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杖银针 (短篇小说)
2021-11-12◎王勤
◎王 勤
每年正月到二三月,是我所在的村庄和周边乡村闹琼北庙会的日子。号称有千年历史的琼北庙会,大多又叫闹“军坡”,过“公期”。那是乡村民俗大狂欢,祈祷祖宗神灵保佑好岁月的日子,由于当时众所周知的原因,草子园村的祠堂被烧了,放祠堂内闹军坡、过公期的东西全给烧没了,再说那时上边不让搞,这一年一度的乡俗大事一放下就一晃眼过了九年。
不管过多久,人们都会记住这种扎下深根的民俗,第九年,在某个好日子里,不知哪里起的头,有说是上边支持了,各乡村陆续传出人们明年无论如何都得闹一回军坡、过一次公期。
队长庞成地很认真地对我说,老王,我们过公期你不要干涉了,你要是不好向上说,那就装病不知道得了。我骂他乱说,我没病装什么病?你才有病,闹军坡、过公期发扬民俗好传统,没什么不好啊!现在从上到下都支持的。
这事刚定下,难题就冒出来了。大伙欢欣鼓舞完了,回过神才发现祠堂被大火烧过,连同放置在里面的过公期用的所有东西全烧没了,什么祖宗神字牌位啦,公祖婆祖雕像啦,公公婆婆神灵受阅巡境,所乘的鸾辂和骏马啦,鼓角旌旗啦等等,早烧成了灰烬。
这可把大家难住了,还过什么公期、闹什么军坡。面对大家的期待,生产队长庞成地唉声叹气地说,我对不起祖宗啊,我没保护好它们,祖宗也没怪罪我们。公祖婆祖啊,这次公期无论如何都得过,我决定重新打造你们,让你们好吃好喝高高兴兴地过一回节,让你们赐我们福多多……他情不自禁流露的唠叨,那是他说给地上地下的祖宗神灵听的,虽然祠堂没了,但祖宗神灵永远都在那儿。
你是叫神公保佑你,还是让你去保佑神公,打造什么?我失态到笑弯了腰。
庞成地讨厌我的笑,他说,别不正经,你懂什么?紧接着没完没了地说,——祖宗啊,大家都还忘了一件重要的东西:穿杖银针……那些该死的,把穿杖银针都烧没了,那神物可贵重了,是我们的阔祖宗用一箩筐银元请名师打造的咧,你叫我们现在去哪儿找回它啊!找不到它,我们又如何与公祖婆祖沟通对话?我们坚信它还在的,火是烧不死它的,祖宗啊,告诉我们吧,银针掉谁手里了,他为什么不交还出来?他想找死吗?你们显显灵吧……
庞成地唠唠叨叨没完,这可能是他长久以来憋在肚子里的话,今儿才有了说这话的机会,他的操心和担忧不无道理,掐指一算,离明年闹军坡、过公期的日子不远了,要抓紧把损失的东西办齐。
这是晚间在文化室说的话。他大声对来记工分的群众和负责记工分的队会计说,都停停,我们议议这事。
大家立即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五保户西婆提醒说,队长,把这事交给庞源恒去办最妥了,重新请回公祖婆祖、造鸾辂骏马……经她这么一说,庞成地像抓住了什么,他说,西婆你老当时是进过火烧祠现场的人,捡了牌匾,没见到进火场捡拾东西的其他人吗?西婆进过现场,认为自己好撇清这嫌疑,说,不要怀疑我拿穿杖银针哦,我不敢接近那东西,给我都不要。一人插上话说,红纹窗雕你都敢偷回家用,纯银元制作的穿杖银针价值大了去,碰上哪有不敢要的,你真的没拿?窗雕救过我的命……西婆缺牙的嘴唇哆嗦着,眼看要气昏过去。接着说,我哪敢拿那神物,你们要想知道谁拿走了穿杖银针,叫庞源恒“降公”(问神仪式) 问,不就清楚了吗?
人们如大梦初醒,对哦,都点头赞同。
这事到了第六天,早上阳光清朗,空气清新。在祠堂破败的原址中,两只乌鸦惊奇地飞落在祠堂的残墙头上,黑麻麻的鸟群扯嗓子嘎嘎叫个不停,有人嫌它们可能会带来不祥,便喊叫甩石子吓走它又盘旋飞回。懂行道的人认为那是庞源恒招来的巫鸟,他正在设坛“降公”,问卜穿杖银针的去向。
现场来了不少人,我和庞成地第一个被请到现场。我倒要看看庞源恒会弄出什么花样来,他真有本事弄清穿杖银针的去向?对这人心所向的热闹的场景不管是什么态度,我并不急着下结论。
庞源恒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浑身道士打扮,这身行头他还保存着,估计他好久不敢用了。
他喊过几嗓高高低低的清嗓音,似乎还放了个上午吃地瓜的屁,踱来挪去,手舞足蹈一番后,施法“降公”附体,他眯着眼念念有词,但谁也听不清,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从未经历过闹军坡、过公期的活动,那些年在城里长大然后下农村,只是听说而已。何为穿杖?穿杖就是用银针穿过公祖神附身活人的双脸颊,真针实肉地穿透,没有半点魔术的神奇仪式。据说普遍的穿杖银针是一根用银打造的粗杵针棒,长不过两三米,两头尖利,它在闹军坡、过公期时,才被派上用场,其功能作用和传奇色彩以及为什么一定要用银打造,为什么要拿来穿脸颊?穿身体别的地方不行吗?穿了脸颊的活公祖,事后没灾没病,也许没有多少人能说得清楚。
庞成地认为,现在穿杖银针我们该知道它的去处了,祠堂烧了,它不会不回来,谁也请不走它,没了它,就无法闹军坡、过公期。
他的记忆这时随庞源恒此刻的“降公”回归。本祠内的这根穿杖银针是用银元制作的,显得特殊,尤其金贵和神奇,他相信这是上天赋予它法力,沟通公祖神灵和凡人的神针,它以前每年和村民度过了一回回难忘的岁月,带给村民的欢乐和祝福以及驱邪降妖,造福一方。
越想越远,他想起解放那年闹过的一次军坡,那绝对是一次不同寻常的过公期。公祖婆祖出巡境区,乘鸾辂骑骏马,众人扛出的“活公祖”还是庞源恒那时的老爹、族长。只见他大红的脸膛,被银光闪烁的银针穿透他的双脸颊,犹如残酷长出面颊两边的钢尖长牛角,雄猛威壮,睁圆眼炯炯直逼远方。人们鸣锣开道,鞭炮喧天,欢声雷动,狂热的信众簇拥着巡乡野穿村巷,人神同庆,鬼怪遁形,构成了一幅世俗民众对神灵“境主”仪仗的大检阅。那年,乡亲们斗地主、分田地,翻身解放过上了好日子,人们无不感恩人民政府带来的幸福,无不感激公祖神灵保佑着这好世道。
一声传出几里地的呐喊,拉回庞成地的沉思,正在施法降公神的庞源恒,摇头摆脑地指着镇上的方向说:你们听着,穿杖银针在那边,在一个人的手里,那个人你们知道是谁了吧?我不说,你们跟站在祠墙头上的乌鸦走,乌鸦飞到腾岭镇上,落在谁家的屋顶上谁就是拿走私藏穿杖银针的人。
说完,降公仪式便结束,他向墙头撒了一把稻谷,乌鸦抢吃完,不响不叫,欣然地掉头飞走。
谁能跟得上乌鸦飞,去看它落在哪儿,庞源恒你啥时长翅膀了,我们可没长啊!你这装神不像神的三伯公,指望你闹半天还不知道东西在哪儿,你吃屎的吧?就那点本事还拿来糊弄乡亲们,当心我们上去扒了你那身衣服!大家都在为找不到穿杖银针而着急,不少围观的青年人更加愤怒。
说实话,这种事光着急也没用,扒了庞源恒那身道士服同样不起作用,人们不信庞源恒降公说的,还真不对。
第三天,村里的青年阿宁、庞力超赶集镇,路过镇西角落的一间破烂锯木厂房,发现两只乌鸦站上头发出几声怪叫,阿宁马上认出,这两只乌鸦不就是站祠墙上那两只吗?庞源恒降公说的话终于兑现了!庞力超说,哎哟,这破烂厂房是谁的?都遗弃不用了。阿宁说,不用了也有主,跑不掉。
回村后这事传开了,全村沸腾。庞成地说,我怎么就忘了这个人,不用问,这破小锯木厂就是他的,他不知死活在这里锯咱祠堂的大柱子,打瞎了一只眼,问了公祖好坏气运,公祖讲太差了,他就关了这厂子。全镇人民都知道这事,我糊涂了,你们为什么不提醒我?我也是没办法呀,队里水稻没肥撒,为了找钱买化肥,当时竟然同意把遗留的祠堂柱子卖给他这种人,那时就是这家伙带人“破四旧”烧咱的祠堂,全镇人民谁不知道?他肯定是烧祠堂时,偷走了我们的穿杖银针,庞源恒三伯公降公看得准啊,我们都都忘了这个坏家伙,这回新老旧帐全跟他算!
阿宁笑话队长说,别以为我们是一起跟你们一样的,你老当时开始不同意卖祠柱子给“凿戾暴”,听说他在镇上请你吃了一顿牛鞭汤,吃好喝好后他老婆用大奶子撩你……话没说完,阿宁怕挨揍连忙跑开,众人大笑不已。
庞源恒略加思索后,张口对众人说,你们快别纠结了,干正事去!
庞成地第二天一大早,带一帮人出现在腾岭镇上“凿戾暴”的店铺前。已成“独眼龙”的“凿戾暴”,改行卖小百货了,此时看不清冲进店面来的这伙人,干巴巴地问道,喂,你们……阿宁直截了当地说,我们想买穿杖银针。庞力超不等对方缓过神来又问,多少钱?开个价。
“凿戾暴”终于看清了来人是庞成地,那张曾经一起吃喝过牛鞭汤的脸立刻扭曲起来,浑身打了个激灵,他多多少少明白了咋回事,双腿好似无法站直,响鼓点般放出一个滚圆发臭的红薯屁。
来人把“凿戾暴”团团围上。
你烧我们的祠堂,偷我们的穿杖银针,好好交还回来,我们今天就不动你的筋骨。
你们……我真没见过你们那东西。
嘴硬不老实是不,说,放哪儿去了?庞力超从左边甩了他一个巴掌,他的头缩了进去。没把穿杖银针卖掉吧?卖哪儿了?阿宁从右边又甩了他一个巴掌。他捂住脸,额头早就青了一块。他知道这时如敢还手斗嘴,将不仅仅是头脸上鼓起几个黑青包的问题。
“凿戾暴”抱着头“嗵”的一声双膝跪地,我哪敢拿你们的这种神器啊!真的没见过啊……呜呜呜。他突然大哭,哭得很惨,我该死,我真的没拿过什么穿杖银针啊!我千不该万不该带人去烧你们的祠堂,我有罪,我是个坏蛋,我不是人,我是狗娘养的……你们现在就把我打成肉饼,拿去炖了,拿去煎了也不为过……
庞成地挥手示意大家不要动手,问,你如何赎你的罪过?“凿戾暴”捣葱似的磕头,你说你说,我能办到的一定办。庞成地说,我们放在祠堂里闹军坡、过公期的东西,全让你一把火烧了,现在要置办回来得用钱,你是不是要补偿资助点?“凿戾暴”抹去脸上的鼻涕泪水,连连说,应该应该。
庞成地几乎忘了他们这趟来的根本任务是索回穿杖银针,当他带着队伍返回村子,庞源恒问他,找到银针了?他答非所问,好了,全解决了。我知道你们很难找回那神物,忘了告诉你们,如果不是我出山哪能请回它?不管它现在落在谁手里,我试着请一回,八九不离十,它会自主归来。庞源恒自信地说。庞成地有点气恼,既然你能请回它,那你叫我们兴师动众去追个啥?差点把“凿戾暴”打扁。
庞源恒一番狂笑,说,你们不去,哪能有问题的解决?原祠堂现在一时半会儿建不起来,但着急重新置办这些过公期用的器物,得花钱吧?队里的那点分红就留着给乡亲们,不能动啊,公祖可以不吃饭,我们人可是天天要吃要喝的……庞成地不住地点头,他在赞许庞源恒的心情中加了“三伯公”三个字的褒意,——你说的没错,想法跟我不谋而合。
日子这么折腾着过,一晃眼就到了第二年闹军坡、过公期的这一天。像过往那样,草子园村及周边几个村庄的共同公期仪式,这天首选在老地方祠堂原址上举行。
黎明前的天空出奇地闪现一丝苍茫的光线,眨眼间就亮堂了。公期启动仪式在一片欢呼声和锣鼓喧天中进行,人山人海……“降公神附体”“跳大神上鸾”“过火山”……活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等到公祖婆祖被成百上千人簇拥着,乘鸾辂骑骏马出巡游时,人们注意了,人们看到了“活公祖”庞源恒。那根穿杖银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穿过庞源恒的左右面颊,他像一尊威严的雕塑,当年也是这根穿杖银针这般穿过他老爹的脸颊,被信众抬着、供着,在人潮中向前欢呼,滚滚流动。
穿杖银针两头尖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游动在空中的银梭,云彩映照,焕发出无与伦比的光芒,潮动的人群中不时有人往穿杖银针两头穿挂上钱纸,以表祝福和祈祷。西婆挤不进人流,她手中握着一张钱,期望今年能顺利养好一头大肥猪,阿宁帮着她把钱挂上去了。阿宁同时也把自己的美好愿望带上。庞力超则追上去,往穿杖银针两头都穿挂上自己的迫切愿望,希望今年能找到媳妇,成家立业……
人们一时都忘了穿杖银针是如何回来的。庞成地事后说,问那么多干啥?谁都拿不走它,它一直在我们祠堂里,在我们子孙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