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窗户
2021-11-12香奴
香 奴
我不认为,上帝把门关上后,才为你打开窗户,窗户,应该有更美好的存在。
小轩窗,正梳妆,人来人往穿门而过,哪里藏得下一阙词里的赋闲与欢心;而凯罗(Gottfried Keller)《晚歌》:双瞳如小窗,佳景收历历。开始把窗户比喻成眼睛。
眼睛就更美好了,人的灵魂只能从眼睛里得以展现,爱,也是,那一句“我的眼里只有你”何等款款深情。
似水流年,49年前那个春夜,父母亲手垒起的新屋的窗户正准备安装玻璃,我迫不及待地降生了,没有玻璃的窗户,母亲说,刚一出生我的眼睛一睁开就是又大又亮的,水灵灵地无遮无拦……哦,生来有一双善睐明眸,这是一切美丽的前提,我也时常打量老照片上我的那双眼睛。
对照镜中,眼角耷了,眼神锈了,光芒和锐力都如旧物沉入水底,还好眼里还清澈,安静,始终不肯混浊,沦为死水一潭。
《归去来辞》有两句道:“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这么说来,只要有窗可以凭眺,就是小屋子也住得么?童年的我并不知世上曾经有陶渊明,但是我有我的小窗之乐。
北方的春日来得迟,山村家家户户的窗户无论是窗纸糊的,还是装了玻璃的,都要在冬天之前,窗户缝都用棉絮仔细塞好再用窗纸裁条沾了浆糊贴严实了,再统统封上一层塑料,漫长的冬季,不仅不能打开窗户,平日的光照也被吞噬了许多,人们终日围着炉火喝着奶茶,从早到晚都像黄昏,这种暗无天日要熬到清明。
清明一过,家家户户如同接到了春天的通知,首要任务就是扯去窗户的外衣!或者换上崭新的窗纸,或者登梯爬高把玻璃擦拭一新,甚至可以直接把窗户打开,总之,人们与外界的隔膜一下子消失了,那个敞亮的感觉从眼里到心里,望望泛青的群山,吐绿的垂柳,还飘着浮冰的河流,春天扑面而来。
小村的夏天,家家户户的窗户都是敞开的,窗下熏着艾草,蚊虫不来,关了灯,朗月对窗,猫咪自由出入于窗口,有时衔鼠而归,忙得不亦乐乎,远处蛙鸣此起彼伏,梦里的河水歌唱着撒欢儿到天明,我无数次在中年的梦境里回到那样的窗下酣眠,醒来不知,何处是梦,何处是回忆。
T县的窗户太小了,我们姐妹五个把头紧紧靠拢,才能一齐盼到父母从工厂下班,二八单车,父亲推着车子从大门进来走甬道,母亲用工作服的围裙兜着晚上要烧的菜。
“还是土豆吗”
“我猜今天运气好,能买到西红柿”
“最好有猪尾巴”
“妈说过,小孩吃猪尾巴之后走路有人跟着”
“我不怕,有人跟着,我也要吃猪尾巴”
“妈是骗人吧?她想让爸用猪尾巴下酒”
……
我们眼巴巴地在窗前七嘴八舌,父母就推门进屋了,很多的时候,他们只拿回来最廉价的时令菜,用猪油炖了,加上早晨就闷在大锅里的苞谷饭,我们吃得满头大汗,冬天的家里,只有这个时候生起炉火,暖洋洋的。
我们在小窗上擦出来的“瞭望口”不一会儿就被哈气结成的冰花覆盖得不见踪影。
B城的窗户大了许多,把阳台封闭成厨房,窗户落地,楼下的路与行人一览无余。年轻的时候,我们都会觉得生活本来就该是明亮甜美的。
与青梅竹马的恋人终于在同一屋檐同一窗前,隆冬的北方婚礼潦草仓促,他一直说欠我一袭婚纱一束玫瑰,本来他是有机会弥补的,但后来的辛苦育子、柴米油盐,早就将那个亏欠湮没。
那一日,我三十岁的生日,他从远远的路口出现在我眺望的窗前,他抱着一个报纸围成的三角形口袋,我正在阳台上烧鱼,房间里已经摆好了杯盘,我深信他怀里是一束欠了我七年的新娘玫瑰!殷勤递上拖鞋,他小心翼翼把报纸口袋放在地板上,打开来,却是办公室的芦荟分出来一株,拿回来栽上。
不能说一场姻缘毁于一束玫瑰,但至少站在落地窗前的盼望他归家的情怀,他从未懂得。
转眼二十年,我从未打探过他的消息,希望他后来有过更美丽的新娘,希望他每天送玫瑰给她。
从此以后,我喜欢小窗户,房子即便有落地飘窗也全部被各种蓝色的窗帘遮挡,我喜欢东侧或者西侧的一隅小窗,朝霞或者夕阳,有田野最好,没有路,没有背影与归人。
陶先生又说:“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他认为只要窗子透风,小屋子可成极乐世界;他虽然是柴桑人,就近有庐山,也用不着上去避暑。怡然自得于小窗之趣。
而于我,小窗为隐,为我隔开喧嚣市井、负心与薄情。
珠海的雨
未到珠海时,我在北方曾经用过这样的记事法:下雨的那天,或下雨之前两三天,或下雨后一周,或在下雨后一个月仍然能与人说,你记得吧那天下雨……对方也保证能记得,哦哦,那天下雨……这么说话,是在内蒙古,倘若在珠海你说,下雨的那一天,耶!麻烦大了!
下雨的那一天是哪一天呢?珠海基本每一天都在下雨,除了偶遇破坏性的台风会被特别记住,其他的雨就跟日常呼吸空气一样,谁都不会用雨来说事的。后来,我把刚到珠海时写下的许多文章里的那句“恰逢落雨”改来改去,最后还是“今日仍然下着雨”最为贴切。
因为雨,在珠海有好几种“囧”。譬如说,珠海的女人书包里都带着一把伞,随时下雨随时掏出来就用,而我总是轻装行进,这导致最初那段时间,每次出门都买了一把伞回来,一开始专门选喜欢的质地好的能与衣物颜色搭调的,买得多了也就顾不得了,十五元二十元一把,只要能遮雨就可以了。
再比如说“长裙”,坠地,飘逸,为我所爱,在珠海可不要穿!“哗”一场雨下来,任你的长裙是丝绸呀雪纺啊全部粘沓沓贴在身上,内衣的颜色尽显,你还得提着湿淋淋的裙摆,众目睽睽之下逃之夭夭。
高跟鞋也穿不得,珠海人不管男女老少一致就流行穿“凉拖”,雨来了,闲庭信步一样走街串巷,雨过天晴,找清水一涮,不过就是洗了一次脚而已,如果高跟鞋,绒面的皮面的都给你灌满了雨水,双脚泡得胀胀的,鞋口勒得紧紧的,那个难受,真想迅速赤脚,再不做淑女状。
一个喜欢雨的北方人初到珠海肯定是有几分讨厌雨的,因为珠海的雨出现频率颠覆了你的认知,但是你要掌握了珠海雨的脾气秉性就不难接受她,并渐渐喜欢上她,珠海的雨,无论是叱诧风云的台风雨还是淅沥沥的细雨,都不会纠缠不休的,这像跟爱人撒娇的女子,一番言辞激烈甚至拳打脚踢痛快淋漓之后,马上放晴,蓝天含笑,白云退回到海上,迤逦起伏的凤凰山如浴后的美人,青翠明媚,白鹭从水面上不断飞入行人的视线,炫耀她们的一袭洁白仙衣,至于海边高大椰树下密密匝匝的棕榈,在微风里抖落水滴,雨后的含情脉脉的鹤望兰、轻盈高挑的紫荆花,更是万千娇媚、美不可言。
在珠海久住下来,就知道对于珠海来讲,雨是必需品也是奢侈品,不难想象低纬度、南海沿岸,如果一天长时间艳阳高照,气温肯定保持在三十多度了,植被、城市、人们都会被晒得遍体鳞伤,也正是因为海洋上云团与茂盛的亚热带植物频繁吐纳才形成了珠海上空独特的保护层,日照不会长久控制上空,这样才让珠海成为空气纯净、夏季并不炎热的宜居城市。雨,是珠海这座城不可或缺的一个美丽因素,无论你走过日月贝、珠港澳大桥,无论你在淇澳岛度假,还是在情侣路散步,不是走在雨中,就是等待着雨,在来时的天空上。
当然珠海的雨也有退让和隐匿的日子,那就是春节期间,珠海大多是万里无云的天气,这真是受了神明的眷顾,人间温暖干燥,人们无论是故居在此还是慕名前来度假,都在精心准备着过“春节”,恰好晒晒咸鱼腊肉、趁机在花卉市场选几盆早开的蕙兰,晚熟的金桔,红红火火的春联和灯笼,南方人、北方人都能在无雨的春节里找到故乡的味道,运气好,晴朗的日子可以持续二十几天,在海滩上撒欢、到天然浴场游泳、在宿营地对着“海上生明月”的画面烧烤,都是我喜欢的消遣“晴日”的耍法。
当然,做地道的珠海人,你就一定迷上雨,与雨同在。比如美食,也是对着一帘雨幕吃得更有回忆。
北方人在雨天是讲究“雨休”的,多大的事,雨过天晴再说,珠海人的勤劳,是多大的雨都无法改变的,我常去唐家湾一带,走街串巷,经常擎着伞,很多老街市,呀,我惊诧当地的珠海人几乎家家有生意做,几乎家里都生三四个娃,十岁左右的娃几乎都能成为店里的好帮手,他们的水果铺子、蔬菜店、凉茶饮随处可见,那些小吃店就更诱人啦,门前若干紫红的大雨伞撑着,门店厅堂里和雨伞下,都是袅袅的人间烟火香味,有的店是24小时店,通宵达旦,老板娘几十次几百次谙熟地复制着半只酱鸭、猪脚饭、潮汕牛丸河粉,这些躲在雨里的美事与冒雨而来的食客相见甚欢,男女老少皆可各种姿势大快朵颐,街上小食我最爱猪肚鸡,可独享也可结伴品味,陶瓷锅,翻滚的白汤,鲜菌、椰果肉、条形猪肚、走地鸡块,这些是必备的,其余四季时令果蔬甚至山珍海味,随你加进去,丰俭由人,白瓷碗内鲜红小米辣、胡椒粉、麻油配以肥牛汁,第一口吃下去,管你多大的雨多大的潮湿气都妥妥地由热汗排出去了,当然富丽堂皇的茶楼上慢品广式上午茶,缤纷多样的蒸炸煮炖美食我也是喜欢的,但终抵不上雨里的街市小吃更接近我这样执伞前行的过路人。
珠海的历史上,走在雨里的人颇多,文天祥写过雨:“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宋代的雨在伶仃岛外打开波澜壮阔的篇章;苏曼殊那句: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又把近代史上珠海的家国情仇展现在我们面前,珠海的雨,是历史的见证者和记录者,是辛亥革命的雨,是抗日战争的雨,更是珠海人意气风发走进新时代的雨。
四十年前,那个笼罩在特有的海腥味里的小渔村,已经在时代的风雨里凤凰涅磐,变身为一座芬芳丰饶的岛城。
你来,或者不来,雨,一直等在这里。
远方的家
小越平隆《满洲旅行记》载:“于昨三十一年五月,由奉天入兴京,道上一山东妇女拥坐其上,其小儿啼号,侧卧辗转,弟挽于前,兄推于后,老媪倚杖,少女相扶,踉踉跄跄,不可名状。有为丈夫之少妇,有呼子女之老妪,逐对连群,惨声撼野。”
这是日本作家记述的“闯关东”,我曾祖父曾祖母就是这样拖着一大家子几十口人从山东济南府到突泉县,那时候突泉叫“礼泉”,归属吉林省。这是一次破釜沉舟的“搬家”。那时候信息闭塞、交通不便,山东地区人多地少,特别是沂蒙老区,遇到灾年就要出现大量的乞丐,而传说中的东北,良田沃野、遍地粮食,政府鼓励人口迁入东北,所有的迁移都是承载着梦想的,在现实的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境遇里,“闯关东”给了他们对美好、富足的向往,北大荒,就是他们远方的家,而实际上等待他们的北大荒,是偏僻、荒凉,生存环境极端恶劣的一片待开发的土地。
“闯关东”对于当时山东贫困地区的老百姓,绝对是一次倾其全力的、有去无回的旅程。
太祖父说:既来之则安之。从此后我们成为东北人,曾祖父从鲁班的故乡带过了这个“木匠世家”,曾祖父的手艺传给祖父,祖父的手艺传给父亲,如果我是男孩,我这一生最有可能成为一个木匠。
很多“闯关东”的人家破人亡、半途而废成为乞丐,而我的祖上因为木匠的手艺而站稳脚跟,此后子子孙孙枝叶繁茂,他们总是说,“家有万贯不如一技在身”,可能也正是有一技之长的人才敢走四方,向往远方,动迁徙之心,在红尘中搬家。父亲曾经给我们回忆过一次比“闯关东”还惊心动魄的“搬家”。
祖父在突泉成家,娶了我祖母,一个没落资本家的幺女,上过学堂,曾经嫁过一个文武双全白衫红马的军人,世事沧桑兜兜转转,让她成了我的祖母,她嫁过来六七年之后,那时候已经是新中国的建设时期,木匠已经从私家作坊走向国家的“木工厂”,闻听两百里之外新开发了“裕民煤矿”,木工很抢手,又可以给新安家的工人建房做门窗,祖母也想借机脱离几十口子的大家族,过自己一家五口的小日子去,于是搬上所有分家得到的家什、五口人、两头小猪崽、鸡鸭鹅若干,雇了一辆大马车,从突泉搬往裕民煤矿。
出发时一切尚好,六月的天空响晴,矮山之间一条白尘土路伸向远方,两百多里崎岖山路,老马负重,不到一小时,出发时清晨的凉爽就不见了,祖母紧紧搂着才两岁的大姑妈,祖父则负责拉紧六岁的伯父、四岁的父亲,看着被束缚了四蹄的两头猪热得只喘,渐渐口出白沫,祖父感觉事情不妙,好不容易看到一个村落,便赶紧提桶去讨井水。
一桶井水,人畜同饮,饮罢淋身上才算凉快下来,再去讨一桶挤在大马车上留着路上用,祖父发现大酱缸根底有些阴凉,就把杂物腾挪,让祖母和最小的大姑妈缩进那一点点阴凉里,这时候生性憨厚听凭祖母折腾人生大计的祖父已经满身大汗,他开始了一贯的小声抱怨,“日子过得好好地,一个妇道人家非要起高调,这山望着那山高……”诸如此类。要是往常在家,祖父是万万不敢对祖母说半个不字的,我祖母的精明强干和厉害不饶人在县城也是出了名的。要不是已经有了中暑的感觉,祖母一定会从马车上跳起来跟祖父决斗,用祖母的话说,几十口人住在一个大院里,诸多的身不由己,跟我祖父吵架都没吵痛快过。她要离开那个大院远远地去过自己的日子!
眼看到中午了,路途还未过半,闷热之后,空中卷起了乌云,雷声大作,车把式想折回一处山洞避雨,就多吆喝几嗓子多甩了几鞭子,加上雷电交加,驾辕的一匹马惊恐万状,毛了。
一阵长嘶高跳,拖累着另外两匹马和整个马车翻倒了!我祖父反应敏捷,抱着我伯父和父亲跳下马车,滚入草丛中安全脱险,此时大雨倾盆,往前看时惨不忍睹,大酱缸直接扣在了我祖母和怀里的姑妈身上,还好边缘卡在车板上,并无致命伤害,两个哭天喊地的“酱人”强化了此次搬家的悲剧色彩,鸡蛋碎了一地,两只猪在大雨中消去暑病,逃出甩掉门的铁笼,在野外撒欢去了,车把式狂抽发飙的年轻的马匹。
“搬家未遂”,雨水洗净了满身的泥土和酱汁,我祖母收起了搬迁之心,但是也没有回到老房子,而是落脚城西,后来又多了五个子女,孩子就成了她的远方她的梦想,她守着小城,直至终老。
我父亲是知青,十八岁就扎根农村,二十九岁又连根拔起拖家带口回城,从步家街回城的路上我无数次想起祖母在一条搬家的路上声泪俱下的挫败,她有一颗漂泊的心,总觉得家在远方,我也有。
步家街,回不去了;突泉,不是我想象中家的样子,我一直在寻找我的家,如蜗牛拖着沉重的壳,我找遍大江南北,春夏秋冬,白城的洮儿河,长春的净月潭,北京的南锣鼓巷,天津的李叔同故居,珠海的曼殊纪念馆,都留下我苦苦追寻的凝望,我的家,到底在哪里?
据说,海南三亚一个城市就有几十万因就业、经商、就读、度假等原因流入的东北人,他们为三亚的GDP、人口素质、城市文化贡献着自己的力量。
也有大量华人“闯南洋”“闯北美”“闯澳洲”,他们以自己的勤劳、智慧、隐忍立足迁入地,成为“海外华人”。而我所见,只是他们倾其漫长而短暂的一生,挪移着理想与壮志,终其一生想努力诠释的,还是挥之不去的乡愁。
或许每一个人内心,都有一个远方的家,此生不可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