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集(组诗)
2021-11-12蒲小林
◎蒲小林
[父亲的急转弯]
父亲快九十了,住在老家的养老院里
那天我跟爱人、儿子去探视,刚到院门口
就远远看见一张弓,在临江的栏杆上
高高斜挂着,风吹一下,就摇晃一下
仿佛随时有可能晃落下来,我的父亲
就是这张弓,他正勾着腰,目送山下的
流水和行船
父亲老了,佝偻了,并且患上了严重的
痴呆症,除了面对土地,我还从未见他
将身体弯成这个样子,我知道
他这个年龄的每一次弯腰,都可能是一道
急转弯,甚至就是生命中的最后一道弯了
不知我的父亲,这次能否拐得过去
[蒲]
这种植物,必须向下才能看见
《辞海》里说:蒲,俗称蒲草,多年生
草本,长于水边或池沼……
初见时,它正俯身沟渠
瘦削而细长的叶片,仿佛刚经历过霜
风一吹,身子被压得更低,就像远处
那些弯腰劳作的身影,有时风暂停下来
它的腰稍微伸直了些,但高度,还是比
我内心压下去的疼痛,低了一大截
当我换一个方位,甚至弯下身子,把它
扶回到最初的站姿,但一松手,它马上又
扑向更深的泥泞,仿佛一个处在低处的人
生命的高度,只能在比他更低的泥土中
当它的身子低到不能再低,灵魂的深度
就完全亮了出来
[十二平米]
六七个人,每人一平米午后时光
这已经足够,但我的茶房,确乎有
十二平米,这让涪社诸友在寒舍获得的
悠闲,多出了几个平米,也让整个下午
比此前宽阔了几个平米,这几个平米
应该足够镌刻一棵树的绿意,临摹
几朵云的天涯,甚至三两秒钟里程
便可回到南宋与东晋,但我知道,宽阔
有时不过是另一种狭窄,就算宽过
所有人的心,却未必容得下一个人的沉默
[飞鸟集]
天空太空旷了,以致让迷途的鸟
连四处碰壁的机会也没有
鸟只能横下心来,没日没夜地飞
实在飞不动了,就用翅膀
狠狠地抽打时间,直至疼痛难忍,才朝着
脸上最疼的那边,飞走了
[庆 幸]
花掉落之后,春天即刻变轻
树枝突然往上升高了一截
先前伸手就能触摸的位置,现在
踮起脚尖,也够不着了,多么庆幸啊
失去一朵花,却与凋谢,相差了
一段距离
[重 量]
诗人逸尘土认为:一个人的体重包括
他的血液、骨头、毛发以及一生的得意、失意
再加附着于人体的身外之物,当然
计算过程中,他注意减除了行囊和服饰
并特别强调是一个裸体
但在我看来,这样的计算仍显得有些草率
比如一生的蹉跎、消极,偶或凶险的目光
虚伪的笑靥、灵魂的阴暗,以及面对
一杆秤的胆怯……
这些影响重量的因素,他几乎没有提及
我猜,这并不是他不愿提,或者遗漏了
而是在称量自己的斤两时,他不敢把
身上的东西,完全暴露给一杆秤,他怕
暴露了内心的一切,反而会使自己的重量
变得更轻
[车过雁江字库山]
车速真快啊,一眨眼就错过大好河山
路过字库山时,除一晃而过的字库阁
雁江八景和土语方言,能看清的,全是
放大了的甲骨文和篆体字,在这些
古旧生僻的字堆里,我不认识“他”
他不认识“你”,你不认识“我”,更不识得
那些天书一样的“情仇爱恨”与“名利得失”
在字库山,我是一个简单而快乐的人
但车速越来越快了,开那么快干什么呢?
还没来得及在山上走一圈啊
还没来得及在林间躺一下啊
我不想那么快就回去,更不想回到
熟悉的一切
但车还是着魔似的往山下开
不知为何急于要把这么好的一段时光
拉到山下去,好像不把我们拉入
后半生的烟尘,就永远不会停下来
[与友人书]——致杨然
你来信说要寄东西给我,但没有确切地址
其实你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
居无定所,如果你确实要寄,只要不寄给
春风,任何地址都是对的,要是加急
可以直接寄给我的崎岖或者山林
也可以寄给我的月光、白鹿和任意一场雪
你寄的东西我肯定都会喜欢
若能顺便寄点冉义的炊烟、竹麻、晨曦
或者鸟啼,那就更合我意了
但不能寄悬崖、迷雾,更不能寄枯井和
断壁,我已经到了我的暮年,实在不敢
确信,自己还能有多大的承受力,这一点
相信你是理解的
眼看就立夏了,我的春天,也很快要
让出去,即便如此,我仍会挑选一个
既能仰视,也能沉默的地方,享用你的
礼物,但我已是局外之人,心远地偏
除了能对你说声谢谢,也没什么好还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