男孩,孙小丽生了一个又一个,都是姑娘。

少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孙小丽的心绷得越来越紧。

孙小丽想起了刘小方,只有她清楚,刘小方是她和少冬生的。当年,孙小丽和少冬说时,少冬一声不哼。现在,孙小丽这年龄和身体,想要再生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把刘小方认回来,就成了孙小丽和少冬婚姻的救命稻草。

“孟律师,全拜托你了。”孙小丽恳求道,那神情就差下跪了。

“我还以为多大的难事。”老孟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搞个亲子鉴定不就一清二楚了。”

“问题是孩子不愿意做这个亲子鉴定啊。”孙小丽无奈地摇了摇头。

孙小丽打听到刘小方在乡镇中学上初二,便在放学时间等候在校门口,已有十年未见刘小方了,但孙小丽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刘小方的脸像是从少冬的模子里刻出来的,尤其是那个鼻子,又高又挺,都说男人这样的鼻子吃四方,难怪少冬做什么生意都赚钱。

“小方,小方。”孙小丽挤进人流中,叫住了刘小方。

刘小方疑惑地看着她:“阿姨,你叫我吗?”

“小方,我不是阿姨,我是你妈啊。”孙小丽动情地说。

“我妈?!”刘小方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似乎那是很遥远的事情。

“你不记得了?你掌心有一颗红痣,老妈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孙小丽启发道。

刘小方吃惊地看了孙小丽一眼,“阿姨,你肯定是认错人了。”丢下这话后,刘小方逃似的拔腿就跑。

孙小丽给刘小方买新衣服、买运动鞋、买手机……可刘小方一件也不肯接。后来,刘小方一见到孙小丽便远远地躲开。

孙小丽没了别的法子,只得硬着头皮找到了刘方。

辛苦的劳作让刘方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衰老,墙壁般的身体也瘦弱了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刘方的父母不在、那间瓦房变得黑旧外,刘方的生活并没有改观多少,屋子零乱,不难看出缺了女人的收拾。

看到她,刘方很平静,孙小丽猜想,一定是刘小方告诉了他。

“有事吗?”刘方正站门口的猪圈喂猪,他一句话拦住了孙小丽的脚步。

“刘方,我是来领小方的。”

“小方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来领他?”

“小方是我儿子啊。”

“你还有脸说他是你儿子,就算他是你儿子,这些年你去哪儿了?”

“刘方,我知道这些年你很辛苦。多少钱你开口,我全额补偿给你。”

“我是没钱,但这样的钱我怕脏了手。”

“刘方,今天我实话告诉你,刘小方不是你的儿子,是当年我和少冬爱情的结晶。”孙小丽不甘心,把底抖了出来。

“孙小丽,你的脸皮比墙壁还厚,你以为这样说了,我就信你?就让你把小方带走?你想得太美了,做白日梦去吧。”

吃了闭门羹,孙小丽才想到了请律师打官司,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儿子回到身边。

这确实是个问题,没了证据,法院没法把刘小方判给孙小丽。老孟决定亲自去找刘方和刘小方谈一谈。

老孟在学校办公室里见到了刘小方。老孟和在教育局工作的同学打了招呼,校长交待班主任把刘小方带到办公室来。

刘小方见到办公室里坐着校长、班主任,神情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拘谨地站在门角。

“小方,来,坐啊。”校长招呼道。

刘小方摇了摇头,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老孟起身,把刘小方拉到一张椅子上坐下,还给他递了一瓶矿泉水。

刘小方不安地看看班主任、看看校长、看看那个陌生的男人。

“小方,叫你来也没什么事,主要是这位叔叔想了解点情况,你照实回答就行了。”班主任说。

刘小方点了点头。

“小方同学,叔叔问你,你的爸爸叫什么名字啊?”

“刘方。”刘小方的声音很细弱。

“那,妈妈呢?”

刘小方咬着嘴唇,不说话。

“小方,叔叔问你话呢。”班主任提示道。

“我,我没有妈妈。”刘小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不集中注意力很难听得到。

“怎么会没有妈妈呢?不会像孙悟空那样从石头缝跳出来的吧。”老孟故作轻松地说道。

可刘小方没有一点笑容。

“是爸爸没告诉你妈妈是谁吗?”

刘小方还是咬着嘴唇不说话。

“小方,你是有妈妈的,你妈妈叫孙小丽,你妈妈让叔叔来找你,你知道吗?”老孟诱导道。

刘小方把嘴唇咬得越来越紧了,快渗出血来了。

“你妈妈在城里生活可好了,住的房子又宽又大,出门就坐小汽车,在城里可以上好的学校,还有好多好玩的地方,跟叔叔回去找妈妈好不好?”

刘小方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要是不放心,可以让老师陪你去。”

刘小方还是摇了摇头,把窝在眼眶里的泪水摇了出来。

老孟还想引导一下,可刘小方除了摇头,就是流眼泪。老孟只得让刘小方回教室。

“这孩子就是不愿意提母亲,在他的学籍档案里,只写父亲的名字。”班主任说。

老孟感觉到了母亲留给刘小方的心理阴影面积,再与刘小方谈,跟揭伤口的结疤无异。

和刘方谈,却出乎老孟想象的顺利。

知道老孟是律师后,刘方并没有把对孙小丽的怨气发到老孟身上。

“怎么,打官司?打就打,你以为就你们城里人懂法律,一把屎一把尿的,我养了小方这么多年,她孙小丽尽过做母亲的一天义务没有,不管告到哪里,法院都会把监护权判给我。”

“是啊,法律是公正的,不会因为请了我这个律师,法院就偏向孙小丽,但孙小丽请了我,我就必须履行约定的义务,请你理解与支持一下。”

“那是你和她的事,关我屁事。”刘方生气地说道。

“那是那是,”老孟小心翼翼地顺着刘方,“只不过,打官司需要做亲子鉴定,到时候请你支持一下。”

“做就做,你们爱干什么我也不怕,也改变不了小方是我孩子的事实,只不过钱你们出,让我出钱,我不干。”

“那当然,要不明天我开车过来接你们父子俩进城,这样的鉴定很快的,还有时间咱们再到城里逛逛,吃饭再回来。”老孟趁热打铁说道。

“也行,明天我让小方请假一下。”刘方满口答应。

老孟担心夜长梦多,第二天,早早就起了床,还买了水果和饼干,到刘方家门口时,日头刚刚爬上竹梢。

刘方正在喂猪,“刘大哥,吃早餐了没有?”

“没有。”

“那好,咱们进城后再吃。小方呢?”

“小方不愿意做,去上学了。”

老孟心一凉,“怎么了?你跟他说一下嘛。”

“我说了,他就是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老孟觉得刘方说话有点假,怀疑刘方在耍他玩。他决定到学校找刘小方,刘小方还是像上次一样,咬着嘴唇,摇头,流眼泪。看来,刘方说的是真的,刘小方不愿意去做这个亲子鉴定。

官司进了死胡同,再也不能推进一步。孙小丽天天打电话催老孟想办法,老孟说:“人家不愿意做亲子鉴定,我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绑着人家去吧。”

可孙小丽总认为老孟不上心,又托别人给老孟打电话,搞得老孟像被猎狗追赶的兔子。

真是狗急了也能跳墙,老孟想到了一个人——老姜。老姜在刘方所在的乡政府工作,好像还是个小领导。那年,乡政府有宗行政诉讼官司,七拐八绕地找到老孟,老孟代理给打赢了,老姜很是感激,一定要请老孟吃饭,买单时,老孟提前结了账,这让老姜觉得欠老孟人情,每年的军坡节都打电话邀请老孟去做客。

“你说的是刘方啊,认识啊,我们隔壁村的,孙小丽也认识,和我们年龄不差上下。孟所长,不是我说您,您就不该代理这官司,刘小方长大懂事了,不愿意别人谈他的母亲,现在好不容易才归于平静,又挑起这么大的动静来。”

“我也是身不由己,孙小丽找了人跟我说,我不接不行,现在要做亲子鉴定才行,刘小方不肯去,但我觉得关键还是在刘方,只要刘方不告诉刘小方去做的是亲子鉴定,刘小方就不会闹着不肯去,你去跟刘方说一下,刘小方真是刘方的孩子,孙小丽再怎么折腾也不怕。我看刘方的家庭也困难,他要提出什么条件,能满足的我这边也尽量满足他。”

老姜犹豫了一下,还是应了下来。

老姜果然有面子,刘方按老孟的法子,让刘小方配合做了亲子鉴定,结果还真如孙小丽说的那样,刘小方是孙小丽和少冬的孩子。有了这一纸亲子鉴定书,官司没什么悬念,刘小方判给了孙小丽。

听说执行的时候,刘小方哭闹得厉害,躺在地板上不肯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孙小丽和少冬架着往车上走,刘小方遇到什么就抓什么,手都抓出血了,最后,紧紧地抓住门框,搞得孙小丽和少冬也没了办法,还是刘方把刘小方的手掰开的。

车开出去好久了,还听得到刘小方哭喊刘方的声音。

好几天,刘方都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

老孟听到这些,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是他赢得最没有成就感的官司。不管怎么说,把这件棘手的事情完成了,还得感谢老姜。他请老姜喝酒,谁都不愿意谈这一官司,两瓶见底后,老姜才说:“老孟,这官司赢了,但你别得意,是刘方让你赢的。”

老孟吃惊地放下酒杯。

“刘方早就发现刘小方不是他的孩子,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父子,他还悄悄找过我,了解做亲子鉴定的事,结果还真的如他意料的那样。孙小丽给他戴了绿帽,还留别人的种给他养,他愤愤不平地找到我,咨询如何通过法律的途径解决,可后来他再没有进一步的行动。我曾问他,他说,孙小丽那么多年了,都不曾回来看小方一眼,把小方给她,不是把小方往火坑里推吗?他一直没有再娶,那么拼命地在地里刨食,就是想让小方不受委屈,过上好的日子,可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感觉已无能力再为小方做什么了,只有让小方跟孙小丽去城里才能改变小方的一切。”

老孟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如果他早知道了,他又会有怎样的选择呢?他一直给不了自己答案。

一阵电话铃声很执拗地把老孟从睡梦深处拉了回来,是孙小丽的号码,自从孙小丽知道他的作息时间后,没有特殊情况,都不会这个点打来电话。

“孟律师,小方自个跑回去了。”孙小丽急切地说。

“那只有你自个想办法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老孟听了听,便挂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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