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
2021-11-12
永远的异乡人
经常会有人问:你老家是哪的?每逢这时,我总是先把声音拉长,然后再含糊其辞地回答。有时说是此处,又有时说是彼处。似乎“老家”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忘记的地方,要努力思索,才会记起来,而记又记不清楚,只好在支支吾吾后,随便选定一个答案来搪塞。
“故乡”这个看起来并不复杂的词,对于我,却大为劳神费思。按常理,它应像位母亲,有着慈爱的眼神和让人依恋的胸怀,不管你走得多久,走到哪里,她始终深居在你的内心,回不回去见她,她都会站在原地守候着你。而我的故乡,却像风一样无形无状,且带着伤人的硬刺,每一次出现,都会让我感到疼痛。我想拥抱她、亲吻她,却找不到她的所在;我想抛弃她、不理她,又挣脱不开她的纠缠;我想埋藏她、禁锢她,她却总是挣脱枷锁在我的梦里以不同的姿态反复出现。
我羡慕那些张口便能说出自己故乡的人,他们可以说一口流利纯正的家乡话,可以如数家珍地道出那里的溪流沟壑,可以津津有味地谈论那里的风土人情。无论那个地方是富庶的还是贫穷的,是附近的还是遥远的,都是任何地方不能替代的一块宝地。因为,这个人的根扎在那里。
在看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时,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折磨。若不是把故乡爱到深处,怎么能有那么多诉不尽的絮语。那里的每一场风、每一片云,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每一面土墙、每一缕炊烟,每一声驴鸣牛哞,每一把镰刀铁锨,都熟悉得像挂在眼前、烙在心上。一景一物,满载着作者割不断的乡情。那些文字,浪潮一般,一波一波冲击着我内心的一个角落,“故乡”这个被我藏匿的字眼,从那个角落里不顾羞涩地闯出来,逼我反复问自己:我的故乡在哪里?我到底有没有故乡?我再无法继续遮掩回避,为了理清这个始终没理清的问题,我打算用一段完整的时间,重新寻找那个叫“故乡”的地方,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
依照追根溯源的惯习,就从我的出生地寻起吧。我是从那里降生到了这个尘世,喝了那里的第一口水,沐浴了那里的第一缕风和阳光。我本来可以一直长下去,扎下自己的根,骄傲地成为那个地方的一个土生土长的人。可是,在我七岁的时候,却被父母带着,移植到另外一块土地上去了。那时,我的根还没扎深,在泥土的浅层稚嫩地生着,我还不懂得选择和留恋,不知道还有“故乡”这样的一个概念。
我离开出生地后,在有着漫长冬季的东北成长起来,度过了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的开头部分。
刚到那里时,我们这家人的突然介入,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左邻右舍倒友好热情,只是那些调皮的孩子们却比较欺生。他们编了侮辱性很强的顺口溜,见了我,便远远地大声喊着向我挑衅。我是胆小的,为了避开他们,出入村庄,常是悄悄地走家后面的那条小路。偶尔狭路相逢无处可躲时,只好硬着头皮装作没听见。有时气急了,也会向他们冲过去,决心与之拼命。而他们无师自通地会使用十六字作战方针,见我来势凶猛,便采用“敌进我退”的战略战术,哄笑着跑到更远的地方更猖狂地喊叫。所幸他们只是为了寻乐解闷,无意与我决斗,若真交起手来,吃亏的多半还是瘦小无力的我。
后来不久,我已能说一口流利的与之无二的当地话,可是不管怎样,他们仍然不忘我是异乡人。
大概是小学四年级时,课间,在操场溜冰,一个男生又故意叫我“山东棒子”。起初我没予理会,叫了三次后,我血往上涌,走到他面前,问“你说什么?”,不待他回答,便用戴着棉手套的手一拳向他面部打了过去。瞬间,鼻血流了出来,他随手一抹,便在他脸上开出了一大朵红艳而不规则的花。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当面取笑我是异乡人,他们换了另一种说法,说我是关里来的,会武功,很厉害。这种说法一直延续到我离开那里。
无论他们对我是欺负还是畏惧,异乡人像一个刺青,深印在我的身体上和别人的意识里,无法改变。在逐渐长大的岁月里,这对我形成了一种逼迫。在那里居住的十年间,父母之间一直说着家乡话,只有对外人说话时,才拿腔作调地说当地话。他们也经常谈论家乡那些我不认识的人和不了解的事。父母潜移默化的影响对我乡情的树立形成了一种强化和牵引。我需要归属感,需要一个接纳,一个寄托,即使再飘摇,也有一个稳固的根。而这,无疑便随着父母的牵引落在了那个印象越来越模糊的出生地上。
那时,我把我的出生地当成附着物,把从书上看到的、歌里听到的所有思乡赞乡的优美词句全部安放在我的出生地上。我把那里当作一个十全十美的天堂,对那些嘲笑我为异乡人的人生出莫大的鄙视,觉得他们很无知,愚昧得像只井底之蛙,不知道在他们的天地之外,还有一个美丽的地方,那是我的故乡。这种幻化出的怀乡情绪,一直自由绽放到再次回到我的初生地,才像雨淋后的花一样颓然凋败。
十年后,我重回到我的出生地,我以为,在这里我可以不再是一个异乡的异客了。下了火车,听到周围所有的人都持着父母在家偷偷交谈时的口音说话,我忽然感到有些害怕,好像本来隐秘的一件东西突然被当众揭开,令人措手不及又羞涩难当。这样的口音我听得懂,但却不会说。我忽然像当初离开这里刚到东北时一样,浑身别扭,不敢张口说话。当我试着问路时,他们马上便认定了我是异乡人,询问我是哪里的。
居住的地方也与凭着模糊记忆想象出的完全不同,院子没有那么大,院墙没有那么高,房子没有那么结实,窗子没有那么明亮,仅能记起的儿时的几个伙伴,也没有以为的那么可亲可爱。当我饱满的热情遭遇到各种冰凉的陌生时,我一个人幻化出的所有光彩很快就暗淡熄灭了。现实给了我挫折,我又转回头去,开始日日想念东北那个养我长大的地方。
我像一个自小便被别人带走了的孩子,这里生了我,却没有养我,当我站在她面前时,无论如何都不能开口称她一声母亲。在她身上,我找不到让我依恋的味道,强迫自己说爱,说不出来。当我从村里人面前走过,听到她们在背后窃窃私语,说那是谁谁(父亲名字)的闺女。他们是顺着父母的那根线认下了我,我却不认识也记不清他们。一些名字存在于这个村庄和父母的口中,对我来说,不过仅是个听熟的代词。我知道,这里是父母的故乡,但不是我的故乡。我只是父母的附属。
回乡五年多的时间,四年我是在校园里度过,另一年多有一小部分时间坐在家里的窗下写诗写日记,其余那部分时间,在一个人的工作室里制作京剧脸谱或画服装模特。在这个出生地,我没有伙伴,甚至没有熟悉的人,我只认识几户人家,也不会像模像样地使用任何农具。不得不走在村中的路上时,我总是低头快行,尽量避开那些肆无忌惮打量我的目光。我与这个生我的村庄完全不能融合,反比异乡人还多了几分尴尬。
多年后的一天,我再次从这里穿村而过。废弃的老房还在,村里人看我,却是一付茫然表情。彼此之间,两不相认。父母早已不在这里,能让我怀恋的,也许只有我对着写诗的旧窗台和屋后那棵老得已不再长枣的老枣树。我幻想能从这块土地上找到牵扯着我的粗壮的主根,但我却只找到了几根不能把我唤回的小须。实际上,我一生都不曾长出过那样的一条根,我的根幼时便开始萎缩,多次的移植,使它长成了一个再也长不大的老侏儒。
五年后,我又飘去了别处,在某个地方暂居。有一次,我同一个人客户说话,他突然问我:“你是哪哪(地方名)的吧?”我立时感到既惊讶又惊喜。太不可思议了,他居然能从我杂乱的口音里辨别出几百里外十几年前我居住过的地方,而且精确到那个县。他说他去过那里,说我尾音的那个“啊”有一点上翘,那里的人就是这样说话。口音是一个人所在地的天然标签,我的口音里含杂了太多地方的元素,到底哪个音是属于哪个地方的,我自己早已分不清。他人也不能全部分清,但却能精准地指出其中的一个。
后来,我来到现在这个地方工作、生活。屈指细数,在这个地方居住的时间,已长于我一生中在任何地方居住的时间。那么,居住时间最长,是不是就可以称之为“故乡”了呢?此时,我忍不住要翻看词典了。
《现代汉语词典》如是诠释:故乡就是一个人的出生地或长期居住和生活的地方。这概念看起来似乎很清楚,可是深究下去,还是含混不清。如果把我出生地叫做故乡的话,那么我长期居住的地方呢?如果我长期居住的甲地算的话,那么乙地呢?丙地呢?假如故乡也可以用数字排序的形式称之为第一故乡、第二故乡的话,那么到了第三故乡、第四故乡以至第N 故乡时,故乡还能称之为故乡吗?如果有人非要说“凡是生活过的地方都是故乡”的话,我不免怀疑他有“有奶便是娘”的秉性,恐怕这样回答的人已经成了一叶漂摇的浮萍,虚弱的根,再也触不到泥土。
我不否认我爱现在居住的这个地方,也不否认我怀念曾经居住过的每一个地方。可是,我却依然像梦中那样在空中轻飘飘地浮着,不知该落向何处。我仿佛是一幅多人合作的画,初生地在那张白纸上寥寥画过几笔后,就传到了下一个画者手中,然后依次地、交叉地传了下去。我不知以后还要传给谁,我知道这幅画再不属于任何一个人。每个人给了她一些线条和颜色,而这些线条和颜色最终又掺杂糅合在了一起。它包含吸纳了每一位画者的风格特质,却又不分明。就像我的口音,再不能把它变为某个地方的标准音。无论在何地(包括我出生的地方和我居住过的每一个地方),一张口,当地人就会轻易地分辨出我是一个异乡人,就会习惯性地问句:你老家是哪里的?
答案已然明了,不论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遗憾难过也好,顺其自然也罢,都必须接受一个事实:我是一个失去了故乡的人,不管我在哪里,都是永远的异乡人。也许,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物质变来的,有着不同的形态特征。有的人可能是花草树木,他们有自己生长的土地和稳扎在那块土地上的根,而有的人像我一样,不是一株有根的植物,是飘浮在世间的一种东西,像停停走走的风,像匆忙赶路的云,像奔腾流淌的河,像摇摆不定的小舟,像风中浮升翻转的纸片儿、羽毛、叶子,像一粒怀着生根的梦想却一直飘荡着的蒲公英的种子……我的灵魂,找不到那个渴望回归的栖息地,它注定永远是飘的姿态。
岩村,梦落下的地方
岩村,是我梦落下的地方,是我想将翅膀折起让心灵栖息的地方,在这里,我愿像水中那些家鸭,摇摇摆摆,没有目的地生活。
——题记
自邱庄水库向北流经丰润境内的这段还乡河,性格丰富饱满,有温柔、清纯、细腻的一面,也有豪放、浑厚、粗犷的一面。以刘城子桥为界,桥南,是北方冬季河流常见的景象:水面凝结成厚厚的冰层,不惧寒冷的人凿冰垂钓;桥北,却是意料之外的模样:近桥处,岸两侧尚有几米宽的薄冰,再逆流向上,随着河流蜿蜒北折,及到岩村,连那一点薄冰都消失了,河水像忘了季节,自顾清澈流淌。
村口,一座小桥跨过还乡河通向岩村。桥下不远处,有两群白色家鸭,一群在水中游玩,另一群在岸边晒羽毛,偶尔传来“嘎嘎”几声。站在桥上,倚栏而立,听着鸭闲闲的叫声和桥下淙淙的流水声,会忽然觉得春天来了,屋顶的炊烟仿佛有春天的暖,风中的寒仿佛也是春天的寒。来岩村,已有许多次,但每次都只是在村边停留,总没有足够的勇气到村里去。这一次,我却决心要走进岩村了。
因为陌生,我怀着一些试探,一些胆怯,怕惊扰了别人,也怕别人疑惑地看我。我悄悄向前走,又一步三望,似乎大气都不敢喘。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村子像是空的,四周静得出奇。忽然,我的眼前出现了羊,它们趴在路左边的后院内。我停下来,见残垣荒院,小木门上着锁,知道这是一家无人居住的老宅。那是些波尔山羊,头颈浅棕色,身上白色,长耳朵耷拉着,神态憨实驯良。我看它们的时候,它们也一齐站定了看我,见我没什么恶意,又恢复了安然的常态。
带着山羊给我的小欢喜继续前行,就从右边挡着玉米秸的豁口处,望见了院里的村民。是个老年男人,在低头往筐里装玉米叶,一只羊羔稚气地围着他转来转去,闻闻玉米叶,又抬头望望主人。当我的身体暴露在那个豁口处时,突然响起了狗的狂吠,吓了我一跳,也惊动了院里的人,连两只白鹅也“啊啊”大叫起来。那村民望了我一眼,没吭声,搬起盛满了玉米叶的大筐进了屋,随手关上了房门。鹅见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停了叫,把长脖子拧到身后,嘴插进翅膀下休息了。小花狗有点不依不饶,虽然后来也不叫了,但一直盯着我,随时准备采取行动。我冲它做了几个鬼脸,转身告别。
这条街很短,住户数得过来。很多门上挂着锁,院子是空寂的。房子不知盖了多少年,主人不知住了多少代,旧人的旧影旧事留在这里,最后的主人丢弃了它去寻新居新生活了。
再往西就是山了。爬上土坡,折向北,看到了一条印有水流冲击痕迹的河谷和几片果树林。河谷的尽头,是高耸的群山。群山三面合围,像个巨型簸箕。簸箕里盛满了果树,岩村却被簸了出去,散落在坡下,又被还乡河兜住了。这三面山,沟脊相间,仿佛几条大青鱼竖着呈扇形排放着。鱼脊一侧岩石裸露,闪着白亮的光;另一侧,则暗影遮蔽,长满了黑魆魆的松树。鱼与鱼之间,是条条的谷,从山顶垂落下来,全部向地面这条平躺的谷汇集。我想,大雨的天气,水流从各条山谷奔腾而下,场面应是惊心动魄的吧。事实上,在这枯水季节,我站在这三面环山的谷口,已经感到了一种力量的冲击和包围。说“感到”并不确切,在这“感”里,我是被动的,也就是说,我得到的“感”,不是我主观体验的,它更多来自于外部的给予,且不容我不接受。这种力量巨大而神秘,甚至是一种吸纳和蛊惑,让人愿意扔掉一切而甘愿沉迷于此。
往山下走的时候,我的心还像纸船一样在水波上飘荡着,村中传来的公鸡脆亮的打鸣声和老牛粗重的“哞哞”声又很快使我的心陷入了另一种静。山谷的静是让人沉坠无法自拔的,村庄的静则是让人安心到想要露天睡眠。家禽家畜的叫声,是田园风景中灵气的点缀,如海面上的船,夜空中的星,花朵上那只振翅欲飞的小瓢虫。在此时,任何世界名曲都不及它优美动听,它将这静涂抹得更静,使人那么想拥有和贴近。
牛的叫声渐近,我看到了两头黑白花奶牛,老牛拴在树干上,一会儿伸脖仰头叫一声,每叫一声,热气就从它的鼻孔里冒出来。另一头是小牛,趴在离房较近的玉米秸上。它看到我对他举相机,十分好奇,就想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起身径直向我走来。它的毛松软、干净,大大的眼睛充满童真。“嗨,乖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我试着和它套近乎,它不语,却把嘴巴伸到我身上来了。我见它对我友好,就伸手去摸它的头,它很高兴,却仍有些闪躲。它放心自己的主动,但害怕别人的过分热情。
我们将岩村绕了一周,路上又遇到了一个在院里干活的男人,狗的报警使主人闻声抬头。我对他笑笑,有些不好意思,怕他像很多陌人那样问我“你哪儿的”或“你干啥的”。但他却说:“进屋来坐会儿吧?”是这样淳朴的招呼,我的心中顿生暖意。
回来后的某天,我在微博上说:“想在我喜欢的村庄里住上三天三夜(我的要求多么小呀,只求三天三夜),随便晴天、雨天或雪天,随便流水、落叶或繁花(我的要求还是这样小呀,任意呈现就行)。早晨听鸡鸣看炊烟, 白天在村内外闲逛与村民闲聊,晚上在极静的黑夜里喜滋滋睡觉。”这是我浓缩和克制了的愿望,其实,我更想在岩村有间房,随时想住就去住。我喜欢旧村住户的稀少,喜欢旧屋散发的气息,喜欢那小小村庄里大大的宁静。那样,我会做一个简朴散漫的人,一个不好吃也不好做的人,在居住的日子里,菜由找不到其他事做的去种好了,我只帮他小小的忙。而我只需白天挎着相机闲逛乱拍,晚上抱着笔记本胡思乱写。
伸成一种爱,这是岩村对我的吸引,也是我同岩村结下的缘分。我相信,它不美丽后的所有美丽终将为我打开,且被我拥有。可是,我并不急,我会安然静等,像翻一本画册一样,一页一页,慢慢翻开来看,慢慢地注视它、靠近它、体味它。岩村,是我梦落下的地方,是我想将翅膀折起让心灵栖息的地方,在这里,我愿像水中那些家鸭,摇摇摆摆,没有目的地生活。
静享岩村一日夏
阴云在天空布阵,舒卷变幻,仿佛暗藏了某种玄机。到了中午,耍得倦怠了,渐渐松散,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一角淡淡的蓝,像一个破绽。太阳便抓住了这个破绽,从云缝间钻身而出,探头探脑地向岩村张望。
在树荫下铺了防潮垫,脱了鞋子席地而坐,顿觉十分惬意。坐了会儿,又觉不够,索性躺了下来。山风清凉,斑驳的阳光在我身上一蹦一跳。“……我坐在窄旧的木门前/膝上摊着一本书,却又不看/光影从树隙跳下来/为我单色的衣裙,绘着/摇曳的小花”我忽然想起我想写而未写成的一首诗,它接近于此刻。
上游刚刚停止放水,被大水淹没过的植物重新裸露出来,它们东倒西歪,一付大难不死的样子。浓重的腥气沿河四散,倘闭上眼去闻,会以为自己已置身海边。河水又回到了窄窄的河道里,水流仍很急,凹凸不平的地方,泛起白浪,发出“哗哗”或“咕咕”的声音。
七八岁的小男孩儿在浅水中弯腰寻觅,他悄悄地搬起一块石头,想发现隐藏在石下的小鱼。他掀了好多块,都没有找到,或许曾经找到过,却没捉住,他嘟着小嘴,有些生气。小白狗跟着他,在旁边的河卵石上走走闻闻,它看出小主人不高兴了,但它无能为力。
下午,天继续阴下去,我们往山上走时,小雨下了起来。东面的腰带山,山脊错落层叠,云雾笼罩,是国画中水墨的色彩。朋友自坡上撑伞过来,她娇小玲珑,于烟雨迷蒙中,宛若江南女子。
雨使周围植物的气息更加浓烈。七月,正是荆条开花的时节,满山的荆条花使整个岩村都香了起来。在各种枝叶的味道里,细闻一下,就能辨得出荆条花的香。它暗暗的,并不蛮横扑鼻,淳朴如岩村村民。
花椒树就在路边,长满了青色的花椒粒。随手摘两粒,放在鼻下闻。开始觉得麻味似乎很浓,隔会儿再闻,再闻,味道就渐渐淡下去了。后来竟只剩了香,那香清幽、透明,胜于花的香,使人不由吸着长气不愿拿开。
来时曾懊丧又是阴天,到后曾遗憾大水已退,此时,这夏日难得的清凉润泽却使我感到满足。什么目的也没有,甚至连拍摄和寻花都放弃了,从晨到昏,只是随心坐、随意走,把自己放在岩村,静享这样的一日夏。
岩村五月花
2015年,我“花心”渐重,走在路上,眼光会不自觉地往路边有植物的地方溜,不放过任何的花踪草迹。当然,最喜欢的还是每周的休息日,太阳刚一出,我的小翅膀就跃跃欲试地要飞起来了。机身上装的,永远是微距头,偶尔包里也带上个中焦或长焦,结果是怎么带去怎么拿回,动也不会动一下。若碰上让我感兴趣的人文景观,也不管微不微距头,马马虎虎拍一张就算。不过,更多的时候,是猫在草坑里,围着一种花转圈圈,根本就注意不到花之外的景与事。
五月初,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去的岩村。与以往不同的是,在岩村,事先已有一位本村女子在等我,她的名字叫建英。这个名字,是我临去岩村的头一天才知道的,事实上,她是我QQ 好友里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甚至我们都没有聊过几次天。只是有一天,她在QQ 里对我说:“来岩村玩吧,我带你去采松花粉。”
就是这样的一句话,当我踏上岩村的小桥并电话告之“我到了”后,她们夫妻俩便诚恳热情地接待了我。她们陪我一起上山,给我介绍讲解岩村相关的人、事、物:某块土地的拥有和转让,梨树、核桃树的种植和归属,一块墓地的久远来历,某个岩村人的身世和所为……当然,这一路,我们看的和说的,最多的还是我喜爱的花——岩村五月正在盛开着的花。
每次出来寻花,总期待会有意外惊喜,只要能遇到一两种未曾见过的花,就会觉得心满意足。村子里,路边的夏至草、斑种草开得正当时,但我已相熟,便不再过多关注。在山脚下,遇到了一大丛野豌豆,紫色的花缀满绿叶间,早开的还结出了小豆荚;山上,大花溲疏花季到了末尾,三裂绣线菊有的还打着苞,有的已开成了一团团雪白的球。松花粉过了季,这不要紧,我来岩村的本意也并非在此。
鸦葱是今年新识的花,在岩村的山坡上,随处可见。这里的鸦葱有两种,一种贴在地面上长,叶子卷曲得很厉害,另一种叶子向上竖着,叶子相对平展些。村里人管前一种叫“羊犄角”,管后一种叫“羊妈妈”或“羊奶子”。一般来讲,俗名都能直接形象地反映植物的特点,“羊犄角”自然是弯曲的,而“妈妈”和“奶子”,方言里是乳房的意思,指的是鸦葱的花蕾。建英的三叔一直生活在岩村,对山里的植物是很熟悉的,他说,羊犄角自始至终都是不开花的,而羊妈妈从刚钻出地面,那个“妈妈”就露出来了。关于鸦葱是否分开花和不开花两种的说法,我曾特别询问了其他朋友,但没有得到确切答案。
几个人边走边看边说,建英在前面招呼我。我走过去,看到了几朵蓝花,在枯草丛中绽放着,顿时一阵欣喜。眼前的花,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指很容易就能看出,它是鸢尾家族的;陌生,是因为它既不是城里绿化带里常见的鸢尾,也不是路边野生的马蔺。它的叶子比我原来所见过的鸢尾属都要细,还松松软软地披倒向一边,而花却贴着地面就开了,像被人安放在草丛中一样。回来后,又顺利地得知了它的名字——紫苞鸢尾。发现一种不认识的花,然后得知并记住它的名字,是多么开心的一件事!
去年梨花开的时候,在山崖边,曾看到一片开满花的灌木,一串串细碎的白花相错着挂满枝条。后来得知它叫“蚂蚱腿子”。很通俗有趣的一个名字,但这可是人家堂堂正正的学名噢!现在,不知道它是否还开着,我和建英一起去寻。攀到半山腰,看到花已完全谢了,满枝都是茂盛的叶子。若不是凭着记忆对位置的准确判断,我几乎认不出它来了。
天色已晚,往下走时,又看到了许多正在开放着的远志,细腿细胳膊的远志,每朵花都顶着一缕紫缨,它可是有名的药材呢。据建英说,入药的话,把它的根挖出来,然后用石头砸,抽出中间的硬梗,只取它根的皮。
晚饭是在建英家吃的。坐在饭桌前看那一桌菜:白白的野蒜是刚从山上挖来的;野韭菜也是刚从山上采来的;香椿是自家树上摘下的;鸡蛋、鹅蛋是自家鸡鹅生下的;豆皮儿是邻家做的;老母鸡是村里人养的,里面的蘑菇是她们去年秋天采来的;还有那香喷喷的荠菜馅玉米面饽饽,是听说我们要来,她婆婆特意为我们包的。所有的饭菜都是我喜欢的样子,像这家人一样朴实、亲切。我知道,我坐在这张饭桌前是唐突的、冒昧的,可是我却没有拘束感和生疏感,仿佛,我们一直是朋友。
和建英告别时,天已黑透。在返程的车上,我忽然记起,今天是一个难得的蓝天白云天,我的“花心”,使我辜负了这样的好天气,辜负了岩村的如画风景,也辜负了岩村人对我的热情和期待,不觉有些后悔和自责。然后,又想到建英。建英,一个普通的名字,像岩村所有的山花一样,没有耀眼的美丽,却有着朴素的芬香。她也是我初识的一朵花,开在我喜欢的岩村,开在五月的春风里,她的名字,我在心里牢牢记住了。
岩村暮秋
我在村外的玉米地里徘徊了很久。
我原本只想看一看地头的荻花,但我被那些一般只在早春时开放的小花迷住了。
我已经很久没来岩村了,入秋后我一直在心里说:冬来之前一定要到岩村看看!核桃熟的时候,建英曾在微信上说:你去岩村吧,到我的核桃树那儿去,去了随便摘就行,不用再跟我打招呼。前几天,聂家大妈也打来电话,问怎么这么久没去了,让去时提前打个电话,中午在那儿吃。嗯,你看,我终于赶在秋天未尽时来了!
昨夜下过一场小雨,泥土湿润而松软,但并不陷脚,走在上面,像踩在厚厚的地毯上。这使我确信了夜里的淅沥声,并非来自我的梦。玉米早就收割了,秸秆却未收走,有的平铺在地上,有的竖着堆在一起,日晒雨淋后,呈现出灰白的颜色。夏至草的秋苗长得到处都是,依然青翠水润,它不开花的样子使我几乎认不出它来,还以为是某种蒿。
无意间,我看到了一朵蒲公英,小小的黄花恣意开着。接着,我又看到了一朵浅色的早开堇菜。不,不是一朵,往前看还有一朵,再往前走又有一朵。它们就像不起眼的小灰蝶,在低处翩翩起舞。它的颜色清淡透亮,不再有春天的活泼娇媚,却有种经风历雨后的平静从容。
随后,我又看到了一棵紫花地丁,几棵荠菜。不可思议,这些在早春开放的花,如今依然还都在开。明天就是霜降了,是秋天的最后一个节气了,摧毁一切草木生机的冬天就要来临了。秋风很凉,荻的头白了,杨的叶黄了,连秋天开的各类菊也显出了疲惫之色,这些柔弱的小花仿佛不知,还在忘情地开。也许它们知,它们知春也知秋,但它们能够乐观面对,只要生长着,就尽情绽放自己的美。
我默默地蹲在一朵早开堇菜旁,被阵阵秋风吹拂着,和它以同样的姿态,栖身大地,仰视蓝天。就这样,我心里的花,也在这暮秋随它一起开了!
还乡河又呈现在眼前了。河水并不多,而涓涓细流与岩村恰恰相配!桥北岸边水流静止处,浮着一层绿藻,细看是水绵,边上还有落下的杨叶和几根鸭毛。接近水流处,水下有金鱼藻,比水绵的样子要好看得多。最可爱的是河中浅水处,清澈的水底躺着大小不一的卵石,卵石上,荡漾着弯弯曲曲的涟漪,光影同卵石的花纹交织,组成了一幅奇妙的图画。
几只麻雀在灌木的矮枝上跳来跳去,两只喜鹊在高大的乔木上喳喳啼叫,七八只乌鸦在远处的山腰间飞起又落下,一只鹞鹰则孤独地在高空中翱翔盘旋。从岩村沿河往下游走,在水域宽阔的地方,成群的斑嘴鸭在欢畅游玩,看来,它们又打算在这里越冬了。
桥南边,隔岸看到有人在河畔洗衣,有一男孩在旁边玩耍。仔细看了看,是韩升和他妈妈。虽是隔得远,也隐约看到韩升妈妈似乎有了很多白发,秋风吹拂,碎发飘动,一种岁月沧桑的感觉直逼我心。我记得当初看到她时,并不是这个样子,时间怎么消磨人消磨得这般快呢?
等我过去时,她们已经走了。她的大儿子韩建看到我们来了,坐着电动轮椅到桥上来看我们,身边还跟着他家的小花狗。然后,他又跟我们去了南面养殖基地,因为我们打算从那里上山。路上,他说,这山上有个洞。我问洞深吗?他说不深,但里面很宽敞。我们很诧异,问“你上去过”?他说上去过。怎么上的?能走那时上的。那什么时候不能走的?有八年了,得了软骨病,慢慢就不会走了。没法治吗?去了很多医院,都治不了。
从山上下来,河的西岸已然陷在阴影中了。v 去村北山上采甘菊,我留下来慢慢沿着河边走,看看快入冬前还有哪些花在开。我在杂草丛里边走边看,一会儿弯腰,一会儿立起,仿佛在寻找丢失的什么东西。天阴下来了,我没有察觉。我发现了几种以前没见过或没真正拍过的野花,柳叶鬼针草、钻叶紫菀、薄荷、鹅肠菜。我又沉浸其中了。
在草叶间,有一对正在交尾的蝗虫,是哪种蝗虫并不清楚,躯干是褐色,四肢是绿色。我没有打扰它,让它安静地享受最后的甜蜜吧!我还看到了一只蝴蝶,是一只常见的黄钩蛱蝶,它的鳞翅依然完美,但飞行缓慢,显出了老态龙钟。我也没有跟踪它,让它继续不慌不忙地嗅那些花朵吧。
植物,鸟雀,昆虫,人,世间万物,都有它自然的变化,谁也无法阻止,也都要顺应季节和环境,在自己的领域里,各安天命。
聂家女儿、聂家大妈,还有她们的西邻那家的阿姨,看到了去采菊的v,知道我在这边,又见我迟迟没有过去,便先后到这边来找我,见面自然又是一阵嘘寒问暖。此时,才发现天阴得很重,秋风愈发寒凉。我浑身发冷,握相机的手已有些僵硬了。已是下午三点多了,我还水米未进。聂家大妈说给我煮碗热面条时,真想留下来吃一碗,但终究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每次站到岩村前,总有几分说不清的忐忑;每次离开岩村时,又总有惜别的淡淡伤感。其实来岩村,也不过是这样走走看看,有时甚至并不到村里去,然而对于岩村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屋一人来说,我却已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过客。
回来的车中,有聂家大妈给拿的核桃,有韩升妈妈给拿的酸梨,有v 采回的甘菊,有西邻阿姨折下的几棵薄荷。薄荷的气味很大很特别,香香的,凉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像这个喜忧参半的秋季。
也许,若干年后,当我闻到薄荷叶的气味,脑海中浮现的,就是岩村的这个暮秋。
岩村十月秋瑟瑟
十月,天空变得通透辽阔起来,走在山中,抬头望去,会看到鹞鹰在很高的天幕上展翅翱翔,它有时悬停在空中,一动不动,仿佛一只没有线的风筝。即便是90 度角的大转弯,它也能以身体为轴轻松完成,并不见翅膀有多大动作。
天空下的岩村也换了秋装,盛夏时一色的苍翠此时分出了差别。有些枯黄了,早早结束了这一季的生长;有些还绿着,但那绿已暗淡无光;而有些却越老越俏,大红大黄的,十分亮丽抢眼。
十月前半月,山坡路边开满了金黄的甘菊。在甘菊丛边静坐,觉得自己像被丢进了一杯菊花茶中,袅袅地浮荡着,里里外外,全被香气浸了个透。我不知如何形容甘菊的香才足够恰当,若拿人的气质来说,它既不是天真稚气的,也不是清秀妩媚的,既不是浓艳火辣的,也不是华丽富贵的。它是“朴”的,但朴里含有一种“洁”,它是“冷”的,但冷下又隐着一份“暖”。
待到十月后半月,我分得清的甘菊、小红菊以及我至今分不清的马兰、紫菀、狗娃花等这季最后一批出场的菊科的花,也都退出了舞台。再想找花,已不容易,只能偶尔看到几棵掉队的还零星地开着。我又遇到了北马兜铃,它结了许多果实,有些已干枯绽裂,像一盏悬挂着的莲花灯,正是我期待的样子。
核桃、栗子、梨和苹果,在十月初时就摘掉了,十月末,只剩了柿子和山楂。若论吃,后两者可能不如前几种受欢迎,若说挂在树上那可人劲儿,柿子和山楂绝不逊色于任何一种。又大又干净的柿子黄澄澄地压满枝头,就算你并不特别喜欢吃,也会忍不住摘几个下来(当然,它现在是不能吃的,要拿回家去放软或者“懒”好才能吃)。山楂呢,则红得十分诱人,爬山爬得正渴,看到路边缀满枝头的山楂,顺手揪两个,马马虎虎擦一擦,小口啃着吃,酸味在嘴里一泛开,渴劲儿就消去了一大半。
每次到岩村,一进村口,小街上看到我的村民就会远远地同我打招呼,如果间隔的时间长了,她们会“责问”为什么这么久没来,嘱咐我下次再来的话要早点儿,中午到家里吃,有什么吃什么,我都随口应下。每次和她们说不了多少话,就要急匆匆到村外或山上去。岩村的阳光是宝贵的,尤其在这深秋时节,正午一过,太阳就会在你还没防备的时候,“咕咚”一下掉到山的那面去。当然,有时太阳也会和人开玩笑,眼看着它从山顶上下去了,山路一转,却见它仍好端端挂在天上呢,仿佛刚才那个藏起来的不是它,而是它的一个同胞兄弟。
今年秋天,沿着西关山光滑的脊背一直向上爬,比以往爬得都要高。这面山脊,植被低矮稀疏,少得仿佛只剩了石头。除了附在地表的卷柏和不多的野草,就是一些像从小人国跑出来的只有膝盖高的荆条了。到了山顶,植物多起来也高起来,扁担杆的叶子金黄果实橙红,据一个朋友说,山里百姓叫它“娘娘拳”,那挤在一团儿的小红球球是可以吃的。我相信朋友的话,但望着诱人的果实鼓了半天勇气,最终还是没敢往嘴里搁。山的北侧,是成片的松林,好吃的蘑菇就长在这林中,种类繁多的鸟儿也隐在这林中。
近日,刚刚很缓慢地看完了德富芦花的《自然与人生》,“毒气”再次攻心,一些欲念重新浮上来:在我可以不用计较收入,也不再担负其它责任时,是否也可以放弃城市生活,像作者一样,做一个“美的农民”呢?在乡村,有一栋普通的房子,一个普通的院子,养一只猫,一只狗,三两只鸡。当然,还必须有v。至于院里是种花种草还是种瓜种豆,我意v 意都随意。也许,同德富芦花相比,我更加不像农民,而我也从未打算成为真正的农民,我只想把这凡身肉体放进大自然里,让我骨子里所含的“野”与“静”能自由舒展绽放。
如果真有那样的一天,我愿选在岩村。
烟雨蒙蒙韩岩头
有时间总是好的,可以到处走走,哪怕并不能去什么名山大川,只是到附近乡野里,看一看农人种下的庄稼,闻一闻野花野草的气息,也会让人觉得心神舒爽。丰润北部,是一个休闲散心的好去处。驾车一路向北,走着走着,就会觉得车辆少了,噪音小了,烟尘消散了,路边的植物也变得繁茂青翠起来了。若越过热闹的水库,沿着还乡河逆流而上,会发现有许多地方值得逗留游玩。
这一次,我们去了韩岩头。
天阴沉沉的,雨点漫不经心地洒洒停停,韩岩头村头的植物经过雨水的浸润,更显得芜杂茂盛。横卧在村前的还乡河,河水充满了整个宽阔的河床,从上游奔来,湍急地往下游流去,像奉命紧急行军的大部队,使看到它的人总要驻足望上好一阵。通往韩岩头村的石板桥,好似怕了急流一样,低低地俯趴在水面上,不敢站起来。桥北面,花鸭与白鹅混杂着,一大群,在村边浅水处游玩、寻食。鹅发出高亮的“啊啊”声,鸭则发出低哑的“嘎嘎”声。一只鸭捉到了一条小鱼,另两只见状迅速包抄过来抢夺,叼鱼的鸭摇摆着身体左闪右躲,看准机会慌忙将鱼快速吞下,那两只鸭停止了追赶,悻悻地、无趣地散开了。
桥南面是一片高大的杨树林,林子不算很宽,却沿河一直伸展开去。树下生着各类蒿草,无人打扰地尽情疯长着。一只小鸟吸引了我,是一种没见过的小鸟,沿着河堤边缘向前跳跃着,时不时在岸壁上啄一下。我尾随上去,想把它看个清楚。它仿佛看出了我的意图,却并不情愿做一个被观赏者。我近些,它就向前快跳几步,远些,它就悠闲地慢踱。它并不飞走,只是与我保持着一个自认安全的距离。跟着跟着,只一瞬没注意,它就消失不见了。
我像只顾采蘑菇的小红帽一样,被鸟吸引着走到了树林的僻静处,虽是没有迷路,可四望无人的林间也让我紧张不安起来。高大的杨树遮蔽着头顶的乌云,脚下的蒿草湿漉漉的,草叶上的雨珠随着我的走动滚落到地上或我的腿脚上。林间潮湿的空气中,混杂着许多味道,有河水泛起的腥气,有草木涩涩的香气和苦气,有泥土合着腐叶散发出的浓重气味,这气味里含了一股神秘感,让人沉醉,又让人恐慌。其实,离开村庄和道路不过仅一里远,却好像到了深林腹部的另一个天地。
我立在那里,怯怯的,不敢再前行。雨又零星地落下来,打在植物的叶上。周边的蒿草,这边轻响一下,那边微动一下,分不出到底是雨点还是某种昆虫在跳跃。草间有虫在低吟浅唱,树梢有小鸟在清叫脆鸣,间或,会从稍远的地方,传来野鸡嘶哑的叫声。突然不知从哪里,又仿佛并不远,响起了猫咬架时发出的声音,尖锐、凄厉,仿佛要把空气划裂。我惊恐地四下张望,却看不到任何东西。叫声接连传来,让人怀疑是走兽,细细辨听,我又认定那是种飞禽。
我渴望着宁静,但向往的是阳光的宁静,害怕阴暗的隔绝。我踏着蒿草,小心地走到岸边,在河边筑起的水泥台上缓缓往回走,宽阔的河流和远处的村庄让我的神经放松了许多。“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在心里嘟囔。不过这句话在人们口中早就失去了本意,我这时想起它,倒觉可笑。于是我就笑了。笑后又想,在钢铁河流和水泥丛林的城里,看到最多的鸟就是麻雀。那些麻雀倒与人相处得十分融洽,马路两旁,灌木丛中,院子里,墙头上,随处可见。我曾奇怪地想,不知这麻雀的寿命有多长,那么多麻雀,为什么从来没见过有老死的掉落在路上呢?
这样胡乱想着时,看到河上忽然生起了一层水雾,乳白色的雾成片或成团。成片的,远远地、淡淡地飘荡着,不紧不慢;成团的,则像是隐着身的神秘生物,沿着河流,在水面上快速游动、聚散、相戏。这浓浓的雾团从我身边疾风一般呼呼而过时,呆呆的我就变成了一棵被雾水打湿的草。正看着,只见烟雾迷蒙的远处,隐约浮现出两个人的身影,若隐若现,如真似幻。难道是驾着云雾踏波而来的仙人?人影慢慢近了,清晰起来,才看清是叶渔舟,两个捕鱼人稳稳地立于小舟之上。他们看到我,先是微微诧异了一下,随后,便专注于自己的工作,摇着桨,向下游划去了。
阵雨歇了,雾依然时聚时散,把韩岩头村衬托得宛如神仙的居所。河的对面是一座大山,韩岩头村就座落在山北脚下,可以说,韩岩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依山傍水的村庄。我不知它是否为此而骄傲,我是为它骄傲了。其实,我并不了解这个村庄,虽说来这里已不止一次,却从没进过村庄里面。它的贫富、它的民风、它的经历或故事,我一概不知。而这些,似乎也并不是我想知道的。我觉得自己只是一名过客,一个暂时歇脚乘凉的人,一个自私地想撷取这里的自然宁静而抛下烦闷忧虑的人。与这个村庄之间,就如“君子之交”一般淡然如水,没有过多的情感瓜葛,两不相扰,各自为安。就这样在村边站一站转一转,听一听各种家禽家畜、野虫野鸟的声音,看一看青山绿水、屋瓦院落,已是最好。
多重曝光
去岩村,可以想去就去,并不需要什么理由,可若找个理由,似乎行程就有了更明确的主题。当然,这不过是自己和自己玩的心理游戏而已。这次,我是借了去找瓦松的名义。而暗地里,却是想把岩村当作一个着陆点,让我尽快从几天来的幻梦感觉里挣脱出来,从一种飘浮状态中降落下来。
我在岩村溜达,悠闲地。而另一个自己却一直在暗中忙碌,驱赶着伺机掠食的禽鸟似的飘忽而来的画面。火车载着我的身体回来了,心还飘在千里外的那个地方,我仿佛仍行走在我的梦里,双脚悬空,落不了地。当时大家一致说,回来后,我肯定会写下有关此行的文字。可是,我的内心却像泛滥的河水,四散漫溢,归不到一条线上来。我的记忆力一向很差,年少时的旧人旧事,经过了空间的长久隔绝和时间的层层过滤,都逐渐遗落下去了,只有少部分留存了下来。留下来的东西,凝固成了不变的姿态,如忽明忽暗的灯盏,在我遥远的来路上,闪着微微的光。而事实上,记忆里那些东西的本身,并不是凝固的,它们沿着各自的轨道一直在前行,从未停止过。此时,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原有的幽暗,它们以一种崭新的姿态,不容抗辩地涂改了我的记忆影像。我握着今与昨的两端,却无法续接上这条绳索。
在荒宅背阴的石墙上和屋顶的旧瓦间,找到了瓦松,我的喜盈满内心。为靠近它,我像个小贼似的猫腰钻过荒院前两米多高的苘麻丛,拨断好几处蜘蛛网(平展着六条腿趴在网上的肥大的花蜘蛛,让我打了两个冷颤),垫了几个玉米苞,站到臭哄哄的马粪堆上,又登到残破的院墙上。还好,墙外搬弄石碑的父子,并不理会我奇怪的形为,我暗自庆幸。我总是怕人给我太多的关注,包括在生活中。唯有这样的时刻,我是完全放松的,也是完全真实的,真于我的过去和未来,真于我脑中所想口中所说笔下所写。
看到瓦松的第一眼,便生出了一份偏爱。喜欢上一种东西时,我常会有一种执拗的痴。有次途经迁西境内,在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景物中,视线偶然捕捉到了房顶的瓦松,就再放不下。为追寻那个让我心动的影子,不惜在堵车时绕道。来回一百多公里的路,几个小时的车程,仅仅为看一种花。而与它相望,还不到二十分钟。单论花,瓦松显然算不上美,也算不上特别,可它不争春,不争艳,脱离众花生长之地,独独立于那些老屋的黑瓦上或古老的岩缝间,这就使它有了一种守心的朴拙之美。这样的美,也恰恰合在我的心性上。有人说,瓦松是具有禅意的花。只是我心浮乱,虽有所感,却不能参悟。
这种执拗,对物对人皆是,爱情友情皆是。我性情孤独,不喜人际的热闹,朋友甚少,但认定了的,就是一生。君是我少年时代最好的朋友,甚至是我认可的那个年代的唯一的朋友。与她曾失联多年,两人互相寻找,后历经曲折终于重新取得联系。跨越二十八年,奔赴千余里,见到很多人,唯她才是我真正想见。久别重逢的那几天,日子变得缓慢悠长,我和她,挽着胳膊,走过我生活过的小村庄,走过我们一起学习过的学校,走在远山围绕的稻田边,走在净月潭公园铺满落叶的橡树林和长长的大堤……我们互相挽着,有时被人流冲散,然后马上又自然而然地重新挽在一起。多少年了,除了V,再没有另一个人的胳膊可以让我没有顾虑没有隔阂地去挽。少年与中年之间,仿佛只是薄薄的一层,在拥抱泪湿之后,我们亲密如昨。而我看到她在历经无数坎坷后,如今可以幸福生活,多年惦念她的那颗心,也终于可以稳稳放下了。
踩着岩村的山路向山谷中走,恍惚又走在少年时日日走过的路上,那条两端向上延伸的路,铁索般在脑中斜穿着。那天,凭着这深刻印迹,我准确地指出了我居住过十年如今已经消失了的草屋的位置。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是在看陌生人,只有当我亮出“在这里住过,演杂技的”这个标牌时,岁数稍大的村民才能翻出二十八年前的记忆底联与眼前的我核对。他们说:“哦,你就是那家的小女孩?哎哟,长这么大了啊!”他们的语气那么可爱,仿佛我还是一个小女孩,不过才刚刚长大。
多么快呢,转眼就是秋天了!我沿着岩村的山路一直向上爬,在较高处,一个人坐下来。游玩的孩子、家长、V 与放羊的村民都在下面远处。坡上的杂草,已开始枯黄,一些树的叶子却红灿灿的,从大片暗淡的老绿色中脱颖而出。柿树开花时,毫不起眼,甚至不站在树下仰头细看,都不知它还曾开过花,而现在,缀满枝头的桔红色的柿子却分外夺目。秋天,植物所呈现的状态,像人生的这个季节一样,令人喜忧参半。那些梨树,春天时,花开得漫山遍野,白得能让人无端生出淡淡惆怅,但整个夏天,我几乎忽略了它,不知道它是怎样从花心里结出豆粒般的小果,又怎样在晨昏交替中,经风经雨慢慢长大的。直到秋意渐浓的此时,我才一下子注意到了它满树硕大的果实。我想,它长得真快,仿佛就在我一转身的空儿,像久别不见的人眼中的我一样快。
岩村聂家大妈不顾我们的强烈推辞,直意为我们做了五六个菜的午餐,吃饭时还一个劲儿地往我的碗里夹鸡腿和鸡蛋。我坐在桌前吃着聊着,却迷惑是怎么坐到这桌前来的。去年,我还只是一个徘徊在村外的陌生过客,此时,我却和他们像一家人一样围坐在一起。聂家大妈说,这也是缘分。聂家养了二十多只羊,但他们老了,聂大叔又患病住了几次院,已放不了羊了。他们说,今年就把这些羊都卖掉,不再养了,然后把西屋收拾出来,你们来了,还可以住。
这样说着时,我的思绪又不知不觉溜到千里外去了。几个同学在一起诉说往事时,坦言各自家中的贫苦(如今都脱离了贫穷,可以无所顾忌且毫不自卑地说出,也是当下的幸福)。其中一个同学说,因为家离学校远,需要带午饭,可饭菜实在拿不出手,不带饿一天又受不了,所以吃的时候总是偷偷躲到一边,生怕被别人看到。那时,我家离学校近,境况也好些,心里没有那么浓重的贫穷阴影(反是后来对贫穷有了恨之入骨的感触),“麻花”、“大饼子”也没有那么的不可企及,甚至对粗粮还存有一点新鲜感。记得春游时,还曾用自己的白米饭换同学的苞米碴子来吃。他们处境,在当时,我竟一无所感。
其实,岩村对我同样是虚的梦,但它在时间和空间上靠近我,我便把它当成是实的。用一个梦境去驱逐另一个梦境,像在以毒攻毒,算不得是良策,但已是最有效的方法。岩村,从一开始就充当了我良性情感的促进剂和不良情感的疏散地,不同的是,随着和它的靠近,逐渐从对山水的单纯喜爱,延伸到了更深的牵挂与依恋。在我拿走一些东西后,我总是想尽我所能给予他们些什么。可是,就像小时候,我家的条件略优于部分同学一样,现在,也仅略优于这些耕作的村民,我的能力仍是微薄,仍只有用一份白米饭换一份大碴饭的力量。
此时,我的心绪如此混乱,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不同焦距下产生的影像,在我的胶片中重叠曝光。我强制自己,把这幅多重曝光的照片留在岩村,回去后,我要回到我原有的位置,沿所谓的正轨,披盔戴钾,继续前行。所有被风吹起的沙尘,终会落下,慢慢地,筛网之上,留下的仍只会是极少的记忆。我的名字,也许仍会被人多次议论和提起,而他(她)们的名字,我无人可提,只能留在我一个人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