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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雕刻师段文信

2021-11-12杨木华

核桃源 2021年3期

杨木华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午后,洱海边来了一群白色的精灵,在逗引着风城人的眼眸,很多人有事无事就到兴盛桥边,与这些第一年光临城区的贵客玩耍。喂食,拍摄,人鸥互动,更多期待的心,早已和远道而来的红嘴鸥一起,飞上蓝天自由翱翔,这是属于逆风飞翔的时节,让我们一起走向西洱河边一座老小区,敲响一扇古旧的门,去聆听风城里一种久远的古风。

1、从云龙到云龙桥

当意气风发的段文信,走在晃晃荡荡的云龙桥上,脚步和着桥身的晃动,一起一落,仿佛彝家人的踏歌起舞,他正享受这样的节奏,一步一步走向这座铁索桥的中央时,紧紧跟在他身后拉着他衣襟的新婚妻子忍不住尖叫出来:“文信,我害怕!”

站定,转身。牵起那柔软的手,他把妻子引到桥面南侧,手抓一米高作桥栏的铁链,妻子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望着身边高出自己一头英俊潇洒的丈夫,她抓着铁链的一只手松开,握起粉嫩的拳头,不停敲打段文信的胸口,边捶边埋怨:“就怪你,就怪你,不该来云龙桥!”低头看看偎依在怀里的妻子,段文信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相信我,未来一定会好的!”

这样安慰妻子的时候,瘦高的段文信面对桥西岸历尽沧桑的古榕树,心中百感交集,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感慨,缓缓漫上心尖!

云龙桥,这是漾濞一座古老的铁索吊桥,段文信知道,这桥漾濞古代就有,后来,东陆大学首任校长云龙宝丰人董泽回乡省亲,漾濞江发大洪水冲毁桥墩,于是他出资重修而易名云龙桥——通向云龙的桥。云龙,正是段文信的故乡,如今,自己站在一座通向故乡云龙的桥上,生活工作从此和这座桥联系在了一起,也许,冥冥中一切早已注定。

段文信,白族,生于1947年10月,云龙县检槽清朗村委会麦园村人。极其简单的履历背后,故事早已隐没在时光深处。

百度上是这样介绍麦园村的:属于山区,海拔2100米,该村截止2006年底饮用井水。2006年,段文信退休已经六年。段文信年少的时代,当然以更艰辛的方式从遥远的麦园村,一步一步走进云龙县城,又一步一步考入大理师范学校就读。那些年,虽然父亲段良材是村里的小学老师,可是,微薄的收入,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一直捉襟见肘。段文信的日子,自然跟贫苦大众家的孩子一样,甚至以更清苦的方式度过读书求学的时光。

1967年,那是一个特殊年代,有序模式开始被打破,学校也早已不是象牙塔,毕业在即的段文信,面临特殊考验。

考验之一是毕业去向。当然想回云龙,想回故乡,回到亲人的身边,可自己哪敢这样提要求。在那激情燃烧的岁月里,革命需要到哪里就去哪里,恰好漾濞县来要人。当然,是商量的口气:漾濞缺文艺人才,想请段文信带一批人,到漾濞组建县文艺队。组织的眼睛当然是雪亮的。此时的段文信是大理师范学校的文艺骨干。去还是不去,是摆在他面前的第一个问题。漾濞,山高水远,故乡亲人从此远离。可仅仅是瞬间的犹豫,段文信就接受了漾濞县的邀请——那一刻,他哪里知道,此去经年,家乡云龙早已成为云龙故乡,自己一生,都要和漾濞这个词汇生死相依。

答应去漾濞之后,带哪些人去,这是第二个考验。亲情割舍了,友情需要考虑吗?可是,去漾濞的任务是组建文艺队,没有两刷子,怎么文艺得来?只能以才选人。几番沟通交流选拔之后,文艺队组成人员很快定了下来。可是,段文信的心,却一直定不下来——他还有一份隐秘的爱情。

这爱情,在他的师范岁月中,是一份最真诚的美好。可是,她却是地地道道的下关户口。怎么办?其实,所有的犹豫和矛盾,段文信只是感同身受——真正取舍艰难的是她,是这个名叫赵汝鑫的漂亮姑娘。最终,她毅然决然跟随他的脚步,踏上了漾濞大地。她来漾濞,是追寻文信的脚步,工作安排上,本来可以留在文艺队,但内秀的她选择了去县新华书店,她想让段文信一心一意扑在文艺队的事情上,她就负责支持。

一到漾濞,段文信风一样忙碌起来。好在年轻,一天睡三四个小时,第二天照样生龙活虎。文艺队在他的辛勤努力下,很快可以上台演出。忙碌之余的时刻,当然属于他们的二人世界。

虽然同在一个县工作,可他俩却聚少离多,偶尔的闲暇时光里,他们一次次并肩走过漾濞老街,走上云龙桥,珍惜那些甜蜜的青春梦。后来,喜欢上老街的味道,他们干脆把家安在了老街上。

可段文信哪里料得到,后来的日子,竟然是一条坎坷曲折的异乡之路。

2、从高高的舞台到沉静的二胡时光

在县文艺队,段文信作为核心成员,筹备到演出,都需要他呕心沥血的付出。在他到来之前,整个漾濞县,没有一个正规的艺术团队,偶尔的演出就从民间拉上来一些乡村艺人和外请一些艺人,凑合着演出一场,演完也就鸟兽散。而他的到来,艺术开始在漾濞大地扎根开花。

成立文艺队之初,队里除了简单的锣鼓之外,再无可以使用的器乐。怎么办?向上争取他试过,可那样的岁月,很多事情早已不在常理之中。等待吗?也不可能。文艺队的成立,就是急切需要演出——宣传当时的思想纲领。看全国各地轰轰烈烈地宣讲演出,文艺队都成立了,漾濞不可能因为缺伴奏器乐而停下来。

段文信当然被推到前台!

来漾濞,是因为他的音乐才华。读师范时的他风度翩翩,在学校就独领风骚,歌唱嗓音高亢婉转,很有艺术感染力。一个女同学就被他在学校晚会上的高歌一曲倾倒,在众多的仰慕者中脱颖而出,一直追到漾濞,成为了他的娇妻。加上他台感台风颇有大家风度,一直是学校文艺队的演出骨干。在漾濞文艺队,他自然而然成为核心。文艺队的成员,除了他从学校挑选带来的十四个以外,漾濞本地的成员也由他挑选。那年毕业生不少,进文艺队,就留在县城,若进不了,就要进入乡镇村社。那是交通通讯极不发达的时代,很多人想方设法找段文信,可段文信只有一个原则:文艺队是演出的,文艺是唯一的标准。这样的标准,当然毫无瑕疵,但却得罪了一些人,特别是漾濞城里某些毫无艺术细胞的娇小姐大少爷,很多领导找他打招呼,可是一律被他拒绝了。唯一的例外来自自己的同学。师范时一个班的漾濞周同学,没有歌舞演出特质,找到段文信想留在文艺队。段文信矛盾至极。一边是数年的同学情,一边是选人的艺术标准。最后,段文信还是留下了这位周同学——他的人生信条,唯一被打破了一次。留下周同学,并不是腐败——周同学身材特好,属于舞蹈的可塑之才,段文信决定亲自教他。

几场演出之后,文艺队的器乐短板更加凸显。等靠要都行不通,段文信走了一条独属于他的道路——由他亲手制作!

最简单的,当然是做笛子。从笛子入手,很快,二胡、芦笙等民间特质的器乐组合出场,勉强凑成一个乐队,可以基本配合演出了。段文信怎么就会制作乐器了?你一定很奇怪。这一切,除了心灵手巧外,还有家传渊源与自小钻研。

县上的文艺队,演出地点基本不在县城——更多的时候是在乡村,在生产队的院场。所有的演出都是预约。坐马车到某个公社,各生产队来马帮接,驮的当然是表演用的服装道具和器乐,文艺队的人跟在马队后边,风尘仆仆赶到演出的地点。几张桌子一拉,一块幕布一挂,简单的舞台就成为文艺队表演的天堂。那时的演出,节目单一,都是样板剧或根据形势需要编排的某种精神思想的宣扬戏。对于文艺队,一切都是上千遍重复的枯燥。但段文信要求队员:无论台下观众多寡,无论千篇一律的单调重复,都必须精心投入地演,决不许偷奸耍滑。因为要求高,再简单枯燥的曲目,都被文艺队表演得精妙绝伦。加上那个年代精神粮食的匮乏,娱乐方式的稀缺,每一场演出,都观众云集好评如潮。

段文信并不满足。每一场演出之后,他都开总结会,不断反省提升文艺队的演出水平。而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内心深处飞速滑过乡村经历的画面,从中精选出文艺特质画面的定格。因为他早已决定,这不仅仅是走村串寨演出,更把它当作民间文艺发现收集整理的日子。

每一次的乡村历程,段文信都是一个有心人。见到哪里墙上偶尔残留的绘画,他都用眼睛扫描到心底。见到村子尘埃里的雕塑古件,他都默默地在心中描绘下来。那些年,对民间文艺的收集整理,他一直在干,只是他不说,也不能说——文艺队就干演出的事,否则就是不忠诚,而且那些文艺特质的物事,属于打击的异端。

可没有想到的是,三年之后,高高的艺术舞台消散。那些舞台故事,成为段文信一生的怀念。

那是1970年,漾濞县文艺队根据形势解散,所有队员分散到各个新岗位。段文信被下派到脉地负责收税(脉地就是如今的漾江镇,当时是一个公社,在漾濞江边。)在文艺队选人时,段文信得罪了一些人,解散文艺队的时候,很多人等着看他的笑话。好在,任混乱的时代,好人还是有好报,到脉地收税,从此远离县城那个争斗的核心区,对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何况,他的娇妻,在文艺队成立之初就选择到了其他部门而得以一直留在县城。虽然小两口分隔开了,可原先在文艺队也是聚少离多,这样的结果,虽然背离了文艺初衷,可却是当时最好的结局。谈不上适应或不适应,一切都是工作的需要,何况,原来文艺队更多的队员,被安排到偏远的乡村,来脉地,已经是感恩生活的关怀了。

单调贫乏的收税生活,却被段文信过得有滋有味。每天小小的街头收税或者下到乡村做一些相关的宣传。告别忙碌奔波的舞台生活,短暂的时间之内,感觉是歇口气停一下,好让文艺升华到更高的水平。可是,当这样的模式在日复一日的简单中不断重复,他很快厌倦了这样的背离。

那时的脉地税务所,任务到人员都简单。每天工作之余,他就静下心来,回忆文艺队时遇见的乡村文艺物事。凭借记忆,他把那三年见过的具有乡村美术音乐特质的物事一点一点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某几个画面,渐渐在心底定格。而筛选记忆之余,段文信自己做了一个二胡,每天晚饭后,坐到走廊上,把一曲“二泉映月”拉到出神入化。也许是时代变迁的感慨,也许是人生起伏的共鸣,从高高的艺术舞台到俗俗的金钱税收,所有的变迁在瞎子阿炳的经典旋律中,找到了共鸣点和发泄窗,沧桑的琴声中,段文信的税收时光,两年之后竟然很快走到了尽头。

这一次的变化,段文信始料未及却心生欢喜!

3、从金石之光的寂寞到初为人师的欢喜

脉地收税的时光,是悠然的时光。从适应这样的日子到喜欢这样的生活,再到偷偷开始享受这样的生活,偶尔一个人狂欢之时,段文信的命运却突然出现了转折。

那天晚饭后,段文信一个人出了脉地小街,穿过悠长的田埂下了河坎抵达漾濞江边,在水边寻觅心仪的石头。这段时间,他爱上了对石头的雕琢。更多的爱好需要支出,而石头一直在江边等待喜欢的人,捡几个纹路特殊的或者材质优异的石头,回到自己居住的小屋,稍稍雕琢造型就成为艺术品。当然,更多的人怀疑段文信疯了,不断往住处搬石头,屋角床下窗口地面都摆着石头,偶尔还会对着石头喃喃自语。在那个审美标准单一的时代,不少人觉得段文信已经不正常了。那个傍晚,恰好寻觅得一块花纹优美的石头,哼着革命歌曲回单位的他却被所长堵在门口。“你又搬石头回来了,就不担心砸着脚?”所长用异样的语调在明知故问后才说,“县上通知调你回去,具体干什么不知道,你收拾走人吧!”

也许,明日又是天涯。行李极其简单,问题是那些灵异的石头,每一块都难以取舍。徘徊犹豫很久,放下又拿起,最后他选了一包背回漾濞,其他留在小屋,期待遇见下一个喜欢的人。环视一圈这个住了两年的小窝,挥挥手,他一个人和脉地说再见。

忐忑不安中回到漾濞才知道,他被选调到县上新成立的印刷厂。

这是1972年,印刷厂不缺小工。很多人等着进印刷厂,既可以解决生活问题,又可以留在县城避免了下到乡村。段文信凭什么从乡镇调到印刷厂,且在自己不知情的前提下,就突然被通知报到?

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看上了他的雕刻技艺,且漾濞只有段文信具备那技艺。

那时的印刷,是铅与火的半原始状态,制版可不是寻常人可以胜任的工作。何况,更多的印刷需要自己雕刻模板。铅字的雕刻,说难也不是很难,说简单却不简单,常人无法克服的困难在插图的制版上。把段文信从乡下调回县城,纯粹是看上了他的雕刻能量。

那些铅与火的时光,外人只看到段文信调回城里了,家人团圆了,生活安稳了,可他们哪里知道,在印刷厂的岁月,其实都是在雕刻一个人的清欢!

在小巧的铅模上刻字,一刀一刀都必须全神贯注,一刀一刀都灌注用尽心力,容不得半点差池,当然就容不得别人的打扰。很多时候,段文信依旧是一个人关在小屋里,一刀一刀刻出字模,一点一点雕琢时光。很多时候,某个文档需要及时印刷,别人加班加点之前,自然是他先彻夜加班加点地雕刻。那些雕刻的光阴,是落寞中一个人的清欢。当一篇文稿全部制版完成,段文信终于松口气,下班回家后,手臂都伸不直抬不动。这个时候,他的娇妻疼惜不止,可是,那是青葱岁月,一觉醒来又满血复活。铅字的雕刻,虽然枯燥无味,可是,练就了他的耐性与刀工,而他更喜欢的,是偶尔需要雕刻的插图。

每一次雕刻插图,他都精心设计,在脑海中成型成熟之后,不用纸上草稿,他的每一刀似乎雕过千万遍的纯熟,手里的刀似乎成为一支笔,笔随心动,惬意东西。墨汁染过的刹那,即使是契合时代的主题画,也隐隐透出文艺的气息。段文信雕刻的文字之外的配图,成为那时漾濞最受欢迎的文化符号。而段文信的功夫,绝不止简单配图,他的刀工绝活,在某次地震波的制版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那一年,因为某处发生地震,需要在防震宣传材料上印刷地震波传递的图案。找遍全州,却没有任何一个制版人能雕刻出那样的情境。当任务到了段文信这里时,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挑战——自己没有制作过这样的模板,但他相信手里的刻刀,相信从小开始的文艺爱好不会辜负自己。

当地震波制版印刷成功的那一刻,段文信的雕刻时光,迎来了一个小高潮。终于,不只是一个人的清欢,而是一个厂,一个县的狂欢。

本以为,这一生可以安静地与刻刀为伴,独守自己的清欢,可段文信哪里知道,巅峰之后,人生却突然再次转弯。

这一次,当然也是组织需要,当然也是遍寻不到别人,只有段文信可以胜任。

是什么样的工作,需要我们的高手出马?

原来,随着时代的发展,漾濞同全国一道,开始恢复乡村教育,而教育需要教师,且艺术课教师特别缺乏。1976年,漾濞县在漾濞一中举办了一期音乐美术教师培训班,名为简易师范班。培训班其他学科容易对付,可音乐美术的专业培训,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胜任的培训者。

这个时候,自然有人想起了那个在印刷厂制版雕刻绘画才华横溢的段文信,想起了歌舞器乐样样精通的段文信。一纸调令,把在印刷厂幕后默默耕耘的他推到了学校讲台前。

简易师范班的学员,来自全县各地,基础素质参差不齐,更多的人艺术起点为零。想要把这些人教成音乐美术老师谈何容易,更关键的是,师范班开班了,却没有任何音乐美术器材。只靠他一张嘴,就算能把死人说活,也无法让这些学员纸上谈兵就学会器乐演奏能够绘画雕塑。怎么办?当然是自己制作,这种事情,段文信不是第一次干,在县文艺队成立之初,他就亲手制作过一些乐器给文艺队使用。现在,培训班学员需要,没有人安排,他又义不容辞主动开始了乐器的制作。

限于当时的条件,他能够快速制作出来的,当然是笛子、二胡等属于民间的常见乐器。很快,师范班的教室里,开始有了应该有的器乐演奏声,虽然学生的弹奏简单生涩,但终于迈出了第一步,段文信笑了。

音乐美术培训班的时光,是段文信最美的时光。不仅仅是为人师受的尊重,不仅仅是为人父的欣喜,更关键的是,终于可以和自己从小喜欢的物事拥抱结盟,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热爱自己的热爱。教学生的同时,他自己的专业水平也在迅速提升,单纯的他以为,可以一直这样快乐下去。

两年的时光太快太快,还来不及说再见,师范班转眼就毕业了。随着学生的离开,他与漾濞一中似乎也只得说再见了——这个叫一中的学校太小,几个班的音乐美术,容不下段文信这样一个专业教师。一中的池太小,那么,到哪里去畅游?

坎坷,似乎绝不放过忠厚朴实的段文信。

4、从业余爱好到沉迷艺术

1977年,经历浩劫的祖国开始拨乱反正,教育受到空前的重视。这一年,国家恢复高考,对于段文信来说,这是一个天大的机遇,那个年少时种下的艺术梦,似乎有了实现的可能。

段文信的父亲是一位小学老师,作为小学老师的父亲却目光高远,并不用“耕读传家”之类的古训束缚孩子,因为自小喜欢音乐,段文信13岁时,在父亲的指引下,拜村里一位民间音乐艺人为师,竹笛、二胡、唢呐就是那时打下的扎实基本功。更关键的是,艺术之路的种子,在13岁少年的心中深深种下。后来读师范,他把这一爱好发扬成为偏爱,也因为这样的偏爱,毕业后才来到漾濞。从文艺队到收税员,从雕刻制版到初为人师,这些岁月对他来说,都是大浪淘沙的激荡时光,很多肤浅的喜欢来了又去,但对艺术的热爱一直痴心不改,当然,也就更想到大学深造。

当恢复高考的讯息传来,段文信欣喜若狂。简短的准备,仓促地上阵,结局却出乎预料地好——其实,那是从小埋下的种子绽放的艳丽之花!上线了上线了,这是段文信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刻,是一个终身铭记的瞬间。紧接着当然是报志愿,他在心底想了一千遍,可一千遍之后都是同一个结果:西南艺术学院雕塑系!无数次憧憬妙曼的大学生活,无数次预设进入大学校门的欢喜。可好梦由来最易醒,噩耗转瞬即至——领导不同意段文信去读大学,说他一走那个师范班的学生无人来教。在那个特定的时代,一句话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作为一个异乡人的段文信,除了服从决定,回去继续教师范班的学生外,你说,他还有什么办法。

时间过得很快,1978年漾濞一中师范班学生毕业,段文信的去留牵动着大家的心。尘埃落定,他被安排到离县城不远的金星完小教音乐美术课。好在金星完小离漾濞小城不过千米之路,每天迎着苍山去上班,踏着夕阳回小城,平静的生活里,那个梦想一直蛰伏在灵魂深处。这一年高考,段文信又报名参加了考试,结果却和头年一模一样——上线了,领导依旧不允许报名。

大学,再见!

从此,段文信把人生追求转移到艺术上。他除了上课,开始潜心研究艺术。木雕,是他的首选方向。

在漾濞这样的山区县,找点练练雕刻的木材其实不难,可要找到值得艺术创意加工的木材,却并不容易。好在,学校中的几位本地老师,也喜欢上了木雕艺术,就拜段文信为师。周末带着他,一次次往苍山西坡走,一遍遍往雪山河谷钻。高档次的木材找不到,可那些可以创意的树桩树根树疙瘩却不少,只是缺乏一双发现的艺术眼,缺少一双雕琢的艺术手。那些枝枝叉叉根根桩桩,经过他的设计加工,转眼成为一件艺术品。

有一次,在雪山河谷,段文信去找根雕时捡到一颗独特的小石头。与那颗石头的遇见,纯属巧合,或者说,是冥冥中石头在呼唤自己命定的主人。那天,段文信他们三个人逆雪山河而上。这是雨季河水暴涨又落潮之后,他们一路走一路看,河谷中有不少冲下来的树桩,经过流水冲刷与翻滚摩擦,木质疏松的部分早已脱落,剩下的都是有风骨的内核。一路走来,他们已经捡到好几个值得加工的树桩。段文信手中就提着一个二三十斤的树桩。虽然踏着清凉的溪水,可依旧浑身热汗长流。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核桃树下,一个大石头横卧,于是三个人就躺倒在大青石上休息。点燃一支烟,段文信眯着眼细细欣赏身边的树桩,计划着如何创意加工。抽完烟,段文信起身去小便,在一个竖立的巨石后,方便完毕一身轻松正准备离开的他,脚下突然一滑,一个趔趄手掌撑在那大石头上才站稳,一低头却有意外的发现。脚下的卵石中,一颗小小的石头呈现出异样的色泽。蹲下,他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来!

这是一颗他从没有见过的指甲壳大的深黄石头。黄得纯粹,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黄得温润,没有一点一滴的粗糙。

这是上天的馈赠!回家后,他小心加工,最后雕琢成一颗心形的挂件,穿了小红绳,亲手挂到爱妻的脖子上。

在金星完小的日子,因为沉迷于艺术不能自拔,大学梦渐渐淡去,艺术梦终于占据上风,快乐,当然也如约而来。

适逢改革开放,教育受到空前重视的同时,艺术教育也受到极大重视。那年,金星完小获赠一套音乐器材。领导当然找了段文信,他毫不犹豫接受了重任——训练一个鼓号队。这本来就是他喜欢的事情,训练起来自然格外用心。不过两个月,金星完小的鼓号队接受了学校的检阅,恰逢县上有活动,鼓号队参加了演出,这一演出,把漾濞小小的县城震动了。

他们的演出,让另一所小学坐不住了。金星完小是一所乡镇小学,而漾濞县城还有一所县立示范小学。挖人!这是那个人才匮乏时代,高一级单位最简单有效的办法。

1983年,段文信调上街完小,这一来,就一直干到退休。

段文信的上街完小时光,是快乐与忧伤并存的时光。快乐,是因为他终于不用再管人世烦杂,可以一心一意教自己喜欢的艺术课。上街完小是一所文化底蕴深厚的学校,特别重视艺术教育,音乐美术的课堂自然都归段文信所有,在课堂上,他可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可以放声高歌挥毫泼墨。最开心的时候,他背着手风琴,边弹边唱走进教室,边歌边舞沉醉艺海不愿醒来。

而教学之余,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刻刀画笔。那个时代,刚刚富裕起来的人们,开始大规模立坟墓。起墓当然要立碑,立碑当然要刻字,刻字当然是段文信第一。段文信曾经在印刷厂制模两年,那个刻刀,可不是吃素的。字当然不用说,他还在大理石碑上雕刻图案,什么丹凤朝阳,什么二龙戏珠,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刻不妙的。一时间,段文信成为漾濞民间最受欢迎的风云人物。也是在那个时候,刻刀纷飞,画笔飞扬,他的各类经典作品不断横空出世——大理石雕“年年有余”“嫦娥奔月”“牧羊女”是石雕的代表作;象征福寿双全的蝙蝠,福字中堂挂件是他木雕中的精品;以“腾飞”为代表的根雕作品群等等,他的作品,融雕塑绘画于一体,在漾濞独树一帜,深受各界人士的喜欢。仅仅举一个例子即可知晓当时段文信在漾濞受欢迎的程度——漾濞县城地标建筑物的匾额对联,都以悬挂他的作品为荣。上得了厅堂,入得了民间,一时间,段文信名声大噪,艺术之路盛开出艳丽的时代之花。他的艺术造诣,不仅受到漾濞本地人的追捧,也受到上级教育部门的重视,先后被授予各种荣誉称号,省州县多次表彰他这个艺术教师。

而那些日子,也是段文信忧伤煎熬遗憾痛心借酒浇愁的岁月。

妻子调回下关,他一个人带着女儿在漾濞工作生活。醉心于艺术的他,沉迷于刻刀的他,忽视了一些表象,女儿的意外离世,成为他一生的痛!

2000年,段文信提前退休,离开坎坷沉浮一生的异乡漾濞,定居于下关新桥头天宝街85号一个安静的院落。

5、从台前到幕后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陶渊明的诗道出了段文信选择天宝街居住的一个原因。

那是个闹中取静的小区,几步之外就是闹市,而两个转角之后却无比安静。在幽静的小区里,段文信特意选了一楼的房屋——因为一楼有一个小巧的后院,可做他的工作室。退休后的生活,是安静闲适的安享晚年,还是让艺术继续升华,他曾犹豫矛盾过。有一段时间,他曾经想过忘却艺术,忘却漾濞的一切,忘却曾经的坎坷与痛苦,安安静静做一个退休老人,小院之中练练太极,洱海边上听听涛声,让时间忘记一切。可是,一个称号的到来,彻底改变了他的退休生涯。

2002年,一张命名状打破了宁静的小院。段文信被省文化厅省民族事务委员会命名为“云南省民族民间美术艺人”。命名状说:鉴于您在传承民族民间文化艺术方面的贡献特命名您为云南省民族民间美术艺人。

这是一个迟来的奖状。段文信退休之前,县上就把他和几位在这些方面有成就的人上报,但直到退休两年之后,命名状才下发——可见审核的严谨,评选的严肃。面对这个称号,回忆曾经的辉煌,他知道,这既是鼓励,更是鞭策,再没有停下来的理由。

退休,从台前到幕后,从工作到生活,从忙碌到清闲,可命名状的到来,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围的邻居,日常相处的友人,以及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在祝贺的同时,都期待段文信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让民族文艺之光在风城闪亮。

拿到奖状的那刻开始,他也一直在思考。

在大理市老体协,他无偿教授声乐器乐,这是他喜欢做的。可是,这些浅层次的服务,无法体现他这个美术艺人的传承魅力,更不要说创新了。

思考很久之后,段文信决定了自己退休生涯的艺术方向。他要把音乐和美术结合,把雕塑和绘画相融,让民族民间文化彰显属于自己的独特魅力。

从紧凑眉头到喜上眉梢,妻子知道丈夫已经有了目标,忍不住还是轻轻地问了一声:“文信,你准备怎样大干一场?”

段文信没有细说,但他开始了准备。

在买房屋时,他其实已经埋下伏笔。他买的虽然是两居室,但地处一楼有一个小巧的后院。那后院,他一番整理之后,盖了一个小平房作保管室,再把一间卧室改为工作室,客厅当然成为陈列室。于是,文信民间美术工作室成立了——当然没有挂牌,此时的段文信很低调,他只想专注于自己的艺术追求,探索民族民间艺术的创新之路——他要发挥雕塑绘画的特长,手工制作民族器乐。

住一楼,所有的雕刻绘画打磨钻孔,都不会过多打扰别人,安顿布置好这些,艺术之路正式开始。当然,依旧是从简单的二胡制作开始练手。段文信的二胡,和普通流水线制作的关键差别在杆顶的雕刻上。他做的二胡杆顶的木雕,一把一个图案,一把一个造型。有的是栩栩如生的龙头,有的是展翅欲飞的凤凰,有的是古朴苍劲的马头,一切都是他淫浸多年的刻刀,在苍凉的木头上划过,刷刷刷,木屑纷飞行云流水中,美好渐渐定格成型。

可是,二胡的受众面很窄,窄到有时候送都没有人喜欢。抵近普罗大众的喜欢,民间艺术才有存在发展的活力。于是,段文信开始做吉他。琴箱,琴身,琴码,一点一滴都是他切割塑造。可手工制作的吉他,和商店里的没有什么差异。怎样体现吉他出自民间艺人之手,他一直在思考。灵光一闪,在共鸣箱上雕绘民间图案?他也为自己的创意兴奋。于是,每一把吉他共鸣箱的正面侧面,都有了一些属于段文信的民间图案。有彝族的虎与火的图腾,有代表祥瑞的民间刺绣图案,有年轻人喜欢的抽象符号。因为换了一种思路,他的手工吉他开始在凤城弹奏出自己的歌谣。

“段文信牌”吉他受到大家的认可,但他却始终有一种心结解不开。

把一生都献给了漾濞的段文信,总觉得该做一点属于漾濞有漾濞特色的民间物事,才可以回报那个给了他至高荣誉的第二故乡——一个耿直忠厚的异乡人,一个草根却登上省级传承人的舞台,且是漾濞唯一的省级传承人,漾濞这个第二故乡对自己的厚爱,也该有属于段文信自己的回报方式。2015年在漾濞县庆的时候,他曾为漾濞做了一批彝族风格的打击乐器,了却自己的一点点心愿,可回报的念想依旧疯长。

那年,苍山雪落到了将军洞一带,冰冷的风吹动西洱河岸光秃秃的柳枝,徘徊在河边的段文信,看看苍山雪白洱海波清,突然想起那些年在脉地金盏收税时遇到的古月琴。那天下乡时他闻琴声而去,找到那个弹古月琴的傈僳族老人,同行催促无奈匆忙离开,而再访时,琴随老人一同入土为安。想起人琴俱逝的无限怅惘,他决定复原那傈僳族古月琴,复原一段漾濞记忆。

其实,那段久远的记忆,一直蛰伏在脑海,一经召唤立即鲜活呈现。无需更多设计,一切似乎早已成竹在胸。做了很多吉他的手,纯属轻车熟路,只是把六弦换成四弦,把共鸣箱换成古典的形状,把琴扭换成中国风,把图案换成民族风,把配图雕刻精细为古雅的方式……所有的艰辛都不是困难,所有的辛劳都不是负担,工作室里,反而一直有彝家小调轻快流转。每做好一把古月琴,段文信仿佛又成功抚育长大了一个孩子。调音完毕,他都要净手端坐,焚香操琴,奏上一曲庆祝古月琴的复活。2015年,他把自己制作的几把古月琴,借到漾濞富恒乡传授古月琴弹奏的机会,赠送给山区的孩子,他期待那些种子,在大山深处生根发芽,长叶开花。

段文信制作的古月琴,每一把都有属于自己的外在形态,同时又有属于该琴的专属味道,每一把月琴,都有自己的故事,都有自己的风骨。是乐器又不仅仅是乐器,可演奏而又不仅仅是器乐,可作为装饰品而又不仅仅是装饰,他把实用性和观赏性融合,把民族地域性和时代流行元素结合,成为一种绝妙的收藏品。

雕刻时光的段文信,也被时光雕刻。如今,年过七十的段文信依旧保持着清瘦高挑的身材,可岁月已经染白了他的双鬓。随着年事渐高,段文信不时有力不从心之感。在手工吉他受欢迎时他就想过收徒,在古月琴声名鹊起时更动了收徒心。可惜,在这个喧嚣的时代,不少人仅仅把拥有一把古月琴作为朋友圈炫耀的噱头,而不是对弹奏方式和制琴技艺的追捧渴慕,几番主动出击之后,收获的都是心灰意冷的结果。他也曾经想过收儿子做学徒,可惜身在金融系统的儿子异常忙碌,很多时候见一面都不容易,由儿子当徒弟,也已成为一个梦想。

适逢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坚信自己找对了民族美术传承与发扬道路的段文信,面对越来越受到党和国家重视的非遗传承,他很乐观,他说:“未来,一切都会好,一切会更好!”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如今的段文信,正研究漆器,想要用土漆在风干时的不可控色变,来探寻一种彝族漆器的制作途径。

如今,段文信在原来居住的小区中,又买了一套三楼的房屋,把一楼当作自己的工作室。这两室一厅的一楼居室,被他布置得井井有条,除了操作台外,都被用来有序摆放作品。那些他精心制作收藏的石刻木雕,那些他呕心沥血打造的民族器乐,一排一排在默默等待有缘人的到来,等待传承与发扬者的出现!

曲终艺不散,盛世谱新篇,我们都该像段文信老人一样,活成自己的传奇!